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论68 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

【中国历代画论目录】

目录

卷一

山水总论

述古

论形

论忌

论笔

论墨

论景

论意

论皴

论树

论泉

论界尺

论设色

论点苔

论远山

论题款

论图章

卷二

人物总论

述古

论工笔

论意笔

论逸笔

论尺度

论点睛

论肖品

卷三

花卉总论

述古

论树本

论草本

论藤本

卷四

翎毛总论

述古

论山禽

论水禽

兽畜总论

论兽畜

附论鳞虫

总跋


卷一

山水总论

  夫为学之道,自外而入者,见闻之学,非己有也;自内而出者,心性之学,乃实得也。善学者重其内,以轻其外,务心性而次见闻,庶学得其本,而知其要矣。故凡有所见闻也,必因其然,而求所以然,执其端而扩充之,乃为己有。苟以见闻取捷一时,究之于心,罔然未达,诚非己有也。因思画虽小技,当究用笔用墨,炼形炼意,得气得神,方是学心,岂可专事临摹,苟且自安,而竟诩诩称能哉!学山水固当体认家法,而形像尤须考究。今人多忽略于形象,故画焉而不解为何物,岂复成为绘事耶!盖画必先审夫石与山与树之形,其间阴阳向背、远近高低、气脉连络、宾主朝拱,一一分清,而后别之以家法皴法,究之于笔,运之于气,由是春融夏翳、秋肃冬严,烟朝月夜、雨雪风云,可随手而生腕下矣。是形象乃为画学入门之规矩也,焉能忽之。

  画之形如字之文,写字未知某点某画为某字,又何足与论锺、王、颜、柳、欧、赵、苏、黄之家法、笔法耶!或云画不求工,意不图形,又贵会写不会写之间,或似不似之际,庶脱画匠。虽然,此是道成后语,从有法归无法,如精楷后作草书耳。学者若执斯论,为入门工夫,则一生贻误,到老无成道之日矣。

述古

  王摩诘曰: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额,水看风脚,此是法也。凡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岭,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悬石者岩,形圆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为陵,极目而平者名为坂,此则山水之仿佛也。观者先观气象,从辨清浊,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气象,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断岸坂堤,小桥可置。有路处则林木,岸绝处则古渡,水断处则烟树,水阔处则征帆,林密处则居舍。临崖古木,根断而缠藤;临流石岸,欹奇而水痕。凡画林木,远者疏平,近者高密,有叶者枝嫩柔,无叶者枝硬劲。松皮如鳞,柏皮缠身,生土上者,根长而茎直;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伏雏而萧岑。有雨不分天地、不辨东西;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人伞笠,渔父蓑衣。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添翠润,日近斜晖。早景则千山欲晓,雾霭微微,朦胧残月,气色昏迷;晚景则山衔红日,帆卷江渚,路行人急,半掩柴扉。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水如天色,族族幽林,鸿雁秋水,芦鸟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或曰烟笼雾锁,或曰楚岫云归,或曰秋天晓霁,或曰古冢断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类,谓之画题。山头不得一样,树头不得一般,山藉树而为衣,树藉山而为骨。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须显树之精神。能如此者,可谓名手之画山水也。(苑画)

论形

  土水不分,花木不时,屋小人大,人大船小;或人高于树,树高于山;桥脚吊离,远近不能登岸;屋墙斜歪,结构不合丁方,此皆有形之病,浅白易见,可指而言也。气象俱泯,物象乖离,笔墨虽工,布置鄙俗,描摹虽似,品类无神,此无形之病,可以意会,难以言喻也。

  山石之形,或先定轮廓后加皴;或连廓带皴,一气浑成;或先皴而后包廓,思某皴某廓,用某家笔法墨法,胸有成见,然后落笔。夫轮廓与皴,原非两端,轮廓者皴中之大凹凸,皴者轮廓中之小凹凸,虽大小不同,而为山石之凹凸则一也。故皴要与轮廓浑融相接,像天生自然纹理,方入化机。若轮廓自轮廓,皴自皴,一味呆叠呆擦,便是匠手。山石交搭,不可层层顺叠,皴法不可笔笔顺落。轮廓起伏,要无定形;皴擦向背,当具体变。

  凡山石结顶二笔,乃是中分前后笔也。盖此边见者是前,那边不见者即是后。是以山后有山,须自结顶处想至其后,复从其后计至彼前。应到某处起,方能再叠,故笔要分开,墨须空淡,乃合自然之理。若山后之山,忽自此山结顶中分处连叠而起,则前山之后,与后山之前,两相逼塞,是两山俱得半边,成大笑话,可不察欤!

  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样山石之名也。天生如是之山石,然后古人创出如是皴法,如披麻,即有披麻之山石;如斧劈,即有斧劈之山石。譬诸花卉中之芍药、牡丹,梅、兰、竹、菊,翎羽中之鸾凤、孔雀,燕、鹤、鸠、鹂。天生成模样,因物呼名,并非古人率意杜撰、游戏笔墨也。

  学写山石,必多游大山,搜寻生石,按开求法,触目会心,庶识古人立法不苟。更毋拘法失形,画虎类犬,甚至犬亦不成,不知何物,斯不足与语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学贵心得。

论忌

  饶自然所云十二忌者,皆为形像而言也。一曰布置迫塞,二曰远近不分,三曰山无气脉,四曰水无源流,五曰境无夷险,六曰路无出入,七曰石只一面,八曰树少四枝,九曰人物伛偻,十曰楼阁错杂,十一曰浓淡失宜,十二曰点染无法。

  布置迫塞者,全幅逼翳,不能推宕。凡布景要明虚实,虚实在乎生变。生变之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八字尽之矣。以一幅而论,如一处聚密,必间一处放疏,以舒其气,此虚实相生法也。至其密处有疏,如山石树屋,凡出顶处,须避疏留眼,毋相逼撞是也。疏处有密,如海阔则藏以波涛舟楫,天空则接以飞鸟云烟是也。此实中虚,虚中实也。明乎此,庶免迫塞之忌。

  远近不分者,远与近相连,近与远无异也。夫近须浓,远须澹;浓当详,澹宜略。惟其略也,故远山无纹,远树无枝,远人无目,远水无波;以其详也,故山隙石凹,人物须眉,枝叶波纹,瓦鳞几席,井然可数。而由近至远,由远而至至远,则微茫仿佛,难言其妙,宜望真景,以法取之,其中深意在目中,斯在图中矣。

  山无气脉者,所谓琐碎乱叠也。凡山皆有气脉相贯,层层而出,即耸高跌低,闪左摆右,皆有余气,连络照应,非多览真山,不能会其意也。若写无气脉之山,不独此山,固为乱砌,即通幅章法,亦是乱布耳。无气脉当为画学第一病。

  水无源流者,无源头出处也。夫石底坡脚,有清流激湍,其上要有长泉涓涓而下,方为有源之水,此理易知。然两山之间,夹流飞瀑,上须高山,乃有出处,此理人多失察。盖必有高山,其下方有积润,水乃山之积润而成也。况本山特耸,泉宜脚出,若泉向高山之顶而来,顶之上又无再高之山,则水之来也,岂非从天而下耶!孤峰挂瀑,譬诸架上悬巾者,此之谓也。

  境无夷队,盖古人布境,有巉岩崒<山律>者,有深翳曲折者,有平远空旷者,有层层重叠者,其境不一。每图中虽极平淡,其间必有一变险阻处,令人意想不到,乃人化境也。

  路无出入者,塞断不通也。水隔宜接以桥梁,石遮当留以空淡,或旋环屋畔,或掩映林间,似断非断,不连而连。前有去,后有来,斯之谓有出入。

  石只一面,一面之石,便成石板矣。又云,分三面者,正一面,左右二面也。然此言其概耳,必将皴法交搭多面,以成崚嶒,凹中凸,凸中凹,推三面之法,而作十面八面,亦无不可。且左右圆转运化,向背阴阳,不露笔画痕迹,如出天然;无寻落笔处,方得石之体貌也。

  树少四枝,四枝者,前后左右四便之枝,非四条树枝之谓也。近必写树,只从左右出枝,前无掩身,后无护体,纵有千枝万枝,不过两便之枝,是即少四枝矣。必知此忌,而后枝干有交搭处,且四便玲珑,穿插掩护,则虽三枝两枝,亦见不尽之意,奚必定要四枝哉?

  人物伛偻者,驼背缩颈,无轩昂高雅气象也。然不但此也,盖山水中安置人物处,为通幅之主脑。山石林屋,皆相顾盼,岂徒人象人,物似物已哉!古人之清如鹤、飘若仙,以此亦就写人物一端而言。至随处点景,宜俯宜仰,当坐当立,仍须与山林亭宇相照应。庶得山水中人物一定不易之法,当以此忌于伛偻之外也。

  楼阁错杂者,间架层叠,安置失宜也。凡一图之中,楼阁亭宇,乃山水之眉目也,当在开面处安置。盖眉目应在前而安在后,应在右而安在左,则非其类矣。是以画楼阁屋宇,必因通幅形势穿插,斜正高低,或露或掩,审顾妥贴,与夫间架之方圆曲直,不相拗撞,乃为合式。

  浓淡失宜,不独近浓远淡已也。盖山石必有阴阳,有阴阳则有明晦,有明晦则有浓淡矣。更有渲淡接气,以补意到笔未到之处。故或无或有,如烟如云,生动活泼之机,全向墨中浓淡微妙而出。浓淡得宜,则通幅生动;浓淡失宜,则全图死煞。学者最宜留心也。

  点染无法,夫画成用色,如锦上添花,庖中调味,得其法则粗恶亦艳而甘,不得法虽华美反成劣坏。故点染合宜,如春宜润,夏宜深,秋宜淡,冬宜黯。又如绿中点衬以红,浓中渲染以淡,非止一端。即此之类,在人灵变,不能指一而概也。

论笔

  形像固分宾主,而用笔亦有宾主。特出为主,旁接为宾。宾宜轻,主宜重;主须严谨,宾要悠扬,两相和洽,勿相拗抗也。

  山水形像既熟,能于笔意有会处,则当纵其笔力,使气魄雄厚,有吞河岳之势,方脱匠习。

  用笔贵不动指,以运腕引气。盖指一动则腕松,而弗能引丹田之气矣。是以有轻跳浮躁之弊,可知有力由于有气,有气由于能运腕。欲能运腕,则不动指是为秘诀。作书固然,作画亦然也。

  用笔以中锋沉著为贵,中锋取其圆也,沉著取其定也。定则不轻浮,圆则无圭角。所谓活泼者,乃静中发动,意到神行之谓耳。岂轻滑浮躁,笔不入纸者哉!若体认不真,则趋向大错,学者当细参穷究,以归正学。

  山水用笔,最忌平匀,如结笔而通幅皆结,放笔而通幅皆放,如是之谓平匀也。盖结必须放,放必要收,故于著眼主脑处构思工致,此是结也。而于四边衬映,不离不即,此是放也。于景外天空海阔处,必用远山关锁全局,此是放而收也。总之有起有收,有实有虚,有分有合,一副之布局固然,一笔之运用亦然。

  如初下一笔结实,须放松几笔,以消一笔之余气,然后再叠第二笔。如此,笔气庶免逼促,乃得生动,随意著手,便有虚实矣。不然,则神困气死,虽有铁铸笔力,叠实不化,从成板煞,何足贵哉!

