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
北辰王朝边境,夜深人静,山林之中却传出狼嗥虎啸。
“一个复活的都没有?”女子揪着短剑跳下树梢,遥遥扫过战场。
她皱着眉头,眼里划过一丝不满,肃杀之气将妩媚柔意刮得一干二净,“北辰元凰虽然争权手段挺凶狠,但对百姓还算不错,怎么重登帝位才几天,这几处战场一个活口都不留了?”
“不是不留,是留不住。民心不在,留着有什么用?”一场真假皇帝之争,引起龙气之争,酿成多少天灾人祸,百姓没有怨言才怪。男人备着两掌宽的长刀,扫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微微皱眉,“我们的人不会也跟着跑了吧?”
“刚刚醒来,肯定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是我肯定也先躲起来,不然就被北辰王朝当成反抗势力抓起来了。”
夜鸦发出尖锐的惨叫,地面散发猩血的臭味,有几处地方堆了腐尸,官府也没有派人收埋。
女子盯着那尸堆看了片刻,突然揉了下眼睛。
男人瞥她一眼,“哭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起咱们当初的尸体……都烂了,”女子默了默,忍不住叹笑,“能活着,真好。”
“废话,”男人直起身,站在山丘上,抬头望着朗朗月空,“活着当然好。不仅咱们要活,我们的后代,孩子,姐妹,兄弟,都要活。所以……”
他低下头,摸了把背后阔刀,声若铿锵,势如破竹,“谁都别想阻拦我们的降临。”
“别说得好像要侵略一样,咱们又没跟他们抢占中原,”女子深吸口气,转动手腕重振精神,瞥他一眼,“到地方了,放信号吧。我这还有一段例行公事的话呢,别错过了好时候。”
男人不以为意,抽出阔刀用力扎进大地,额露青筋,“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哈!”
气沉丹田,男人猛将真气灌入长刀。
“给我醒!”
刀锋寒芒料峭,映出两人凝重的面孔,下一瞬,一道流光自地底射出,直冲云霄,洞穿愁云,浩浩长空,一望无垠。
光芒粗壮宏伟,横贯百里,经久不散。
死寂的大地发出喑哑的震动。
月色之下,挣扎而出的尸身惊坐而起,茫然看看四周,终于发现那道璀璨的流光。
少女跳下树梢,拂去身上凝固的泥土,灰白死寂的面孔寸寸红润,“是他们!”
裨将脱了盔甲,活动僵硬的手足,佝偻的瘦弱身躯发出咔咔声响,目光灼灼,“将军令……”
健朗的身躯推开沉重阻碍,爬出令人窒息的尸山,望着清澈的月光怔了许久,古铜色的鲜活肉体感受到了月色的冰凉,同记忆中决然相反的勃勃生机充斥每一寸肌肤、骨血、发丝。
他抬起头,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兴奋着,双目灿若寒星。
……
史艳文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时,房中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他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听着窗外的蝉鸣,却看不到窗外的风景,窗帘将四处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残留着酒气。
呆坐片刻,史艳文那满是混沌的脑子才终于反应过来,下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划过干涩的唇喉,滚入温暖的肠胃,慢慢唤醒淆乱的神识。
什么时辰了?
他揉着眉心,左右逡巡,他记得素还真房间里有一个西洋摆钟。摆钟会发出沉坠的碰撞声,这里却寂静得落针可闻,门外倒是传来了击水声。
史艳文知道自己酒量不错,昨天喝得明明也不多,怕是那酒有问题。
他不过借酒壮胆而已,竟醉得不省人事,唉。驳杂的念头一闪而过,史艳文后悔不迭,素还真一看就不是喜欢在卧房喝酒的,那酒多半是屈世途的杰作。
坏了……
史艳文心里绷紧,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墨发锁在左肩,袍袖雪白,叠衽滚着流云纹,还算整洁,面上光洁棱角分明,没有睡痕残留,想必是素还真整理过了。略一沉吟,索性大步向外走去,迅速打开房门。
不想猝不及防,强烈的光线刺得史艳文下意识闭眼,本就凝涩的眼角一瞬有些烫疼。
待他适应了光线,揉着太阳穴绕过青石道,将至前庭五莲台玉波池时,忽看见了一道颀长宽正、肩披拂尘的英俊身影。
那人立在山岚方向,半靠崖木,身形半现,岌岌可危,似在眺望叠陵群山,听见有人走动,便转头看了过来。
史艳文正要问他是谁,肩上便为人一揽,直接被人放上旁边的木栏。
“宿醉一夜,出门前就该好好检查,不过出去一小会儿就不见人了,”素还真提着一双鞋,“不觉得脚底发凉?”
脚……
史艳文低头,踝肥足赤,右足背上一颗痣明晃晃地映入眼帘。
素还真替他换了双木屐,抬头一看便见史艳文僵硬不动,一手捂着额头,嘴角翕动,好似在说……
有、有辱斯文!
