彼时深蓝 |
1 我来到西安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叫周木。 我看见周木的时候,几乎要昏厥过去。 五月的西安没有阳光,一层层的灰尘扑面而来,弥漫在我疲惫的感伤里。十四个小时的颠沛流离,我狂热地臆想着出逃的快乐,当疾驶的列车把一座座破旧不堪的城市甩在身后的时候。 没有任何征兆地见到周木使我几乎昏厥过去。 出站的时候,我拖着比我还疲惫的皮箱,一步一步迈向这座曾经纠缠在我梦里良久的城,我想,我终于还是来了,五年前的不小心的誓言,不小心变成了纠葛的梦靥,使我不得不沉没在带有浓郁的预言色彩的幻梦之中,始终不能自拔,我没有办法。对周木说,我必须要去到那个城市,否则我就要疯掉了。 周木说,那个城市有什么好。又陈旧又封闭,如果寻找新鲜的生活,不如去到海南,或者厦门。 厦门是周木的城市,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地图上面圈点这个看上去散发着浓重域外风情的城市,我甚至还买了关于这个城市的旅游书籍和电视短片,我坐在一个人的午后小屋,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画面上闪动的一个一个建筑物和人影,想象着周木是以怎么样骄傲的姿态贯穿在这样的空间之中。周木曾经无数次地问我,如果可以,能不能去厦门。我总是厌厌地说,为什么不是你来,而是要我去? 在爱情里面,我一向是一个自私得要命的人,在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之后,还得看看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生怕自己多一句嘴,多一点情,多一步先行。 周木曾经在冰冷的屏幕后面绝望地对我说,我们的头发将变灰。 抽一支午夜的寂寞的烟,我闭上双眼,除了日夜梦绕的西安,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地方不能控制自己。 2 周木说,如果可以,放弃这个你自己营造的梦吧。 我说,你真的不了解我,周木。我一定要去那个城市,尽管你无数次地诋毁它。 周木说,如果可以…… 我打断他的话,我说周木,也许我说一些玄疑的话,你又会笑我颠,但是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感觉,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在白天写字夜晚睡觉。 五年前,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西安,我那时候为了一个漂泊的男人,但是我的到来使我们的纯美爱情支离破碎,我从此再不碰爱情这个字眼,也愤恨这个给了我无数伤痕的城市,当我仓惶地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曾经发誓,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再来。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踏上离开的列车,眼泪流淌完整个行程之后,我想,我这一生,再不会来了,临走的那个誓言不过是赌气的话。 可是谁知道,从那年起,我就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古旧的城墙,装束奇怪的行人,和一些编钟飞扬的旋律,绞在一起,心痛悄悄弥漫整个梦境中,数次醒来都是泪流满面。 梦都是差不多的场景,醒都是差不多的泪痕,我几近崩溃。 我是要去,也许我和这个城市,真的有一些不可预知的缘分,就这样牵扯着我,来完成。 所以我坚决地,悄无声息地,踏上了这辆寥寥落落的火车。 3 我见到周木的时候几乎要昏厥过去。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出口处。站着周木。 深蓝色的衬衣,零乱的头发,发白的牛仔裤和笨拙的波鞋。 我猜他一定是周木,因为隔着人潮,我已经嗅出了阳光海岸的气息,那个漂亮的城市走出来的男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周木也一眼看见了我,恐怕除了我,没有人会有这样的一副倔强的表情,我们虽然不曾见面,但是熟悉对方已经到最细微的环节。 我嘴还未动,就有一层水气氤氲过来。 周木远远地对我笑了一下,接过我的行李箱,说,你真的还是来了。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我伸手摸了摸周木年轻的脸,不知作何言语。 