  生怕涩,熟怕局,漫防滞,急防脱。细忌稚弱,粗忌鄙俗,软避奄奄,劲避恶恶。此用笔之鬼关也,临池不可不醒。

  笔动能静,气放而收;笔静能动,气收而放。此笔与气运起伏,自然纤毫不苟,能会此意,即为法家;不知此理,便是匠习。笔繁最忌气促,气促则眼界不舒而情意俗;笔简必求气壮,气壮则神力雄厚而风格高。

  写画不可专慕秀致,亦不可专学苍老。秀致之笔易于弱,弱则无气骨,有类乎世上阿谀;苍老之笔每多秃,秃则少文雅,有似乎人间鄙野。故秀致中须有气骨,苍老中必寓文雅,两者不偏,方为善学。

  用笔之道各有家法,须细为分别,方能用之不悖也。一笔中有头重尾轻者,有头轻尾重者,有两头轻而中间重者,有两头重而中间轻者。其轻处则为行,重处则为驻。应驻应行,体而用之,自能纯一不杂。

  山水笔法其变体不一,而约言之止有二:曰勾勒、曰皴擦。勾勒用笔腕力提起,从正锋笔嘴跳力。笔笔见骨,其性主刚,故笔多折断,归北派。皴擦用笔腕力沉坠,用惹侧笔身拖力。笔笔有筋,其性主柔,故笔多长韧,归南派。论骨其力大,论筋其气长,十六家之中,有筋有骨;而十六家于每一家中,亦有筋有骨也。

  如披麻、云头多主筋,马牙、乳柴多主骨,而披麻、云头亦有主骨者,马牙、乱柴亦有主筋者,余可类推,皆不能固执一定,总由用笔刚柔,随意生变,欲筋则筋,爱骨则骨耳。

论墨

  山水用墨层次不能执一,须看某家法与用意深浅厚薄,随类而施。盖有先浅后浓,又加焦擦以取妥贴者;有先浓后淡,再晕水墨以取湿润者;有浓淡写成,略加醒擦以取明净者;有一气分浓淡墨写成,不复擦染以取简古者;有由淡加浓,或焦或湿,连皴数层而取深厚者;有重叠焦擦,以取秋苍者;有纯用淡墨,而取雅逸者。古人云:能于墨中想法,于法亦思过半矣。

  白苎桑翁谓作画尚湿笔,近世用渴笔,几成骷髅。似此未免偏论,盖古人云: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又何莫非法耶!未可执一端之论,故薄今人何也。彼尚湿笔者,视渴笔成骷髅;其爱焦笔者,岂不议润笔为臃肿耶!好咸恶辛,喜甘嫌辣,终日诤诤,究谁定论。不知物之甘苦,各有所长,画之温按温应为湿。干,各自为法。善学者取长舍短,师法补偏,各臻其妙,方出手眼。毋执一篇之论,而局守前言也。

  凡加墨最忌板,不加墨最忌薄,二者能去其病,则进乎道矣。

  山水墨法,淡则浓托,浓则淡消,乃得生气。不然,竟作死灰,不可救药。

  作山石如法皴完,再加焦墨醒笔,复用水墨渍染,向山石阴处落笔,逼凸托阳,或半边染墨,或顶黑脚白,或上下俱黑,而托中间,随眼活取之,不拘锁碎皴纹,俱从轮廓大意,染出待干,则宜赭宜绿,逐一设起。趁色尚湿时,又向阴处再渗水墨,层层接贴,此法极润泽明朗,又不失笔意也。此予闲试墨法,悟而得之,因并记之。

  用墨之法有误笔成趣,法变意外者,如初欲作湿润,而落笔反焦,即当用焦写成;欲作干焦,而落笔湿,宜即用湿写去,不可有一毫勉强拘滞。故写各礼各皴亦然,此乃临时变法也。

论景

  凡布景起处宜平淡,至中幅乃开局面,末幅则接气悠扬,淡收余韵,如此自有天然位置,而无浅薄逼塞之患矣。故予常谓作画布景,犹作文立局,开讲从浅淡起,挈股虚提,中段乃大发议论,末笔不过足其题后之意耳,不必敷衍多辞也。所以画要通文,有书卷气,方不入匠派,即此之谓也。

  布景欲深,不在乎委曲茂密、层层多叠也,其要在于由前面望到后面,从高处想落低处。能会其意,则山虽一阜,其间环绕无穷,树虽一林,此中掩映不尽,令人玩赏,游目骋怀,必如是方得深景真意。

  作山石野景,其树石宜大气磅礴,其屋宇只是茅檐竹壁,或临江渚,或倚长松,其间不过一二山人来往,绝无车马之迹。或岩边柳下,独钓渔矶;或桥畔虚亭,数声啼鸟,令观者有世外之想,庶不失为山林风味。

  作富贵台阁景,则写琼楼玉宇,红树翠岩,时有衣冠车马,宫女仆从;其间或净几明窗,回廓雕榭;即道路桥梁,亦多巧砌,豆棚莲沼,亦见工致。

  景欲疏旷,树宜高,山宜平,三两长松,必须情趣交搭,远山几笔,不可散漫脱离。山与树相连,树与山相映,疏处不见其缺,旷处不觉其空,方得疏旷秘诀。

  景欲浓秘,则树阴层层,峰峦叠叠,人皆知之。然照此去写,每见逼塞成堆,殊无趣味者,何也?盖意泥浓密,未明虚实相生之故。不知浓处消必以淡,密处必间以疏,如写一浓点树,则写双钩夹叶间之,然后再用点叶;如写一浓墨石,则写一淡赭山以间之,然后再叠黑石。或树外间水,山脚间云,所谓虚实实虚,虚实相生,相生不尽。如此作法,虽千山万树,全幅写满,岂有见其逼塞者耶!

  雨景多用米点,亦不拘泥。如写别皴,无不可以写雨者,但笔须湿润,墨须浑化,而皴法不可太分明,要隐现即离之间,以意为之,决不宜工细显明也。盖山石树林,既有雨水淋漓,雨云遮蔽,岂尚见山纹树叶,纤细玲珑耶!

  雪景山石,皴法宜简不宜繁。然有大雪、微雪、欲雪、晴雪之分,大雪则山石上俱作雪堆,一片空白,应无纹理可见,但于山石之外,以水墨入胶,随山形石势渍染成雪,而山脚石底雪不到处,不妨见些皴纹,树身上边留白,下边少皴,枯枝上亦渍白挂雪,凡亭屋瓦面,桥梁舟篷,皆有雪意,关津道路,当无行人矣。若写微雪,则山石中疏皴淡描,于轮廓外渍黑逼白而已。欲雪则天云惨淡,晴雪则白气仍存。至用粉为雪,加粉点苔,亦是一法,宜用于绢绫、金笺之中,于生纸不甚相宜也。

  月景阴处染黑,阳处留光,山石外轮以墨蓝洗出月色,如写雪法。但渍雪纯用水墨,以见雪天黯淡,而衬月则于水墨中少加蓝靛,以见月明天朗,不失彼苍也。树法皴法,皆宜湿润,皓皓明月,必有湛湛露滋之意。其点景,或弹琴弄笛、饮酒赋诗,庶不负此月夜佳趣。尝见人写春夜宴桃李园图,于树林中灯笼高挂,大失题主。作者意为秉烛夜游句发挥,反轻写飞羽觞而醉月,不思太白之意重在醉月,而秉烛不过引古人以起兴耳,非此时之事也。既有月色,何用灯光。所谓画蛇添足矣!然于笔砚杯盘之处,近点桌灯一二,未尝不可。高悬桃李树上,与月争光,则断乎不宜!故曰:学画贵书卷,作画要达理。

  风景于树叶偏斜以写风势,人皆知之。然不特树有风也,凡石上点台、水边点草、舟车往来、旌帆顺逆,人物中衣裾帽带,亭楼上屏帐窗帘,俱不离有风飘摇动之意,方为作手。

  夜景与月景大相悬绝,人多不辨,夫独云夜字,则无月可知矣。或问曰:夜既无月,则黑如漆,一物无所见,又从何着笔而成画耶?予答曰:无月光照耀,虽山石凹凸,树木交加,不能分别玲珑,而注意作景之间,亦有树石影子。故或茅檐旅店剪烛谈心,小阁芸窗青灯照读,火光透映,只见左右近处,仿佛有是景象而已。余外远影,亦不可见。全幅用水墨,或浓或淡,渲染渺茫,暗黑连天,斯得夜中真景矣。

论意

  作画须先立意,若先不能立意,而遽然下笔,则胸无主宰,手心相错,断无足取。夫意者,笔之意也。先立其意而后落笔,所谓意在笔先也。然笔意亦无他焉,在品格取韵而已。品格取韵,则有曰简古,曰奇幻、曰韶秀、曰苍老、曰淋漓、曰雄厚、曰清逸、曰味外味,种种不一,皆所谓先立其意,而后落笔。而墨之浓淡焦润,则随意相配,故图成而法高,自超乎匠习之外矣。意欲简古,笔须少而秃拙,笔笔矫健,笔笔玲珑,不用多皴擦,用墨多浓,复染以水墨,设色不宜艳,墨绿墨赭,乃得古意。

  意欲奇幻,则笔率形颠,最忌平匀。布置则从意外立局,疏密纵横,不以规矩准绳较尺寸。若非人间寻常可到之处,庶可拟作奇幻!意欲韶秀。笔长尖细,用力筋韧,用墨光洁,望之袅娜如迎风杨柳,丰姿如出水芙蓉,斯为得之。

  意欲苍老,笔重而劲,笔笔从腕力中折出,故曰有生辣气。墨主焦,景宜大,虽一二分合,如天马行空,任情收止。

  意欲淋漓,笔须爽朗流利,或重或轻,一气连接,毫无凝滞,墨当浓淡湿化,景宜新雨初晴,所谓元气淋漓障犹湿是也。

  意欲雄厚,笔圆气足,层叠皴起,再三加擦,墨宜浓焦,复用水墨衬染。景不须多,最忌琐碎,峭壁乔松,一亭一瀑为高。

  意欲清逸,笔简而轻,轻中有力,交搭处明白简洁。景虽少,海阔天空。墨以淡为主,不可浓密加多。

  何为味外味?笔若无法而有法,形似有形而无形,于僻僻涩涩中,藏活活泼泼地,固脱习派,且无矜持,只以意会,难以言传,正谓此也。或曰:画无法耶,画有法耶?予曰:不可有法也,不可无法也,只可无有一定之法。

