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节选)
(美)唐纳德·霍尔
我和简·肯庸结婚23年了。二十年来,我们住在新罕布什尔偏僻的家庭农场,写诗,爱乡村。她死的时候47岁。如果有人问我们,“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哪一年最美好?”我们可能会同意这样的说法:“记忆最少的那一年。”那些悲伤的年月——他父亲的死,我患癌症,她患抑郁症——当然还有许多充满冒险刺激的年月:一趟中国和日本之行,两次去印度;孩子结婚;孙子出生;简在诗歌界刚露面就取得了成就:她在纽约出版了第一本书,第一本诗集。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关在屋子里日复一日的劳作。这不是谁都能懂的。来访的人们尤其来自纽约的,和我们一起度过周末,离开的时候会说:“这儿真不错,”(许多人补充,“在佛蒙特”)“你们守着这些房子、池塘还有山丘,可是……可是……可是……你们过得好吗?”
我们所做的:早上我起得很早。把咖啡放在简的床边。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她和狗一起出去散步,之后爬上楼梯,坐在她的书桌前写诗。午饭后,我们一起躺下来。起身,做第二件事。我大声地给简朗读;打不计分的乒乓球;看邮件;然后再次投入工作。晚餐,散步,对坐在客厅读书,睡觉。运气好的时候,一整天都听不到电话铃声。1月,简梦想着花卉,琢磨着扩建和修整花园。从3月末到10月,她不停地挖掘,把年届50的荷尔斯坦因牛的粪便从牛棚挖出来上肥,种植,移植,除草。有时为了生存之需,我出去两个晚上读诗,简写了一首诗叫《孤寂的一周》。后来,简为着读书活动飞出去,我很不喜欢落在后头。(我安排自己去杂志社取样本,要么是些无聊的事情。)寒冷的时候,我们有时去南方旅行:12月去西礁岛,2月份花一个礼拜住在巴巴多斯岛,赶在棒球队春季集训的时候去佛罗里达,去百慕大。偶尔,我们飞到英格兰或意大利呆上两星期。一年330天,我们住在这所老房子里,每天都是冒险历程。
我们所做的:爱。我们不会花时间双目凝视。彼此凝视是在做爱的时候,要么是其中一个遇到了麻烦,但大部分时间,凝视的目光碰到一起,互相缠绵,是因为第三者。第三者是婚姻的本质——目标,行动,习惯,艺术,习俗,嬉戏,人类等,让我们联结在一起,感到喜悦和满足。情侣中的每一方都是独立的;双重的关爱让两个人走到一起。做爱不是第三者的事情,而是合二为一。约翰·济慈是一个第三者,或者波士顿交响乐团,或者荷兰,或者一项专利。对于许多配偶来说,孩子也是第三者。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们有我们的猫和狗,让人忙乱又感叹——后来,我的五个孙子就来自一段早婚。我们在池塘度过夏日的午后,十年来池塘一直是个第三者。打个小盹,收拾起书和毯子,步行穿过4号路和一个旧铁路,来到一个又陡又滑的堤岸,下去就是我们在老鹰池塘的秘密沙滩。脚下柔软的苔藓开出小红花。鬼桦树斜在水面上,树下长着野草莓。头顶的白松长得很高,橡树落下金属般的绿橡子,提醒我们8月末夏天就要过去了。有时,一只水貂在蕨藓间突然溜走。我们耐心地和格斯交流,后来他也成了池塘迷,常在石头上嚼东西。简在太阳下打盹儿,我坐在树荫下读书,不时地在空白处做点笔记。有时,我们一起游泳,晒太阳。然而,有一年夏天,从丹伯里泄漏的废水把池塘染成了橘黄色。它发出了臭味。池水没造成什么危害,可它自己被毁掉了。几年后,池塘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但我们很少回到那里度过午后。有时,你会失去一个第三者。
在我们的生命中,南丹伯里基督教堂变大了。我们都是教会的执事,简还当了12年司库,她说角色分派不当,这成了每年焦虑的根由,直到我们这位司库的报告单准确无误。我接收捐献;简清数后入库。一月一次,她预备交流活动,我发布消息。为了教会的公正,我们都很煎熬,我还参与拍卖。除了教会自身、建筑和团体之外,还有基督教、《福音书》以及神学家和神秘主义者的著作。最典型的,我们这样分派注意力:我读麦斯特·麦克哈特,简研究诺维奇的朱利安。我大声地给她读《旧约》,还有《新约》。如果不是《圣经》,我会大声地读亨利·詹姆斯晚期作品,或马克·吐温,或伊迪丝·沃顿,或华兹华斯的《序曲》。 朗读连接着每一天。我第一次读《奉使记》的时候,简还没读过。当小船驶过乍得时,我偷偷看她惊讶的神情……三年后,我得到一本纽约版的亨利·詹姆斯,她让我把《奉使记》再次读给她听。詹姆斯后期作品是适合最适合朗读的文字。读到冗长的句子,只要他打破句法插入了隐语,就必须降低音调,如果在隐语中再插入隐语,必须再次降低音调,如此反复,然后升高音调,就像在黑暗中爬了一座山,最后结束时回到起初的音调。关于詹姆士的句法,一个人单凭喉咙就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