我们叫了一辆绿色的的士,并肩而坐,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在这个和我千丝万缕的城市里行驶着。 车子经过了繁华的民生大厦,停在了一个漂亮的酒店门口。周木说,房间我已经定好了,在12楼。 12楼,我曾经在一个深夜对周木说,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要住在12楼,别问我理由。 12楼,推开玻璃,可以看见这个城市的半边。 周木把我的东西安置好之后,走到我的身后,说,深蓝,会不会我有点唐突。 我说,真的是从厦门赶来? 他笑了笑,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机票,厦门--西安。 他说,知道你不肯为我天涯海角,只好为你颠沛流离。 我看着窗外面这样一个古旧的城市,使劲让眼泪忍住在眼角,我还不能太快,适应我们之间突然真实的爱情关系,尽管我们早已经熟悉对方到最细微的环节,就像是一株只生长在暗夜里的植物,突然间看到了阳光的绚烂,那种睁不开眼睛的恐慌,让自己无所适从。 4 我一觉睡到了下午,才被隔壁的周木叫醒。 周木手里拿了一本崭新的西安旅游手册,看来是翻了一个上午,因为那本书,已经圈点得非常详细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看来西安是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尤其是华山,比你们的泰山要美丽。据说有一些恋爱的人,会从这里跳下去,表示他们的忠贞。我懒懒地说,我对山,没有太大的兴趣。 周木说,那么你想看兵马俑? 我说,周木,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到西安,是为了看这些闻名的风景? 周木有些尴尬地看着我,我心里泛起一些酸楚,为什么我总是要伤害这个纯洁得像阳光一样的男人。恍惚中,有一张冷静的脸覆盖在我的视线中,那张脸似乎和这座城市一样,一刻都不曾离开过我,一直陪伴着我孤清的成长。怎么会有那样的一个灵魂,仅仅是眼神一闪,也足以令我神经紧张,溃不成军。我伸出了双手,想去碰触那个渐行渐远的容颜,可是手到即停,因为我看见了周木有些错愕的表情,我笑笑说,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 周木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会讲笑话的。 我说,我不是僵尸二代,我只不过是有点不正常的正常女人。 午后的阳光温和而又奔放,我和周木走在这片布满灰尘的土地上,听着一些声调上扬,尾音生硬的方言延绵不绝,我们像两个充满好奇的老鼠,流窜在熙熙攘攘中。 我对周木说,小南方,讲几句厦门的话来听听。周木笑起来,笑容沿着阳光洒落到我的眼睛里,笑完之后没有了言语,我从侧面看着周木的面目,零乱的头发遮掩着他大部分的面容,但是笔直挺拔的鼻子却倔强地挺立着,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厦门的男生,讲着一口时尚的话,会唱好听的歌,长着一副清秀的容颜。笑起来也是周木这样的带点羞涩的阳光。因着那个男生造就了我对那个从不曾接触过的城市的 好感。所以会对周木絮絮叨叨,把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讲给他听,隔着屏幕的两端,我们拼命地做个性的表述,然后坦诚虚弱的疲惫。那时候的网络充当了一条通着两个寂寞灵魂的轨道,深夜就是我们无形的绳索。 我们走到钟楼,这个一下子令我们触摸到秦风汉古的建筑似乎是城市的灵魂,就这么巍然在四面贯穿的马路中间,像一个宠辱不惊的男人,任凭歌舞艳姬的环绕。我拉着周木去书院门,五年前,有一幅画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但是我没有买下来,那是一幅昭君出塞图,那个卖画的老板曾经花了那么多口舌想让我买下那幅画,他甚至说那个画中的女子和我是那么地相象这种鬼话,我不会蠢笨到去相信这样的话,于是我还是没有把它买下来,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牵挂着这幅画,我想,如果现在摆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买下来,也会很开心地去相信卖画老板善意的谎言。 周木说,有一个男人,一直在看你。 我笑笑说,别逗我,什么男人,那么没眼光。 