  写石欲超脱画派,要游览真石,胸有真谱,乃有真画。兴到时以奇别之笔,弗计是皴是廓,横推侧出,以肖天生纹理,若非人事所能成者,乃臻奇妙。故用笔之道,须神而明之。

  固泥成法谓之板,硁守规习谓之俗。然俗即板,板即俗也。古人云:宁作不通,勿作庸庸。板俗之病,甚于狂诞。

  或云:夷画较胜于儒画者,盖未知笔墨之奥耳。写画岂无笔墨哉,然夷画则笔不成笔,墨不见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画考究笔法墨法,或因物写形,而内藏气力,分别体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岳之势;作澹逸者,片纸而有秋水长天之思。又如马远作关圣帝像,只眉间三五,笔,传其凛烈之气,赫奕千古。论及此,夷画何尝梦见耶。

论皴

  古人写山水,皴分十六家:曰披麻、曰云头、曰芝麻、曰乱麻、曰折带、曰马牙、曰斧劈、曰雨点、曰弹涡、曰骷髅、曰矾头、日荷叶、曰牛毛、曰解索、曰鬼皮、曰乱柴。此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样山石名目,并非杜撰。至每家皴法中,又有湿笔、焦墨,或繁或简,或皱或擦之分,不可固执成法,必定如是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披麻皴,如麻披散也。有大披麻、小披麻。大披麻笔大而长,写法连廓兼皴,浓淡墨一气浑成,淋漓活泼,无一笔滞气。此法始自董北苑,用笔稍纵,笔从左起,转过右收,起笔重著,行笔稍轻,悠扬辗转,收笔复重,笔笔圆运,无扁无方,石形多如象鼻。后清湘、八大山人、徐文长喜为之。至巨然、米元章、吴仲圭、董玄宰、王石谷辈,俱是小披麻耳。小披麻笔小而短,写法先起轮廓,然后加皴。由淡至浓,层层皴出,阴阳向背,或焦或湿,随意加擦,较大披麻为稍易。北苑亦多作此,后辈皆宗之,近世更喜学之。

  云头皴,如云旋头髻也。用笔宜干,运腕宜圆,力贯笔尖,松秀长韧,笔笔有筋,细而有力,如鹤嘴画沙,团旋中又须背面分明。写云头皴每多开面而少转背,若不转背,则此山此石,与香蜡饼无异矣。转背之法,如运线球,由后搭前,从左搭右。能会转背之意,方是云头正法。

  芝麻皴,如芝麻小粒,聚点成皴也。其用意与雨点大同小异,先起轮廓,从轮廓中阴处,细细点出阴阳向背,正是天地间沙泥结成。大石光中有粒,凹中有凸之状,故用湿笔干笔俱宜,染淡墨青绿亦可。惟点须参差变动,最忌呆点,呆点则笔滞,笔滞则板,板则匠而不化矣。

  乱麻皴,如小姑滚乱麻篮,麻乱成团也。麻丝即乱,何以成为画法耶?不知山石形像,无所不有,天生纹理,逼肖自然。盖乱麻石法,是石中裂纹,古人因其裂纹幼细如麻丝,其丝纹紊乱无头绪可寻,故名曰乱麻也。作此法不能依样葫芦,拘泥成法,必须多游名山,留心生石,胸中先有会趣,庶免临池窒笔。

  折带皴,如腰带折转也。用笔要侧,结形要方,层层连叠,左闪右按,用笔起伏,或重或轻,与大披麻同。但披麻石形尖耸,折带石形方平。即写崇山峻岭,其结顶处,亦方平折转,直落山脚,故转折处多起圭棱,乃合斯法。倪云林最爱画之,此由北苑大披麻之变法也。

  马牙皴,如拔马之牙,筋脚俱露也。马牙之皴,侧笔重按,横踢而成,落笔按驻,秃平处像牙头;行笔踢破,崩断处如牙脚。轮廓与皴交搭浑化,随廓随皴,方得其妙。若先廓后皴,必成死板矣。此法马远、黄子久多作之。

  斧劈皴,如铁斧劈木,劈出斧痕也。斧劈亦是侧笔,亦有大小之分。大斧劈类似马牙,侧按踢跳。头重尾轻,轮廓随皴交搭,一气呵成,此与马牙同。惟马牙笔短,一起即收;斧劈笔长,踢拖直消,此与马牙异耳。山脊无皴,以光顶之字接连气脉,俗人呼为烂头山者。即所谓斧劈山矣。罗浮有之,澳门、香港,咸海、砂龙,更多此体。小斧劈皴用笔尖勾跳,可以先起轮廓,而后加皴,与小披麻仿佛同意。李成、范宽、郭忠恕多画之,至小李将军则变小斧劈而为大斧劈也。大斧劈用笔身力,小斧劈用笔嘴力,当分别之。

  雨点皴,全用点法,宜於雨景也。雨景之法始於米元章,故人皆称为米点。元章天性活泼,不入纤小,随意点缀,便成树林山石。或浓或淡,乍密乍疏,模糊处笔墨之迹交融,明净处点渲之形俱化,一幅淋漓,不必楼台殿阁,若有若无,自有雨中春树万人家景象也。米家发源北苑,写山亦有轮廓,写树亦有夹叶,盖变化苑之披麻,专取北苑之雨点,自成一家。今人不味米中奥旨,辄曰米画易学,特为可惜!友仁画仍用雨点,但用笔稍细致,变大米而成小米。所谓雨点法,即米家父子法也,高房山善学之。

  弹涡皴,如流涡滚也。长江水底,巨石阻流,撞激水势,从下滚上,水面回澜,旋转中如浪如泡,或高或低,其山石之形状似之,故名弹涡。石即今之咸海之滨所结水泡石是也。用笔微侧,旋转运动不泥,皴廓多作石眼,如水泡然。石眼之旁,随气接衬几笔。笔宜简,不宜繁,一气写成,然后用墨染出背面,兼衬贴余气,斯为得法。

  骷髅皴,如头颅尸骨也。人头枯骨,画法何必以此立名?不知山石形象多似佛头,若名佛头,只见光秃,未得眶齿玲珑、枯瘦嶙峋之状,古人盖有深间其间,李思训每画之。纯用钩勒,精细谨严,丝毫不苟,细中有力,密处有疏,或像龙头,或如佛首,正侧左右,眼鼻毕呈,短参差,形影俱在。宜作小幅,当用白描,更须以细树夹叶、曲槛回廊衬之。

  矾头皴,如矾石之头也。矾头石多棱角,形多结方,每开一面,周围逼凸,直廓横皴。每起工字细纹,高峙倒插,如叠矾堆。用笔中锋,用墨可焦可湿。焦可加擦,湿则加染,刘松年多作此。

  荷叶皴,如摘荷覆叶,叶筋下垂也。用笔悠扬,长秀筋韧,山顶尖处,如叶茎蒂,筋由此起。自上而下,从重而轻,笔笔分歧,四面散放;至山脚开处,如叶边唇,轻淡接气,以取微茫,此荷叶之法尽矣。当用蟹爪枯树配之,秋柳亦可。

  牛毛皴,如牛之毛也。牛毛法与小披麻无异,惟小披麻用笔稍纵,牛毛必用正锋,小披麻粗幼兼用。牛毛有幼无粗,如发如毛,故写牛毛法墨不宜浓,笔不宜湿。笔湿墨浓则融成一片,毛不成毛矣。必要渴笔淡墨,细细密皴,再加焦墨疏疏醒之,浓里有淡,淡上见浓,毫丝显然,层次不混,乃是牛毛嫡派。

  解索皴,如解散绳索也。解索与长披麻之法同类,然麻经结为绳索,复将绳索解拆散开,则麻虽非绳索比,而绳索攀卷之性犹存也。故长披麻不过悠悠扬扬而已,解索竟自挛挛曲曲矣。王叔明喜画之。

  鬼皮皴,如鬼之皮也。鬼皮之纹皴,山石之纹亦皴,故立此名。用笔写法,略钩轮廓,皴要颤笔,笔笔叠连留眼。每皴一笔,如两点相连,连叠相交。最忌相撞,相撞则叠乱,乱则无眼,无眼则成板实光平,不见其为皴矣。鬼皮法颇与短披麻同,但披麻直皴,意在光滑;鬼皮颤皴,意在绉涩。此中用意,不可不剖析也。

  乱柴皴,如柴枝乱叠也。乱柴法与乱麻、荷叶同为一类,但乱麻笔幼而软,有长丝团卷之意。乱柴笔壮而劲,有枯枝折断之意。荷叶笔气悠扬,如荷翻夜雨;乱柴笔势率直,如柴经秋霜。石之阴处,皴密而粗,彷佛重堆柴头。石之阳处,皴疏而细,俨然斜插柴枝。直笔中参以折笔,笔笔用力,即笔笔是骨。骨法用笔,此之谓也。乱柴石即今之寿山石,石多裂纹。有志画学者,当会此意,勿因名离实也,树宜秋林,用鹿角枝配之。

论树

  前人有云:山有家法,树无家法。凡写山水必先写树,树成之后,诸家山石俱可任意配搭。此论似是而实非,盖作画贵意在笔先。意欲照某家皴山,必先仿某家皴树,方得如法一律。若专求山石,不讲究树,岂一幅中独取山石为画,而树非画耶!推之屋宇、桥梁、人物、舟楫,皆分家法,与山石同,丝毫不苟,方是高明。勿因前人一言之错,自错一生也。

  山水中树体不一,如松杉竹柏、梅柳梧槐之外,各体杂树均无定名,但以点法分类,如尖头点、平头点、菊花点、介字点、个字点、胡椒点、攒聚点、夹叶双勾,如三角、圆圈、垂尖、俱用笔像形,因以为名,非树果有此名也。若泥其点画,而求树之名,则凿矣!