素还真压着上扬的唇角,故作不察,“屈世途准备了醒酒汤,要不要喝?”
喝!
但在喝之前,史艳文跳下栏杆,打量了下素还真,“我昨天……”
他神色迟疑,素还真笑笑,心照不宣,“昨天你喝醉了,屈世途好友新制的烈酒,素某一滴也不敢沾,你倒好,喝了一整瓶,一觉睡到今日。”
“艳文可有酒后失德?”史艳文尴尬,“比如说些莫名其妙的……”
“说得迷迷糊糊,素某也未听清。”素还真牵着他手,自然而然带过了这一话题,“你若想听,今夜可再喝一瓶,素某倒不介意陪你细听。”
这便不用了。
史艳文心下一定,看来即便他胡言乱语,应也没说出什么要紧话。这般放松下来,史艳文才心宽地想起方才看见的一个人,然而回头之时,那人却已不见踪影,好似从未存在过。
再度回房,史艳文才见桌上多了一拢雪青袍服,衣角绣了浅紫的莲纹,这阔袖长衫正适合消夏,不像沙漠里虽热,却穿不得这些,为防晒伤,衣服大都还要从头裹到脚。
“你的旧衣服都换了新的,收在柜子里,”素还真合上门,“换吧。”
史艳文点头,待要宽衣,手指已经解在腰带上,突然顿住,回头看向门前。素还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里虽不带任何诙谐戏弄,却认真得让人脸红。
“你看什么?”虽然彼此关系非常,但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史艳文多少还是有些局促,“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
素还真在看他的眼睛。
他大概自己并没有发现,那双眼还有些肿。
素还真不是没有看他哭过,可在温存时被刺激落泪,与真正难过时一语不发的落泪却全然是两回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要伤心到什么地步,才会在睡梦中都痛得无力哽咽?
这许多年,他那宛若跗骨之蛆的孤寂感无论如何也暖化不了,就从没想过同自己倾诉么?
素还真百感交集,史艳文两次释出自己的过往,本都是因为自己,可偏偏一次面对谈无欲,一次面对叶小钗……偏偏要避开自己。
他还有秘密。
曾经素还真并不在乎他藏了多少秘密,但当这个秘密已经影响到了两人之间的相处,他便不得不在乎了。
只是,时机不对。
“怎么不换?”素还真不动声色,缓步踱至他跟前,“要我帮你?”
史艳文对他这个“帮”字将信将疑,索性背过身道:“史某可以自己来。”
史某故作正经,素某却陡然间生出几分别样心思,放下拂尘,手指沿着辟垂带往前抚,“素某帮你。”
“……”史艳文飞快摁住他的手,回头警告,“别闹。”
嚄,又是这个语气。
素大贤人如今道高数丈,可谓“久经沙场”,早已将择善而听这项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目带愉色,一臂搂着他的腰,一臂还趁虚而入顺手剥开那本就松垮的衣裳。
胸膛贴着他的后背,素还真在他耳边轻轻低语,好像那身子没有重量,都提弄进了怀里,直握了重心,“今日琉璃仙境之内皆是高手,艳文,声音可别太大……看前面,艳文。”
史艳文按住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双腿发软,身体几乎是挂在他臂间,呼吸有些艰难,却下意识抬头往前看。
光滑明亮的银镜中,素还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食指轻挑,衣衫大开,风光旖旎。
“看清楚,檀郎……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我更加亲密的关系。”他在这种时候,说话总仿佛带着甜美的蛊惑,优雅,却危险,那双眼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人浑身酥麻,“艳文……”
史艳文猛地捂住嘴,被镜中羞耻放诞的画面逗得面红耳赤,闭眼低呼,“不要……名字。”
不要在这个时候喊他的名字。
他一喊,史艳文便从耳根红到了脖颈,本就失了着力点,如今越发提不起力气。
素还真却用膝盖顶开他的大腿,动作一发出格,说话越带玩味,扶着腰胯慢慢揉捏,“艳文,把眼睛睁开。”
“不……”
“闭着眼怎么更衣?”素还真紧盯镜中的人,见史艳文用力摇头,身体整个陷入自己的怀抱里,发出极轻的哼声,胸口像被羽毛挠过,泛出痒意,蓦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不睁开眼,今天就别出去了。你猜他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什……?!”史艳文涨红了脸,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威胁……”
素还真像匍匐的苍龙,圈着猎物,暗火丛生,“是威胁,艳文,你还要在中原待很久。现在听话,对你有好处。”
史艳文身体一抖,往前微倾,左臂按在镜上,谁知镜子后面并无支撑物,离墙面还隔着两步距离。他心下一惊,下意识抓住镜面边缘,睁开了眼。
素还真噙着笑意咬耳朵,“此镜极为脆弱,抓好了。”
史艳文瞠目结舌,才要挣扎,门口却传来砰砰两声轻响。
“素还真,史艳文醒了吗?”是屈世途。
史艳文一哆嗦,整个人寒毛直立,猛地闭上了嘴,连呼吸也骤然消失,一手扶着镜子一手抓住素还真拦在他腰上的手,对着镜子里的素还真摇头,眼神无辜又惊慌。
有人来了。
素还真却似早有所料,不仅未停,指尖反而变本加厉,几乎调动起史艳文全身的戒备与热潮。
“还没有,”素还真嗓音深邃,一如目光,“好友有什么事吗?”