话还没有说完,我几乎不能言语了,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刻,遭遇裴非。 5 可是谁能够告诉我面前这个苍白的男人,就是五年前令我涕泪纵横的裴非? 时间真是可怕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裴非,绝对是出乎意料地蜕变了。 又有谁可以告诉我,我魂牵梦绕,决意漂泊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五年后的这么一个平常日子,在这个城市的某个书画店里,和裴非重逢? 五年前,离开西安听到裴非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爱,要是爱,也不一定要存在。只要我们记住曾经爱过,这样的一件事情。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这样的一些话,足以令我呈发散型崩溃。我那时候的手心冰凉,眼前一片漆黑,看着裴非冷冷清清的脸,无力去追讨一些什么,又无法甘心,只好狼狈地逃窜。 眼前的裴非,眉目中含着一些笑意,他一只手伸过来,我有点眩晕,尽管自己铜墙铁壁,面对他,还是无能为力,我被他的手拉住,手心里沁出了一些紧张的汗,我突然想抓住周木的手,可是周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深蓝,怎么是你?在西安?我们怎么可能会再遇见,我以为,我们将永远不可能见面。 将说无语,泪先流溢。抬起头来,看着裴非,说,我知道,如果来西安,一定会遇见你的,但是没有想到的,会是那么快。 本来,西安就是这么小的一个城。遇见一个人的机率非常大。 你变了--我直言。裴非的脸上闪烁过一些尴尬,但是很快,那种尴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代表光芒的笑容,裴非总会有本事,在我的面前闪闪发光。这不能不令我感觉伤心。也许每个人在交往之前,形式都已经确定,谁占优先,就永远不会改变。 五年内,裴非已经易人无数,家也搬了几次。现在的家,是在城外的高新区,坐在出租车里,从城内驶向城外,一片片高楼大厦突然丛林一样出现,令我有点瞠目结舌,相对于城内的古旧,城外就好像是另外的一个城市,有点恢弘的高耸和宽厚,城内已经被所谓的文明给糟蹋了,一座漂亮的古城,被建筑得现代不足,俗气有余,就像是到城市里打过工的乡下妹子,看见了繁华一片,忍不住也要涂脂抹粉一番,岂料自己那层被风吹日晒过的粗裂底肤是无论使用多少层粉都遮掩不住。于是出现了雪白粉底下隐约着农村红的可笑样子。 车停到一座大厦前面。裴非说,12楼,是我的家。 12楼,我心有伤。为什么是12楼。 裴非的12楼的家宽敞而华丽,就是有一些背着阳光的阴郁在里面,屋子里弥漫着干花的幽香,上一个女人遗留下来的气味吧。裴非从背后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温柔地说,深蓝,我们有缘,五年都不能阻止我们再见面,我明白你来这里,是因着我的。 我绕开他的环抱,走到阳台,迎面一阵风吹过来,突然想念起,曾经一个夜深,和周木打电话的时候,他说站在阳台上面,看着窗外吹来的风,想象着我的样子。 裴非的阳台上有一些布满灰尘的女人的旧鞋,就那么肆意地横在时光的蜘蛛网里,想象着它的主人曾经鲜活过,然后抛下它走掉了,成为裴非生命中某个段落的记忆,如同当年的我,一样的悲哀。 裴非端了一杯酒走过来,说,记得你善饮,不知道现在如何。 我摇摇头说,已经不再喝。 裴非说,为什么,酒没什么坏处。 我说,有一些习惯,会慢慢地跟随时间更改的。容颜都可以更改的,还能有什么不能改? 裴非看着我说,你的变化很大。一直的印象是一个喜欢哭泣的小丫头。 男人最喜欢的就是容易哭泣的小丫头,我不无鄙夷地笑笑,能令你们有安全感,能令你们觉得掌控容易,于是喜欢。 话还没有说完,裴非的身子就倾斜了下来,亲吻热烈如同当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厌恶起来,推开之后,我直直地注视着面目激动的裴非,裴非有一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走进屋里,放了音乐,还是披头士的歌,他爱他们,曾经到现在。我透过遥远的阳台看过去,夜晚的霓虹洒在裴非的脸上,他没有了当年的锐利,眼角周围的皮肤有了一些明显的松弛,眉毛零乱地铺陈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T恤有种不协调的青春傻气,他甚至还穿了一条不合时宜的运动裤。我心微寒,这就是当年我爱得发疯的男人吗?