  或问树法与山法相配合,理固然矣,但山皴多而树皴少,恐分之甚难,不知树之配山,不徒以皴合,贵用笔同。如荷叶皴山,而写蟹爪树;胡椒点树,而配芝麻山;乱柴石而衬鹿角枝,凡此犹以貌取而已,总要在树秀则山秀,树古则山古。凡焦苍淋漓,笔长笔秃,与夫筋韧骨劲,用如是之笔写树,即用如是之笔写山,一幅毋出两格,斯言尽之矣。世有写树用笔固与山法不同,更有落笔之山与收笔之山各别,皆非就范者也。

  树头要放,株头要敛。树头者,树根下头,故宜放开,俗语所谓撒脚也,必散脚方得盘根错节,担当枝叶,气势稳重。株头者,大枝小枝分歧处,故宜收敛。若株头不敛,则枝软无力,加叶重赘,更有屈折之势,殊失生气。至分前后左右四枝之法,已详十二忌中,当参观之。

  凡作树多在山石之前,用墨宜浓,庶不与山混。若树后之山墨浓,山前之树墨淡,固有树为山压之病,即树山同墨,亦见平板,远近不分也。

  一树中前后枝叶自分浓淡,一林中前后掩映亦各分浓淡以别之,其法在於交搭处不相撞,每树必须通气,奕家所谓留眼也。树叶固当玲珑,树头不宜逼塞,参差不紊,俯仰有情,或聚或散,或斜或正,不失生气,斯道进矣。

  晴树平正,雨树下垂,风树偏斜,雪树空白。春则秀丽,夏则浓郁,秋则萧疏,冬则枯寂。密林多高标而直干,悬崖每枝垂而根露。作者多游真山,博览真树,方能会此真意。

  写某皴山,要配某树,此以笔法言,非以树名论也。如写松,其松针落笔处尾尖,而结蒂心处大者,此宜用披麻、云头、牛毛等山。若落笔处尾重大,而聚蒂处反尖小,此宜配斧劈、马牙等石。其余竹、柳、梧、槐,与夫无名杂树,即此类推。其树皴纹繁简,看山石之皴笔疏密,此一定之法,千古不易也。世人每以此论为执拘,从而鄙笑之,专以乱点乱皴为高尚,不知此乃画意,非画法也。画意者,草率不羁,如长沮桀溺之流,只可自适其意,不可以为后世训。画法者,法律谨严,如孔子设教。君臣父子,五伦定分,一丝不紊也。

  远山须用远树。远山无皴,有皴亦当从略;远树无枝,有枝亦宜从简。故写远树,但一干直上,多加横点。以成树影,不分枝叶,此宜于远,不宜于近也。世人每于近树下,每用远树法参补其中,作者以为大树脚之小树,不作远树看,不思大树之根株枝叶,纤毫可数,岂树脚之小树,独见直干,而枝柯杳然耶!孟子所谓足以察秋毫,而不见与薪矣。奈习多不察,以讹传讹,是画学一大憾事。

  写枯树最难鹿角枝,其难处在于多而不乱,乱中有条,千枝万枝,笔不相撞;其法在于枝交女字,密处留眼。《梅谱》云先把梅干分女字,《兰谱》所谓交凤眼,即不相撞之秘诀耳。写山水、枯树亦然,学者宜深思之。

论泉

  石为山之骨,泉为山之血,无骨则柔不能立,无血则枯不得生。故古人画泉,甚为审顾,或高垂高叠数层,或云锁中断,或谷口分流,随山形石势,即难隐现之间,俱有深意。五日一水,非虚语也。

  飞瀑千寻,必出于峭壁万丈。如土山夹涧,惟有曲折平流,决无百尺高悬之理。凡画两峰,层层对峙,山顶虽高,而山脚交罅,积润成泉,亦是蜿蜒平出,岂可以后层山脚作高处,将前面山脚作低处,奔流直下耶。

  写泉有两叠、三叠、四叠不一,而层层石体,叠叠要变,左旋右转,或短或长,连断参差,上下照应。

  画水用笔,必须流行,回润激浪,乃是活泉,而非死水。

  凡水中见石,是石从水底生,上露半浸半,故清流激湍之际,点写大小黑石,其石脚皴笔,要与水纹起伏相逼贴,方为水掩石。若石底下一笔,反收廓向上,则石已露脚,石浮水面矣。

论界尺

  文人之画,笔墨形景之外,须明界尺者,乃画法界限尺度,非匠习所用间格方直之木间尺也。夫山石有山石之界尺,树木有树木之界尺,人物有人物之界尺。如山石在前,其山脚石脚应到某处,而在后之山石,其脚应在某处;如树在石之前,则树头应在石前,而石脚应在树后;如人坐石上,脚踏平坡,则人脚应与石脚齐;人坐亭宇门帘,可容出入,近人如此大,远人应如此小。推之楼阁船车,几筵器皿皆然,所谓界尺者此也。至云丈山尺树,寸马分人,亦界尺法。但非写一丈高山、一尺高树、一寸大马、一分大人也,盖山高盈丈,树宜数尺,不宜盈丈;马大成寸,人可几分,不可成寸云尔。故读古人书,要揣情度理,勿以词害意,方善取法。此文人作画界尺,即前后远近大小之法度也。

论设色

  山水用色,变法不一,要知山石阴阳、天时明晦,参观笔法墨法如何,应赭应绿,应水墨,应白描,随时眼光灵变,乃为生色。执板不易,便是死色矣。如春景则阳处淡赭,阴处草绿;夏景则纯绿纯墨皆宜,或绿中入墨,亦见翠润;秋景赭中入墨设山面,绿中入赭设山背;冬景则以赭墨托阴阳,留出白光,以胶墨逼白为雪。此四季寻常设色之法也。至随机应变,或因皴新别,或因景离奇,又不可以寻常之色设之。

  赭色设面,草绿设背,山石常用之法,但其中所以然处,人多不解。其为何用赭、为何用绿。如春景阳处淡赭,像山面新草初生,而日光映照,仍见土色,土色即赭色也,故写春景用淡赭,必微加绿,以取土上有草之意。阴处用绿,则是日光不到,不见土色,纯见草色,草色即绿色也。如秋景阳处纯赭,赭中入墨,以见秋苍,阴处虽有疏草,亦经霜黄,故绿中入赭,草色将枯也。胸中必明此意,作画方有生趣。

  大披麻皴与小披麻皴,多是面赭背绿,惟赭与绿交搭之处,每现两色,殊失自然。必由深赭而至淡赭,由淡赭而至淡绿,由淡绿而至深绿,两色浑化,不见痕迹为妙。其法当用湿饱赭笔,先向阳中之阳处重笔按下,其笔将渴,即趁渴笔拖落阴处,留绿地步,然后以湿饱绿笔,从阴中之阴处重笔托上,至笔将渴,亦用渴笔接连赭色,将见前之渴赭,溷入后之渴绿,两色交融,绿中有赭,赭中有绿,且前后渴笔,合而为一,则不渴矣。若以饱笔用于交搭处,则两相逼撞,必不相入,焉能浑化!此正是精微心法,一笔不苟,勿以设色为余事,竟不讲究。

  尝观黄子久真迹写马牙皴,横竖倒插,石壁嶙峋,先用墨水染出背面,后加润色,一石全赭,一石全绿,一石全墨,而蓝、绿、墨、赭之外,又有赭入绿、绿入墨、黑入赭、赭入蓝、蓝入墨、互相兼色,分别相间,通幅嶙峋中层次显然,或坚或插,片块不紊,甚觉苍古。

  王叔明画云头皴,用赭墨笔,依墨笔加皴,勾出背面俟干,然后以赭黄连面兼背,一笔染过。其赭黄之笔,虽不分背面,而赭墨先有阴阳,便不见板,此法明净苍秀可爱。况墨皴与赭皴,笔笔玲珑,不为色掩,子岂目睹叔明用色用笔而知耶?但见叔明多是此体。予初时临摹屡不知法,至今年近五十,乃穷究深悟中,试而得之,故笔之于书,以待来学。

  曹云西写牛毛皴,多用水墨白描,不加颜色。盖牛毛皴干尖细幼,笔笔松秀,若加重色渲染,则掩其笔意,不如不设色为高也。有时或用赭墨尖笔,如山皴纹,层层加皴,不复渲染,作秋苍景;或用墨绿加皴,作春晴景。如此皴法,玲珑不为色掩,亦觉精雅,所谓法从心生,学毋执泥。若依常赭绿之法染之,则皴之松秀,变成板实矣。

  文衡山画小披麻,夹小斧劈皴,多用赭墨染山背,用草绿染山顶,上绿下赭,随山石分间处顺笔染之,又不是板执。背面逐层分间,亦是一体。

  凡画大青绿,用于生纸最难。每见旧画,其青绿化如油痕,殊失画意,皆因石青、石绿粗则艳,幼则淡,人多喜其艳而忘其粗。况阳处石绿,阴处草绿,其草绿原是靛入藤黄相和成色。藤黄味酸,石绿质铜,铜见酸则腻,石相则易脱,久而绿脱,徒留腻痕。故生纸作大青绿,必须研极细幼,方无此弊。

论点苔

  山水画成设色后,则点苔之法最要讲究。前人有云:点苔原为盖掩皴法之漫乱,既无漫乱,又何须挖肉作疮,此以点苔为不宜矣。又有云:山石点苔,如美女插花。女虽美,而无花衬艳,终为失色,此以点苔为必须矣。两说皆是,亦皆不是,此各执一偏之见,不可以概论成法也。夫画山水,守法固严,变法须活,要胸罗万象,浑函天地造化之机。故或简或繁,或浓或淡,得心应手,随法生机。时作笔简墨淡,山石明净,布景疏旷,虽欲多皴一笔,尚且不可,而况点苔乎。如美女之淡妆素服,自见幽娴,岂可以无花失色而论之哉!时作笔繁墨厚,布景幽深,山石重叠,必于论廓分间处,层层加点苔缀,庶不混乱。而山脊接连处,亦须点出气脉,一起一伏,势若游龙,虽千点万点,不嫌为多,岂可以盖掩皴法漫乱而论之哉!苔固有宜点,有不宜点者。还有应点在未著色之先。有应点在先;若著色后,则纸为色水胶结,墨不能入,而前之皴与后之点,格不相食矣。如写子久马牙法,刚劲老苍,著色后乃加浓墨点苔,以取醒凸。若点于未著色之先,则墨渗纸背,反见平匀,殊不醒目。其馀斧劈、乱柴、荷叶,凡苍劲要醒凸者,点苔宜著色之后。如雨点、芝麻、鬼皮、牛毛、折带、云头、解索,凡秀润要浑化者,点苔宜未著色之先。然此特为写生纸而言,至写矾纸绢,又不在此论。点苔之法,其意或作石上藓苔,或作坡间蔓草,或作树中薜萝,或作山顶小树。概其名曰点苔,不必泥为何物。故其圆点横点、尖点秃点、焦点湿点、浓点淡点、攒聚点、跳踢点,皆从山石中皴法生来,又从树叶中点法化出。是幅应点之苔,不能混用于别幅,夫如是,庶几臻乎道矣!