大体来说,文学是不会间断的。一天将尽,简总要说一下读了什么书,对作者有什么的强烈感受,此刻她萦绕于心的收获是什么:谈论济慈有两年多,还有契诃夫和伊丽莎白·毕晓普。在阅读和其他方面,我们划分了明确的界限,区分我们的文学版图。我不想回到叶芝那儿,而她已经对他进行了研究。总体上,我的阅读广泛,简的阅读集中。就像一个男性,我的欲望强烈,想要获得世界上所有的好书,把它们列入我生活的清单。有一天才意识到,我从未读过达尔文!亚当·史密斯!吉本!吉本成了困扰我的难题,于是搜集他的资料,所有古代的历史,以及传说。有几年时间,我全神贯注于亨利·亚当斯,甚至读了六大卷的书信。
还有乒乓球。我们增加了一个新卧室后,就把地下室扩大,足以放下一个球桌,多年来,我们每个下午都要打乒乓球。简专注,顽强,打法凶狠,但手臂没我的长。她接不到球的时候,我叫她“树墩”,她便把球狠狠打在我的肚子上,打得我前仰后倾,她的火气大,但不会伤害人。我们一连打半小时,不计分数。相同之处是,谁也不喜欢输球。通过较量乒乓球,亨利·詹姆斯还有教会工作,我们达成一个新的共识:我们通常会考虑对方的感受,极少例外。这花去我半生时间,甚至超过半生,找到了和简的相处方式,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和和睦睦。有一方生气了,两个都闭上嘴巴,直到这事儿过去。因为都不肯接受对方的挖苦,每隔三年我们会爆发一次战争——有些伴侣一天冲突三次——战争不多,带来的后果倒是很郁闷。“我们伤害了对方,”在一次争吵后简在诗中写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写完那首诗一个月之后,我想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当然,让我们走到一起,闪烁在我们生活和家庭中心的第三者,是诗歌——我们都爱着艺术、激情甚至写诗带来的挫败感。我们搬到农场,远离教学和简的家庭,全身心地投入诗歌,像是从桥头跳入水中,拼命游泳来保住性命。我习惯早上写诗。简每天都泡在诗里;度过了好几个干旱期。结婚的最初几年,我担心她对诗歌产生畏惧,进而退缩和放弃,或者减少对诗歌的热爱。我记得大约是1976年在新罕布什尔,我大清早和她谈心,因为她包袱太重。她说自己正在唱密歇根赞美诗,似乎可以转向音乐。又谈到绘画,觉得这是适合她干的另一件艺术活,还取出一幅以前画的铅笔画,我想是橡子,一丝不苟,画得那么细致,除此之外,画面上空空如也。她说:“我不想把自己交给诗歌。”——我了解她,没有和她争吵。
然而,年复一年,她更多地投入到诗歌艺术当中。她研究济慈,读了他所有的诗,所有的书信,三四本最好的传记;然后反反复复重读那些诗歌和书信。没有人能在她的诗中找见约翰·济慈清晰的指纹,但凭着对济慈的爱,她的音韵越来越美;诗写得越来越紧凑,裂缝中填满了矿石。对于有家庭的人来说,有理想是危险的,因为工作会被轻易地拿开,对简来说,把生命放在一件事情上是很不容易的。和她一起生活的人已经做出抉择,19岁就整天写诗,频频出版。她出第一本诗集的时候,我已经出了五本。如果她不够勇敢和顽强的话,我对于她可以是一份激励,也可以成为一副抑制剂。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她的诗写得越来越好了。从有希望到取得成就,成为行家;随着后期诗集《宁静时分的小船》的出版,随着“黄昏:在干草堆之后”,“短暂进入”,“物”,她成为一个独特的终身诗人。
(牛遁之 译)
附一首,霍尔写于简.肯庸临终之际:
他们谈论着他们的
(美)唐纳德·霍尔
他们谈论着他们的
冒险——新婚之际,
驱车穿越英格兰,
远行中国和印度。
他们还记起
寻常的日子——池塘边的夏日,
一同写诗,
遛狗,朗读契诃夫。
他赞美
无数个午后的约会
带给他们
画床上的沉醉和宁静。
简热泪盈眶,
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