屈指算来,裴非应该有37岁的年纪,这样年纪的男人,应该是稳定的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才是,可是裴非忘记了随着时间改变,还是五年前玩世不恭的一副浪子的姿态,这在我看来,真的有点可笑。不是浪子的年纪,就不要再做浪子的表情。我多么想靠近裴非的耳朵,告诉他这句话。 可是当年,我除了他身上的这份浪子的气质之外,还爱过他什么? 6 回到酒店的路上,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沿路看着不太漂亮的风景,心里还是一片漆黑。 见到裴非,难道不是令我激动不已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控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为什么,先前的那些捍卫爱情的壮丽全部消失无踪,我摸了摸自己虚弱的脸,闭上了眼睛。车里的广播说起了厦门,说这个漂亮的城市今晚下了雨,一时间变得很凉爽。竖起了耳朵地听,惟恐遗漏下一个字。 说完厦门的雨之后,女主持深情地读了一篇爱情小说,情节很老套,但是记住了一句话: 牵挂一个城市,有时候其实是牵挂一个人。 冲洗了一个热水澡之后,去隔壁敲周木的人,好久都没有人开。 留了一张字条贴在他的门上,我想,他看到字条,一定会很快地过来找我。 11点,房间的电话响了,是周木。 我说,怎么突然间就消失了。 周木在电话那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问我,你听见雨声了吗? 我说,你痴了?外面根本没有下雨。 周木说,我这里在下雨。 我久久没有说话,他居然,在五个小时之内,离开了西安。 周木说,厦门在下雨。 我说,我以为你看了贴在你房间外面的字,才打电话来。 周木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再回来。西安对于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如果你不在,那么我只有选择回来。……深蓝,今天下午坐飞机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不幸出了事,而不又不知道我已经离开西安,那么你会找我找得发疯吗? 那一刻,突然酸涩难当,周木走了,就像他突然的到来,这个男人总是令我揪着心肠。 周木说,原本打算一直陪着你的,但是我总是很失败,不能令你开心起来,我想,也许上天安排我,陪你走过网路上的一段寂寞时光,已是足够,你执意去西安,我明白是为了你的爱情,曾经想把你从爱情的手里抢夺回来的,但是我失败了。 兵临城下,根本没有应战,就先自己逃脱。我灰暗地想。 深蓝,你为什么不说话? 7 我终于还是把那幅画买了下来,五年,都一直悬挂在这里,也许真的是为了等我,来圆满这个缘分。 裴非打电话给我,说,深蓝,我现在非常寂寞,你来陪我吧。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也许我之于裴非,不过是寂寞时候的一个玩伴,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也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我懵懂得爱上爱情,并把自己逼疯,并懂得索要他相同的情感,但是现在的我,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此时的深蓝,已经不是彼时的深蓝。电话里,冷淡地告诉裴非,说对不起,下午我就要离开西安了。 挂掉电话,挂掉了裴非在那边的暴怒。 我也终于明白,当一个人觉得不能掌控局面的时候,通常他会恼羞成怒。 对不起,我曾经的爱情,时过境迁,原谅我连装做迷恋的心情都没有。 8 飞机起飞了,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西安之行,令我如释重负。 再没有了先前那些纠缠的梦靥,没有了那些零乱的纠葛,和那些不甘不愿的落寞。我没有带行李,除了那一张五年前就存在的画,和那张贴在周木房外的字条,我要他看见,我一定要他看见我给他留的字条,彼时深蓝已经告退,我要他看见此时的深蓝,我要感受来自阳光海岸的气息,和周木的味道。 我手里的飞机票是:西安--厦门。 我手里那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果不来西安,我不会发现我爱的,原来一直是你。 |
彼时深蓝[zt]
最新推荐文章于 2024-09-20 13:53:32 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