论远山

  凡画皴山之外,应有远山。远山无皴,或墨或蓝或赭,用色洗染;或于凸凹处闪露半面,或于山脚外突出全体,其尖峰圆峦,照应皴山,形势远近,皆同一脉。若水上远山,要见山脚与水分,间一笔浓后化淡,以接顶气。而山顶一笔更浓亦化淡,落照应山脚,其中间必空淡,以留云影,方得灵动。

  如一幅皴山,形势宜层叠,远山以收远景者,则用水墨、墨赭、墨蓝、层层分。然初一层略浓,最后一层更淡,淡愈远愈杳,天地自然一定不易之理。予少年读《芥子园画传》云,远山愈远者,得云气愈深,故色愈重。此一重字,于心不能无憾。后游山观海,历览远景,每留心分别远山,为真画谱,所见皆是愈远愈杳,从未见山远而色反重也。盖近山无云遮蔽,故皴纹毕露,而见绿色,绿色乃山草本色也。云气色白,白色愈深,则山色愈浅,故近山深绿,由深绿至于浅绿,而远山则白云色深,绿为白掩,故绿变蓝,由深蓝而至浅蓝,由浅蓝而至不见蓝,岂不是愈远愈杳乎。重字改作淡字方妥。

  凡画成加远山,世人往往忽略,以为末外功夫,多不经意,不知最关紧要。常见山水画成,通幅皆妥,惟远山失宜,反为破绽,即不入赏,岂可慢不讲究哉!夫皴山之后加远山,谁人不晓,莫失位置。即远山之后,有皴山矣。如一幅布局,这一边写崇山峻岭,层叠而上,那一边空旷跌低,作平淡景,二高一低,甚为合法。其峻岭上加远山,无所不宜。但平远低处,要向这边峻岭上后层岭脚,应在低下某处,计度岭脚后一位,乃加远山,方合画中界尺也。若不明此界尺,则那边远山,实在这边岭脚之前;这边峻岭,皆在那边远山之后,树石虽佳,亦无可救药。世人犯此不少,学者尤宜深究焉。

论题款

  唐、宋之画,间有画款,多有不画款者,但于石隙间用小名印而已。自元以后,画款始行,或画上题时,诗后志跋,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俞紫芝、吴仲圭、柯敬仲、邓善之等,无不志款留题,并记年月为某人所画,则题上款,于元始见。迨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徐青藤、陈白阳、董思白辈,行款诗歌,清奇洒落,更助画趣。惟近世鄙俚匠习,固宜以没字碑为是;即少年画学未成,或画颇得意味,而书法不佳,亦当写一名号足矣,不必字多,翻成不美。每有画虽佳而款失宜者,俨然白玉之瑕,终非全璧。在市井粗率之人,不足与论;或文士所题,亦有多不合位置。有画细幼而款字过大者,有画雄壮而款字太细者,有作意笔画而款字端楷者;有画向面处宜留空旷以见精神,而乃款字逼压者;或有抄录旧句,或自长吟,一于贪多书伤画局者,此皆未明题款之法耳,不知一幅画自有一幅应款之处,一定不移。如空天书空,壁立题壁,人皆知之。然书空之字,每行伸缩,应长应短,须看画顶之或高或低。从高低画外,又离开一路空白,为画灵光通气。灵光之外,方为题款之处。断不可平齐,四方刻板窒碍。如写峭壁参天、古松挺立,画偏一边,留空一边,则在一边空处。直书长行,以助画势。如平沙远荻、平水横山,则平款横题,如雁排天,又不可以参差矣。至山石苍劲,宜款劲书;林木秀致,当题秀字。意笔用草,工笔用楷,此又在画法精通、画法纯熟者,方能作此。若非天资超群,不能免强学得也。

论图章

  画成题款矣,盖用图章,岂不讲究哉!图章中文字,要摹仿秦、汉篆法刀法,不可刻时俗派,固当讲究,然不在此论,此但论用之得宜耳。每见画用图章不合所宜,即为全幅破绽。或应大用小,应小用大;或当长印方,当高印低,皆为失宜。凡题款字如是大,即当用如是大之图章,俨然添多一字之意;图幼用细篆,画苍用古印。故名家作画,必多作图章,小大圆长,自然石、急就章,无所不备,以便因画择配也。题款时即先预留图章位置,图章当补题款之不足,一气贯串,不得字了字、图章了图章。图章之顾款,犹款之顾画,气脉相通。如款字未足,则用图章赘脚以续之。如款字已完,则用图章附旁以衬之。如一方合式,只用一方,不以为寡;如一方未足,则宜再至三,亦不为多。更有画大轴,泼墨淋漓,一笔盈尺,山石分合,不过几笔,遂成巨幅,气雄力厚,则款当大字以配之。然余纸无多,大字款不能容,不得不题字略小以避画位,当此之际,用小印则与画相离,用大印则与款相背,故用小。如字大者,先盖一方,以接款字余韵,后用大方续连,以应画笔气势,所谓触景生情,因时权宜,不能执泥。至印首当印在画角之首,断不是题款诗跋字之首也。盖全幅以画为主,盍不思之。

卷二

人物总论

  写山水点景人物,以山水为主,人物为配;写人物补景山水,则以人物为主,山水为配。此论主在人物也,而画人物有工笔、意笔、逸笔之分。工笔、意笔、逸笔之中,又有流云、折钗、旋韭、淡描、钉头、鼠尾,各家法不同。如用某家笔法写人物,须用某家笔法写树石配之,不能夹杂。世有写眉目须发用工笔,而冠履衣纹用意笔;又以工笔写人物,而用意笔写树石,一幅两家,殊不合法。此近俗流弊,因讹传讹,往往习而不察,有志画学者,当分辨之。

述古

  昔人论人物,则曰:白析如瓠,其为张苍;眉自若画,其为马援;神姿高彻之如王衍,闲雅丽都之如相如,容仪俊爽之如裴楷,体貌闲丽之如宋玉。至于论美女,则峨眉皓齿,如东邻之女;环姿体逸,如洛浦之神。至有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者,皆是形容,见于议论之际然也。若夫殷仲堪之眸子,裴楷之颊毛,精神有取于阿堵中,高逸可置之丘壑间者,又非议之所能及,此画者有以造不言之妙也。故画人物最为难工,虽得其形似,往往乏韵,故自吴晋以来,号为名手者才得三十三人,其卓然可传者,则吴之曹弗兴、晋之卫协、隋之郑法士,唐吴道玄、郑虔、周昉,五代赵才、王商,宋李公麟。彼虽笔端无口,而尚论古之人,至于品流之高下,一见而可以得之者也。宣和论画。

  人物衣冠,时代不同,不可不详细分辨。汉魏以前始戴幅巾,晋宋之世方用幕罗,后周以三尺皂绢向后幞发,名折上巾,通谓之幞头,武帝时裁成四脚。隋朝惟贵臣服黄绫、纹袍、乌帽、九环、六合靴,次用桐木黑为巾子,裹于幞头之内,前系二脚,后垂二脚,贵贱服之,而乌帽渐废。三代之际,皆衣襕衫。秦始皇时,以紫、绯、绿袍为三等品服,庶人以白。《国语》曰袍者朝也,古公卿上服也,至周武帝时下加襕。唐高宗朝给五品以上随身鱼,一品以下文官带手巾算袋、刀子砺石,武官五品以上带佩刀、刀子磨石、契苾真岁厥针筒火石袋。开元初复罢之。三代以前,人皆跣足;三代以后,始服木屐。伊尹以草为之,名曰履。秦世参用丝革。靴本胡服,赵武灵王好之,制有司衣袍者宜穿皂靴。唐代宗朝,令宫人侍左右者穿红锦靿靴。凡在经营,所宜详辨。至如阎立本图昭君妃虏,戴帷帽以据鞍;王知慎画梁武南郊,有衣冠而跨马,殊不知帷帽创自隋代,轩车废自唐朝,虽弗害为名迹,亦丹青之病尔。郭若虚论画。

论工笔

  工笔如楷画,但求端正不难,难于笔活。故松发丝毫不紊,衣裳锦绣俨然,固为精巧,尤其笔笔有力,笔笔流行,庶脱匠派。欲脱匠派,先辨家法笔法,为下手工夫。故衣纹用笔有流云,有折钗,有旋韭,有淡描,有钉头鼠尾,各体不同,必须考究,然后胸有成法。

  流云法,如云在空中旋转流行也。用笔长韧,行笔宜圆,人身屈伸,衣纹飘曳,如浮云舒卷,故取法之。其法与山石云头皴同意,写炎暑秋凉,单纱薄罗,则衣纹随身紧贴;若冬雪严寒,重裘厚袄,则衣纹离体阔折,宜活写之。

  折钗法,如金钗折断也。用笔刚劲,力趋钩踢,一起一止,急行急收,如山石中乱柴、乱麻、荷叶诸皴,大同小异,像人身新衣胶浆,折生棱角也。

  旋韭法,如韭菜之叶,旋转成团也。韭菜叶长细而软,旋回转折,取以为法,与流云同类。但流云用笔如鹤嘴画沙,圆转流行而已。旋韭用笔轻重跌宕,于大圆转中多少挛曲,如韭菜扁叶,悠扬辗转之状。类山石皴法之云头兼解索也。然解索之挛曲,笔笔层叠交搭;旋韭之挛曲,笔笔分开玲珑。解索笔多干瘦,旋韭笔宜肥润,尤当细辨,李公麟、吴道子每画之。

  淡描法,轻淡描摹也。用笔宜轻,用墨宜淡,两头尖而中间大,中间重而两头轻,细软幼致,一片恬静,袅娜意态,故写仕女衣纹,此法为至当。

  钉头鼠尾法,落笔处如铁钉之头,似有小钩;行笔收笔,如鼠子尾,一气拖长。所谓头秃尾尖,头重尾轻是也。工笔人物衣纹,以此法为通用,细幼中易见骨力,故古今名家,俱多用之,学者亦宜从此入手。

论意笔

  意笔如草书,其流走雄壮,不难于有力,而难于静定。定则不漂,静则不躁,躁则浮,漂则滑,滑浮之病,笔不入纸,似有力而实无力也。用浮滑之笔写意作大人物,固无气势,即小幅亦少沉著。

  作大人物衣纹,笔要雄,墨要厚,用笔正锋随势起跌,或浓或淡,顺笔挥成。毋复改削,庶雄厚中不失文雅。若侧笔横扫,虽似老苍,实为粗俗。殊不足尚,宜鉴戒之。

  人物写意,其松发破笔写起,再用水墨渲染,趁湿少加浓焦墨几笔以醒之,虽三五笔势,望之有千丝万缕之状,意乃超脱。不可逐笔逐条分丝排絮,意变为工。

  写意衣纹笔宜简,气足神闲,一笔转处具有数笔之意。即面目手足,须同此大笔写成,毋写肉写衣用笔各异。写一人分用两笔,则一幅挟杂两法矣,鉴赏家弗录。

论逸笔

  所谓逸者,工、意两可也。盖写意应简略,而此笔颇繁;写工应幼致,而此笔颇粗。盖意不太意,工不太工,合成一法,妙在半工半意之间,故名为逸。

  写大人物有用工笔者,其衣纹写流云、旋韭等法,甚为的当,必须笔力古劲,筋骨兼全,乃无稚气,此亦工中寓意,乃是逸笔。若一味细幼,不见气魄,即如市肆画神像者,徒得模样,何足贵耶!