史艳文看着他,光滑的肩颈上滑下热汗,眼里平静的天空也好像被融化了,咬着下唇,温谦俨然都化作热欲沸腾,嘴唇直颤。
让他走,快……让他走。
天气太热了,汗水已经湿了前胸后背。
素还真还在热潮里掀风起浪,神情自若地探入他身体,贴着他耳廓放肆轻笑。史艳文手背浮出青筋,失声般张开嘴唇,在呜咽的边缘用眼神望着他,湿莹莹恳求。
檀郎。
屈世途这时才道:“我来问问史艳文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昨天喝的醉梦酒还不是成品,怕影响他胃口。”
檀郎,檀郎,檀郎。
素还真被他那眼神“唤”起了隐欲,压着被咬紧的喘息,横在史艳文腰上的手慢慢咬住他的下颌,摸着喉结意味不明地戏弄,“他口味清淡,好友辛苦,按你素日习惯便好。”
“他这口味倒跟性格差不多,不挑。”屈世途还没离开,又说:“那你看他什么时候会醒?醒酒汤我还温着,等会给他端过来?”
“不必,好友过于迁就,艳文反倒紧张。”
咽喉意味着生死,史艳文有种被全盘掌握的失措感,难过地回头,在素还真下巴尖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不该碰的。
素还真正要说话,动作立时一顿,盯着史艳文,笑意渐淡,两眼沉沉的,暗潮汹涌。
这不是史艳文想要的效果,他要他停下,可素还真却握着他的脖颈,望着这主动送上门的猎物,古怪地笑了起来。
史艳文一惊,视线如被攫住,紧绷不语。
“……放心,”素还真往前一步,陡然将他推在镜子上,“他很好哄。素某会让他满意的。”
屈世途在门口顿了一顿,大概觉得这说话有些问题,但也未多注意,说了句“好”,便离开。
他一走,屋里便传出句压抑多时的闷哼。
史艳文心跳逼近嗓子眼了,才赫然发现那镜子竟稍稍偏了存许便定住不动,活像嵌了钢筋。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素还真耍了,史艳文却根本没有时间追究。
素还真喜欢抓住他的脖颈亲吻,按在镜面上,仿佛在宣誓自己占有的权力、控制的权力,动作逐渐燥野冲动起来,上下抚摸。
史艳文屈着腿,全身皆在战栗,汗湿的胸膛还贴着轻薄的绸缎,在镜面上杂糅凌乱。
他看着镜中交融的彼此,风雅如仙的素贤人白发垂乱,汗涔涔地陷入极乐。
素还真沉得像山、热得像火,而他受制于人、欲火焚身,不知何时攥紧了素还真的白发,在蛮横的碾撞中,胡乱地唤他。
“素还真……”
“史艳文还没醒?”剑子仙迹看着桌上的酒壶,“什么酒连先天人都能醉倒?”
史艳文看着年轻,但必然是先天无疑,不然不可能活这么久。
屈世途不由得意,“一醉如梦,梦如人生,醉梦酒是也!剑子道长要是喜欢,回头酿好了,老屈我往豁然之境送两坛?”
“噫,酒水之物,轻啄小饮便可,嗜者乱性,不可不可。”这种危机四伏的局势,一不小心喝醉那可是能要人命的。
对桌那面的客人拿着杯子没有说话,过了须臾忽问:“佛剑伤势如此严重,不能出来一会吗?”
“他是出家人,喝什么酒?”剑子仙迹淡淡笑道。
“嚄,你不是出家人?”好友挑眉。
“剑子乃非是一般的出家人。”剑子仙迹于俗世修道,还真不忌讳酒水一物。
好友但笑不语,执起酒杯,余光瞥过台阶上,动作微顿。
素还真带着史艳文出来了。
史艳文换了身衣服,一扫晨时初见的清冷俨然,玉树临风间腻了几分说不出的慵懒温顺。素还真同他说话,他只是点头,素还真轻笑,他便跟着移开目光,面上尤带几分薄热。
他将酒杯一转,“……百闻不如一见。”
剑子仙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说话间,素史两人已至面前,素还真主动介绍道:“艳文,这便是剑子前辈的好友,方才我同你说过,来自北方的圣者,那位圣踪前辈。”
不待素还真解说,史艳文便已同道骨清风的圣者对了一眼真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