  或问前论一幅不能用两笔,此论半工半意,岂非用笔夹杂,前后矛盾?曰否,前论工笔写人物、写松眉、写手足者,用细笔也。意笔写树石、写衣纹者,用大笔也。先用细笔,而后用大笔,是大小两笔混用,故为夹杂。而逸笔所谓半工半意者,始末同执一笔,但取法在工意之间,由胸中、腕中浑法而成,非写一半用细笔,一半用大笔云。

论尺度

  写人物之大小,因头面大小,从发际至地间,量取为尺,以定人身之长短高矮。古有定论:立七、坐五、蹲三。然有不尽然者,执泥此论,多有未合。要随面貌肥瘦长短如何,应长则长,应短则短,定论之中,亦要变通,不可拘为一定不易。

  山水中论界尺,与人物中论尺度,同是取法,但山水之界尺以天地万物而言,所有山石树木之前后,屋宇亭桥之高低,人马舟车之大小,几席器皿之方圆,俱包涵论及之。此云人物尺度,只在人身而言,其中头面耳目之阔窄,口鼻须眉之高下,手足背胸之长短,与乎行立坐卧之屈伸,皆为分辨。故界尺与尺度,法同而论异也。

  人身固以人头为尺,而配山石树木、楼阁亭台,又要以人为尺。推之器用鸟兽,凡物大小,皆当以人较量,以为尺度,自是秘诀。

论点睛

  生人之有神无神在于目,画人之有神无神亦在于目。所谓传神阿堵中也。故点睛得法,则周身灵动。不得其法,则通幅死呆。法当随其所写何如,因其行卧坐立、俯仰顾盼,或正观、或邪视,精神所注何处,审定然后点之。

  面向左则睛点左,面向右则睛点石,随向取神,人皆知之。有时独行寻句,孤坐怀思,身在图中,神游象外,则向左者正要点右,向右者偏宜点左,方得神凝,更见灵活。

论肖品

  凡写故实,须细思其人其事始末如何,如身入其境、目击耳闻一般。写其人不徒写其貌,要有其品。何谓肖品?绘出古人平素性情品质也。尝见磻,溪垂钓图,写一老渔翁,面目手足,蓑笠钓竿,无一非渔者所为。其衣折树石,颇有笔意,惜其但能写老渔,不能写肖子牙之为渔。盖子牙抱负王佐之才,于时未遇,隐钓磻,溪,非泛泛渔翁可比。即戴笠持竿,仍不失为宰辅器宇也。岂写肖渔翁,便肖子牙耶!推之写买臣负薪、张良进履,写武侯如见韬略,写太白则显有风流,陶彭泽傲骨清风,白乐天醉吟洒脱,皆寓此意。倘不明此意,纵练成铁铸之笔力,描出生活之神情,究竟与斗牛匠无异耳。肖品工夫,切须讲究。

  前人画寿仙,每写须眉尽白,似像老态。殊不思白须眉之老者,乃凡间称寿耳,不是神仙中人也。何以见之?考诸打老儿一事,可想而知矣。近世名手,亦有想不及此。予少时曾亦错过,皆因前辈偶然失检,后学反以为准绳,错不自知,故刘道醇曰:师法舍短。

  写美人不贵工致娇艳,贵在于淡雅清秀,望之有幽娴贞静之态。其眉目鬓髻,佩环衣带,必须笔笔有力,方可为传,非徒悦得时人眼便佳也。若一味细幼姱丽,以织锦装饰为工,亦不入赏。世人有写《西施浣纱图》。满头金钗玉珥,周身锦衣绣裳,而纱篮亦竹丝精致,其矜贵华丽、绝世姣容,莫不赞羡为难得之画。不知西施之美,固不在于调脂抹粉,而浣纱时,更无锦绣华服也。

  写仙佛不是绘出袈裟、描成道服已也,宜于面目间想其心术,于举动处想其生平,不必标名,自是阿弥陀佛,虽在尘世,亦有道骨仙风。装束须有古气,不可有俗气;布置宁有怪物,不可有时物。

  画鬼神前辈名手多作之,俗眼视为奇怪,反弃不取。不思古人作画,并非以描摹悦世为能事,实借笔墨以写胸中怀抱耳。若寻常画本,数见不鲜,非假鬼神名目,无以舒磅礴之气。故吴道子画《天龙八部图》,李伯时画《西岳降灵图》,马麟作《钟馗夜猎图》,龚翠岩作《中山出游图》,贯休之十六尊者,陈老莲之十八罗汉,俱是自别陶冶,不肯依样葫芦,胸中楼阁,从笔墨敷演出来。其狂怪有理,何可斥为谎诞!然必工夫纯熟,精妙入神,时有感触,不妨偶尔为之,以舒胸臆。亦不可执为擅长,矜奇立异。

卷三

花卉总论

  草木之花甚繁,无一不可以入画图,而传于笔墨。而其中分形别类,有树本、草本、藤本之不同,当穷究物理,而参用笔法、墨法,写工、写意,各臻其妙。故写花草不徒写其娇艳,要写其气骨。骨法用笔,笔气在墨。然练墨用笔,往往流入粗豪,又失花之情态,殊少文雅。如专用颜色而不用墨,古人有没骨法,今人喜其秀丽,每多学之。但没骨法虽得像生体态,而无笔无墨,究竟宜于女史描摹,不当出在士夫手段。必要色墨并用,工意兼全,炼笔毋失花情,写生善用墨气,如是乃写花卉上乘之法。

  画花卉之法,有花、叶、枝、干俱用幼细双勾,为工笔者。有花用色染,叶用墨点,写其形影似不似之间,为意笔者。有花、叶用意笔,双勾为逸笔者;有花叶用色分浓淡,背面工致,描摹为没骨者。古人立法,皆有至理,而高下优劣之间,取舍存乎其人。但工怕匠,意防野,逸笔则忌板实,没骨则愁稚弱,即山水所谓细幼求力,僻涩求才是也。更宜于人物论中参之。

述古

  画花卉全以得势为主,枝得势,虽萦纡高下,气脉仍是贯串;花得势,虽参差向背不同,各自条畅,不去常理;叶得势,虽疏密交错而不紊乱。何则?以其理然也。著色像其形采,渲染得其神气,气又在乎理势之中,至点缀蜂蝶草虫,寻艳采香,缘枝坠叶,亦想其形势之可安,或宜隐藏,或宜显露,各得其宜,不似赘瘤,则全势得矣。至于叶分浓淡,要与花相掩映;花分向背,要与枝相连络;枝分偃仰,要与根相接应。若全图章法,不用意构思,一味填塞,是老僧补衲手段,焉能得其神妙哉!故贵在取势,合而观之,则一气呵成,深加细玩,复神理凑合,乃为高手。然取势之法又甚活泼,不可拘执,必须上求古法。古法未尽,则求之花木真形,其真形宜于临风承露、带雨迎曦时观之,更觉姿态横生,愈于常格也。青在堂。

论树本

  梅报早春,独占花魁,得阳气之先者,小阳春后,至腊月开花。写法多墨梅,先从干起,枝交女字,曲如龙,劲如铁,长如箭,短如戟;花开五瓣,须圆,太圆则板,尖则类桃,长则如杏;贵含不贵放,宜稀不宜繁,聚散疏密,正侧阴阳,丁香点蕊,须从蒂生,此是诀也。有白萼、红萼、绿萼,或不用墨圈,全用粉胭脂水绿点瓣加须;或先用墨圈,后加色染,各有写法。古人著论甚多,其要不外是耳。

  蜡梅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花香又相近,其色黄似密蜡,故名蜡梅。有三种,花小香淡者名狗蝇梅,花疏开时含口者名磬口梅,花密而香、浓色深黄如紫檀者,名檀香梅。写法亦与梅同。但梅叶脱花开,蜡梅花留宿叶;梅花瓣圆,蜡梅瓣稍尖,宜以藤黄入粉点染。而大小疏密、深淡含开,则随意之所到,欲写某种,以消息画之。

  桃正月春花,有数种:一曰夭桃,花开五瓣,其色稍淡,花后结子。一曰绯桃,花放数层,其色略深。一曰夹竹桃,花色与绯桃同,而叶则长厚如竹,五月开花,与天绯异。写桃枝似梅而软,花如梅而尖。梅花不见叶,桃则花叶并发,此为分别。写桃多用脂粉没骨,取其娇也,或双勾,或水墨浑成者有之,叶皆嫩薳,细刺红筋,蕊丁如椒,点藏薳桠。夹竹桃则花叶并茂,绿中点红,正是桃花夹竹。

  红棉又曰木棉,二月花开,红焰如火,南方离明之象,故北地无之。写红棉要得其气势参天,虽一枝一朵,亦无随奁附髻之态。古干若梅,横纹若桐,花瓣长厚,点须墨浓,蕊含紫黑,蕊破吐红,此诀也。用墨劲笔双勾,或全硃,写没骨亦可,用笔要壮,不可以细幼描画。

  玉兰、木笔、辛夷,皆同一类,冬蕊春花,九瓣,白色为玉兰,淡紫为辛夷,淡黄为木笔。高者盈丈,一枝一蕊,尖长黄苞有毛,写法用意,花工笔亦可。因树虽高,花仍娇薄似木棉,雄壮气势,非细致能摹也。

  紫荆春花,花后生叶,花小紫粒,蕊瓣难分,成簇成团,发无定处,或枝、或干、或树头皆有之,俨如杨桃花。其色娇紫,花多灿烂可爱。先写枝,后用紫入粉点花,再用深紫于花枝交接处,隐约中少加蒂梗为妥。

  石榴有数种,结子与不结子,大叶与细叶不同。夏月开花,有单瓣,有千层,要之画石榴花宜朱萼千层,用硃,入洋红,点没骨法。其中碎瓣乱英难以双勾,勾必板实。叶绿加墨,攒聚成球。焦墨刺筋,蕊长中折,若倒葫芦。

  佛桑花有红、白、黄、紫四色,枝干皆直生,高数尺,枝叶如桑,故名佛桑。长条直上,一叶一蕊,多若串珠,一树枝蕊百朵,朝开暮落,自五月始花,中秋乃歇。画之必夹别花配衬,乃能成章,因枝直少情趣交搭故也。

  紫微七月花,虽五瓣,多挛缩,不可双勾,宜以紫色入粉调匀。颤笔点花,须会挛缩之意,然后从心刺须点英,以聚朵成球。蕊多颗粒,圆小如椒,叶生对门,枝干古错。

  木芙蓉九月始花,一枝数蕊,逐日渐开,随时变色。早净白,午桃红,晚深红,二日更红。瓣中有筋如莲,故又名木莲。而丛英堆萼,亦似牡丹,似芍药,干叶如桐,但叶有五尖,无四缺,枝高而柔,干老犹绿。

  桂与木樨同类别种,而桂亦有多种。概其名则有三。枝干皆直,皮纹皆皴。一曰牡桂,叶长尺许,如楷杷叶,边有锯齿,表里生毛。一名菌桂,叶似柿叶,中有纵纹三道,光净无毛,与牡桂异,牡菌皆白花黄蕊,四月开,五月结子,生交趾、桂林山谷中,树高数丈,采其皮,即药名肉桂,此二种不入画谱。一曰岩桂,比牡菌树小嫩,叶长瘦有齿,老叶短肥,光厚无齿,如桅子叶,又如茶叶,因丛生岩岭间,谓之岩桂。今园林中多移接种之,俗呼为木樨者是也。其花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有秋花者,春花者,四季花者,逐月花者。画多岩桂,写法先写枝叶,随用粉点白花,微入藤黄,点黄入硃标,点红花于叶后,再加衬叶,如是乃无偏向,花在中间也。

  山茶冬开,花深红如朱丹,正面如木棉,须英亦黑点,叶后有棱,两头尖,腰阔如茶,蕊绿而黄,形若梅子。茶有数种,宝珠茶其花族如珠,石榴茶其中层叠碎花,踯躅茶其花如杜鹃花,宫粉茶其花皆粉红色。又有一捻红、千叶红、千叶白、千叶黄,更有外国来种曰洋茶,其名不可胜数,而入画者写五瓣山茶为正派。

论草本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正、二月开花,红、黄、紫、白、黑五色之中,又有深浅之别,而种类名目甚多。其瓣萼千层,花样无所不有,鲜艳可爱,江南最盛。丛生,老干高数尺,逢春新枝与叶已并发,叶茎上三歧五叶,画法双勾、没骨、工、意皆宜。即全用水墨,一枝半朵,亦不失富贵气象,乃为善画牡丹者,不徒多买胭脂而已。

  芍药犹绰约,美好貌,花瓣与牡丹大同小异,亦有数色,种类不一。生成多同牡丹者,但画宜分别之。牡丹花瓣圆短而密,芍药尖长而疏;牡丹叶肥厚,芍药叶瘦薄;牡丹有老干,芍药宿根在土,逐年萌芽。以此辨之,必明乎此,庶胸中有成,笔下无混。

  酴醿,原是酒名,取其芬可渍酒,故名。花有黄、红、白三色,茎叶皆刺,一颖三叶,如品字形,或五叶有之。叶边有齿,面绿背翠,蕊尖长,蒂如葫。

  玫瑰、月季、蔷微,皆同一类,生则有春夏四时,开不同时;瓣厚薄,香不香,色浅深,叶大小,枝长短,花稀密之别。而画实同一法,不过略分大小,三叶五叶耳。一名七姊妹者,一枝七朵,其花小于诸种,而七朵中又有浓淡红白不齐,此亦当辨。

  葵有蜀葵、吴葵、鸭脚葵,各种不一,而入画者多写鸭脚葵,即秋葵也。因其叶开五尖,形如鸭脚,故名。五六月开,花大如碗,六瓣,淡黄丹心,朝夕倾阳,故写宜侧面。

  萱花一名忘尤,又名宜男,人多画以贺喜,取其名意也。叶长四垂,苞生直茎,无附枝,繁蕊攒连,蕊长,开六瓣。有春花、夏花、秋花、冬花者,色有黄、白、红、紫,但画以黄为正,不可混用杂色也。

  玉簪有两种。一叶肥如菜,一叶长如萱。叶肥者花亦肥,茎大而短。叶长者花亦长,茎小而高。夏月中抽一茎直上,结蕊成球,蕊长如簪,色白如玉,故名玉簪。肥叶花小,一茎数朵。长叶花多,一茎数十朵。肥瓣稍圆,长瓣略尖,皆开六出。茎上有小叶,与水仙之叶有别也。

  兰种甚多,不一其名,总而言之,赤茎者花黄紫筋,中心瓣细紫点;青茎者花红筋,中心瓣红点;白茎白花,心无杂色,故名素心。即素心亦多种类,花矜贵,茎幼,叶软。叶长者花亦长,朵亦多;叶短者花亦短,朵亦少,自然之理。青茎叶劲,赤茎叶粗,更劲而直。画兰多用浓墨写叶,淡墨写花。写叶落笔先知钉头、鼠尾、螳肚之法,后明交凤眼、破象眼之诀。叶交勿叠重,花多勿比联,此画兰之法已尽。或双钩、没骨,随人嗜好用之。

  菊种千百其名,而画其要者,蟹爪千瓣,野菊有心无心,数种而已。瓣有尖圆长短,稀密肥瘦不同。叶亦随花头而各异,用色随幅配置,不外红黄白紫,浓淡浅深。如写成林,则相间分别,花瓣平开如镜者则有心,四面高堆攒起者则无心。瓣由蒂出,蒂与枝连,叶分五歧四缺,必须反正卷折,庶免雷同印板之弊。花下之叶色深润,根下之叶色焦苍,写菊须知有凌霜傲霜之意,故枝茎多劲直,与众卉殊。

  水仙生宜於水,其花莹白可爱,有飘飘欲仙之意。头根似蒜,外包赤皮,叶如萱草。但萱草叶软薄四垂,水仙叶健直上。本身叶交加,叶中抽一茎,苞含数蕊,花开六瓣,淡白卷皱,心黄如杯,故有金盏银盘之名。写法多用双钩,但世人每写五瓣,误如梅花,未免习而不察。

论藤本

  凌霄原在山谷野生,今处处园林皆种之,蔓藤而上,依棚作荫,一枝数叶,尖长有齿;深青色,自夏至秋开花,一枝十余朵;蕊长,而开五瓣,赭黄中有细点,写法即以意图之。

  紫藤一枝数叶,对节而生,花开紫色,心黄,三瓣平,两瓣竖,形似太保紫金冠,一茎数十蕊,次第盛开成球,灿烂可爱。画用胭脂入靛加粉,先点成花团,后以黄粉点花心,又从花罅写茎点蒂,串连不断,方得乱球中朵朵分明也。

  牵牛蔓绕篱墙间,其叶青,有三尖角。七月生,花长似军中鼓角,近蒂色白微红,花头深紫碧翠。画用石青加脂,乃得生气。

  金银花蔓藤微紫,对节生叶,叶如薜萝,而青濇,有毛。三四月开花,蕊长寸许,一蒂两花,一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边状。须长似蝶,初开色白,二日变黄,三四日深黄。新旧相参,黄白相映,故呼为金银花。画用白粉再入藤黄,相间点缀颇有别致。

  吉祥草,茎青长数尺,叶如松针而软,花蕊皆朱红,长半寸,瓣略见破,不甚开放。虽画此无甚作法,然写于牡丹、翠竹之间,金瓶、如意之侧,取平安富贵、如意吉祥,亦得美名也。

  天冬草细藤青葱,幼叶针长,形如水茜,花白小粒。虽枝叶不能自立,然画玲珑奇石,缠绕其间,甚有雅趣,亦画中不可少。

卷四

翎毛总论

  写翎毛落笔先写嘴,从上腭两笔之间点鼻,鼻后即圈留眼眶。次生下腭,描头托腮,由脑后托笔。接写背肩,加翼安尾,由腮接胸肚腿。其中细披蓑翎,则用破笔;应点羽翼,则用浓墨。而翼之辗转阴阳,又分浓淡,逐一写完,然后添足。凡鸟皆卵生,故其身不离卵形,加添头、尾、翅、足而已。至于写正面侧身,与飞鸣宿食,回头倒攀各势,并分山禽、水禽,尾长、尾短,嘴尖、嘴扁,脚高、脚低,不一其类,须平日多看生鸟,胸有成见,执笔乃得传神也。

  山禽尾长嘴短,水禽尾短嘴长。盖山禽跳翔。高举其尾,一动即飞升半空,故尾必长;而善鸣善歌,口轻舌利,故嘴必短。水禽浮沉波浪,行立沙汀,故尾必短,乃无拖泥带水之患,而钻溪入海,搜虾捕鱼,故嘴必长,方有饱腹充肠之具也。山禽飞则脚缩爪弯,水禽飞则脚伸爪直,嘴尖者爪亦尖,嘴扁者爪亦扁,造物生长自然之理。学画胸罗造化,若不审明此理,背理岂能成法哉!

述古

  诗人六义,多识鸟兽草本之名;月令四时,亦记语默荣枯之候。然则花卉与翎毛既同见于诗礼,自宜兼善丹青矣。前编先言花卉,斯卷再录翎毛,至若翎毛为类不同,薛鹤郭鹞,已见称于古人,后此岂无专以一体擅长者哉!如薛稷之后,冯绍政、蒯廉、程凝、陶成,俱善画鹤;郭乾晖、干祜之后,姜蛟、钟隐、李猷、李德茂,俱善画鹰鹞。边鸾善孔雀,王凝善鹦鹉,李端、牛戩善鸠,陈珩善鹊,艾宣、傅文用、冯君道善鹌鹑,范正夫、赵孝颖善鹡鸰,夏奕善鳷鋋,黄筌善锦鸡、鸳鸯,黄居采善鹁鸽、鹧鸪,吴元瑜善紫燕、黄鹂,僧惠崇善鸥鹭,阙生善寒鸦,于踢、史琼善雉,崔悫、陈直躬、张泾、胡奇、晁悦之、赵士雷、僧法常善雁,梅行思善斗鸡,李察、张昱、毋咸之、杨祁善鸡,史道硕、崔白、滕昌祐、曹访善鹅,高寿善眠鸭浮雁,鲁宗贵善鸡雏、鸭黄,唐垓善野禽,张颖、陈自然、周滉善水禽,王晓善鸣禽,此俱历代名家。或花卉中安置,专善一长;或众鸟中描写,尤称最妙。至若山禽、水鸟,诸方产畜不同,锦羽、翠翎,四季毛色各别,以及飞鸣宿食之态,嘴翅爪尾之形,论中所未悉载者,又当以意求之耳。青在堂。

论山禽

  凤凰世所罕见,难以摹写,而市肆匠习所绘龙凤图,以讹传讹,不可执为成法。文人作画甚少写之,然有时仕官场中图写祥瑞,不得不随题著意,于无稽中亦须考出证据,然后落笔,庶免方家笑也。《韩诗外传》云:凤之象,鸿前麟后,燕领鸡喙,蛇颈鱼尾,鹳颡鸳腮,龙文龟背,羽备五采,高四五尺,翱翔四海,天下有道则现,其翼若竽,其声若箫,不啄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潜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即此可想其像,而意生于腕下矣。

  孔雀高三四尺,头嘴如鸡,顶戴三毛,长寸许。雌者尾短,无金翠。雄者尾长,头背至尾皆金翠相绕,圆纹如钱。画法用墨先写毛片,后加翠丝金刺。

  鹰有白色,有黑色,有麻色。嘴若钩,爪若铁,毛起斑纹。大纹若锦,小斑似缬。头短,颈短,脚短。鹦鹉、鹦哥同为一类,但鹦哥有绿有红,以此分别耳。

  鸲鹆即粤俗名了哥,脑上有毛髻,蜡嘴,眼爪俱青黄,毛全黑色,惟翼底夹生白羽。写翼宜疏两笔,留白以间之。头翼用墨宜浓,胸腹用墨宜淡,庶无板实之患。

  雉为野鸡,有数种:鸜,雉、鷩雉,即山鸡、锦鸡,皆同一类,形如鸡而毛备五彩,尾长三四尺,赭黄之中,墨点寸许一间,节节至尾,红腹,红嘴,绿项,首有采毛曰山鸡,腹有采毛曰锦鸡。同类中亦稍有别也,而五采写法必要相生,自然五色混融,不可夹杂。至如何融混之处,又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矣。

  麻雀颔嘴皆黑,毛裼有斑,耳有白圈黑印,全身写法,俱宜赭入墨。今人写麻雀,头背用赭不用墨,而写翼几笔。又用墨不用赭,一雀两色,殊失麻雀之意。或辩之曰:是乃黄雀。不知黄雀毛色黄中带绿,又宜于赭色,所谓习而不察也。故写麻雀法,必先用墨笔写成斑点,浓淡自然,俟墨干,然后加赭墨染之,趁湿复加墨点斑纹为是。岂有全身皆赭,独翼翅用墨耶!宜于生雀细审察之。

  燕为玄鸟,故墨色。身轻翼薄,双尾拖长如翦,翅膊尖起,其翼毛长过于背,嘴短,头扁,身亦扁。若拘滞形不离卵,写身肥圆,则失轻燕之意矣。飞则带雨迎风,游波穿柳。凡画燕,宜写柳随水以配之。

  喜鹊嘴尖尾长,爪青尾黑,而绿胸,黑腹白肩,膊亦白,翮黑尾黑,夹有背腹之白,其色驳杂,故又名驳灵。写法全用黑,而应白之处,留空加粉;欲鸣则尾下垂,欲飞则尾上竖;雄者深墨,雌者淡墨,亦当分辨。

  鸡乃家禽,处处人家畜养之,其形像何如,随时可见,不必赘论。惟是鸡类甚多,五方所产,大小形色不同,即当因随处所见而画之。雄鸡多红色,高冠长尾;牝鸡多杂色,头小尾短。其中或黄或黑,或麻或白,无不可写。毋咸之画鸡,其毛色明润,瞻视清爽,大有生意。梅行思画斗鸡,爪起项引,回环相击,宛有角逐之势。鸡为寻常数见之物,若施于笔墨,则必有一种精奇脱俗之处,令人赏玩无厌,方可画鸡也。

论水禽

  鹤为仙禽,能运气,多寿,性高洁,不与凡鸟群。行依洲渚,少集林木,虽曰栖松,原为水鸟。身长三尺,高三四尺,喙长数寸,颈长二尺许,朱顶赤目,红颊青脚,尾凋膝粗,白羽黑翎。其黑翎原生翼下,世有画翎当尾,殊失本意。白为鹤本色,或灰或苍,是其小者。另产一种似鹤之形,皆非仙鹤,其颈伸缩,中如两折,与孔雀、鹅、鸭等,颈屈曲圆转不同,画此不可不知。

  鹅有黑白二色,脑有肉髻,其黑者绿眼,毛、翅、头、髻、喙、脚皆深黑,颈、腹灰黑。其白者眼黄喙黄,红掌红髻。凡鹅多肥臀矮脚,行则俯首,立则昂头,作画者当会此意,勿写鹅类鸭,方为好手。

  雁与鹅同为一类,雁飞腾空,鹅飞循地。雁大于鹅,而雁之小者为雁,大者为鸿。鸿雁亦有黑白二种,形同色异,与写鹅法写之。但鹅身肥短,雁稍瘦长,以此别耳。

  鸭与鹅同一写法,但鹅黑者全黑,白者全白。而鸭则有黑有白,有黑白相间,有五色花斑,不纯一色,两翼俱夹翠羽。鹅睡缩脚伏地;鸭睡一脚缩胸,一脚亭立。今人写睡鸭,两足伏地者谬也,所以画须格物。

  鸥形色如白鸡,又如小鹤,长喙高脚,群飞耀日,常浮水面,随波升沉,虽有风波若险,而晏然不惊,故曰闲鸥。

  鹭洁白如雪,颈细长,脚青高,尾短喙长,顶有长毛十数茎,毵毵然若丝者,写法与鸥同。而鸥顶无毛,鹭顶有毛,稍为辨别。

  翠鸟又曰鱼狗,常依水滨捕鱼,故名之。其毛羽青色,似翠可爱,头大身小,喙长而尖,足短而软,嘴爪皆红,眼带黄赤。画羽宜用石青,嘴爪皆宜硃砂,头面青翠,中有细黑点,用笔时亦想像图之。

兽畜总论

  兽畜四足,为毛之总称。野产者谓之兽,豢养者谓之畜,其性善走,亦名走兽。凡走则四蹄双起,前蹄跳,后蹄踢,飞奔作势,如车之转轮,如舟之拨棹。行则前右足,退步在后,后左足亦在后;前左足进步向前,后右足亦向前。谚云:左上右落,前进后退。此天生自然之理也。世人画兽畜,每见画前左足在后,而后左足并在后;后右足向前,而前右足迹向前,其错处画者固自不知,看者亦常不觉。故画学与格物之工,均不可少。古人写兽畜,或有擅专,或随笔游戏,俱不能离法苟且,如赵光辅、韩干、陈用志、王士元、李龙眠、赵松雪、高益、李用、张钤,皆善画马;赵邈卓、辛成善画虎;戴嵩、斐文眺、刘景明、江贯道善画牛;何尊师、王振鹏善画猫;冯清善画橐驼,易元吉善画獐猿,冯进善画犬兔,各擅所长,可为后世法。凡画兽故须形色认真,不至画虎类犬,又不徒绘其形似,必求其精神筋力,盖精神完则意在,筋力劲则势在,能于形似中得筋力,于筋力中传精神,具有生气,乃非死物。但兽畜其类甚多,不能尽写,兹集可入画图、易于笔墨者,举数种而论之耳。

论兽畜

  狮为百兽长,故谓之狮。毛色有黄有青,头大尾长,钩爪锯牙,弭耳昂鼻,目光闪电,巨口耏髯,蓬发冒面,尾上茸毛,斗大如球,周身毛长,松猱如狗。虞世南言其拉虎吞貔,裂犀分象,其猛悍如此,故画狮徒写其笑容,而不作其威势,非善画狮者也。

  虎为山兽之君,妆如猫而大如牛,毛黄质而黑章,锯牙钩爪,四指不露甲,须健而尖,舌大如掌,满生倒刺,项短鼻齆,眼绿如灯,夜视则一目放光,一目看物,声吼如雷,风从而生,百兽震恐。白虎曰甝,黑虎曰彪,伏则尾垂,昂立尾竖。先写其形影,次用黑点斑,而后渲染赭黄,俟干,加须点睛,以取威势。

  象灰白二色,身长丈余,高六七尺,目才若豕,行则以臂着地。其头不可俯,其头不能回,其耳下弹。其鼻大如臂,下垂至地,鼻端甚深,可以开合,中有小肉爪,能拾针芥,食物饮水,皆以鼻卷入口,一身之力,皆在于鼻。口内有食齿,两吻出两牙夹鼻。雄者长六七尺,雌者才尺余。番人畜之,出入乘骑负重。盖象为天地间一大笨之物,形体臃肿,面目丑陋,四足如柱,无指而有爪甲,行则先移左足,于画无甚作法。但有时兴到,欲写西域进贡及匈奴游猎图,则象亦不可少,姑录之以备参考。

  牛有数种,有黄牛、水牛、乌牛,南方多水牛,北方多黄牛、乌牛。黄、乌二种卑小,角短颈扁,下颔无肉,软皮下垂如旗。水牛色青苍,大腹锐头,角长弯曲若担子,力能与虎斗。牛之牡曰牯,牝曰牜孛,南曰牜吴,北曰牜秦,纯色白牺,黑曰牜俞,白曰牜隺,赤曰牜辛,驳曰犁,无角曰犊。《造化权舆》云:乾阳为马,坤阴为牛,故马蹄圆,牛蹄坼。马病则卧,阴腾也;牛病则立,阳腾也。马起先前足,卧先后足,从阳也;牛起先后足,卧先前足,从阴也。画牛必须明此,然后五色相间,行立起卧,大小侧正,不失其性,便得其法矣。故写百牛图,形状变异,百不重出,岂粗知浅学者所能著笔哉!黑牛纯用浓墨泼成,黄牛先用笔勾,后以色染;水牛用粗笔勾起,再用破笔擦毛,然后加染青苍水墨。

  马多形色,纯白为正,青、黄、赤、黑,与乎花骢、绿骥、紫鹿、苍龙,种色不一,以意图之。凡马高六尺,其七尺以上为騋,八尺以上为龙,至三羸五驽,不可不辨。大头小颈,一羸也;弱脊大腹,二羸也;小头大蹄,三羸也;大头缓耳,一驽也;长颈不折,二驽也;短上长下,三驽也;大骼短胁,四驽也;浅髋薄髀,五驽也。额毛如缨,鬃毛可鬓,鸡目筒耳;立则尾垂,行则尾摆,走则尾直。画牛宜肥,画马宜瘦。明乎此,而参观前论起卧,则画马之形,不外是矣。用笔宜勾勒,后用色染出凹凸,浓墨点睛,加刺鬃尾。

  鹿为斑龙,马身羊尾,头侧而长,脚高爪小,有角两歧,或三歧者,夏至则解。大者如小马,黄质白斑,故俗称马鹿。牝无角而小,毛色黄白,驳杂而无斑。凡鹿食则相呼,行则同旅,居则环角外向,以防侵害;卧则口朝尾闾,以通督脉。孕六月而生子,六十年怀于角下,斑痕紫色。一百岁为白鹿,五百岁为玄鹿,千岁为苍鹿。鹿以白色为正,仙人骑白鹿,古今人多图之,然意之所至,或苍或玄黄,亦无不可。

  羊有褐色、青色、黑色、白色,亦有毛短、毛长、毛卷、毛直之分,有头小身大、头大身小之别。毛可为毡,亦可为裘。南北异地,故所产不同耳。羊不论牝牡俱有须,其耳长尾短,角短蹄轻,行则成群接踵,子则跪乳报恩。凡写北景,羊毛宜厚,南景羊毛宜薄。至牧养人物,山林风之冷暖配衬,又在心灵笔活以成之。先用勾勒,后以破笔擦毛,披卷圆圈,宜意不宜工。

  狐似黄狗,鼻尖尾大,性多疑。百岁之狐为美女,千岁之狐为淫妇。亦有白狐、黄狐、玄狐各种,其毛顺滑,写法勾出形模,以色墨染之。

  驴似马而小,长耳广额,性善驮负,有褐、黑、白三色。画多用墨,秋山行旅、雪岭探梅,不能少此。法当先写骑人铺鞍,次画驴头,鬃毛接背,随配前足后足,俱以浓墨,大意一笔写成,后加稍淡墨,续写颈腹尾缰。若用工笔,先钩后染,不如写意为妙。

  橐驼似水牛,其头似羊,头长耳垂,脚有三节,背起两肉峰如鞍形,有苍、褐、黄、紫数色。力能负重千斤,日行三百里,又能知泉源水脉风候,凡伏流人所不知,驼以足踏处,凿下得泉。至流沙夏多热风,行旅触之即死,若风将至,驼必聚鸣,自埋口鼻于沙中,人以此为验也。卧则腹不著地,屈足露明者,名曰明驼,最能行远。塞北河西,人多畜之,出入乘骑,可代车舆。画当以写牛之法写之。

  狗为家畜,其形色固多,更有一种番狗,高三尺,如小马,或黑,或白,或苍。又一种小番狗,毛长如狮,入画更趣。凡狗头如葫芦,耳如蚬壳,其腹则上大下小,其尾则常竖摆摇,种类虽多,不外实毛、松毛两种耳。画宜以写狮、写马之法参之。

  猫,捕鼠兽,斑文,头尾面目形同小虎,有黄、黑、白数色,及三色驳杂如玳瑁斑者。猫属阴类,潜行静卧,而阴中有火,故触动之即发怒威。其睛可以定时,子午卯酉如一线,寅申已亥如满月,辰戌丑末如枣核。牝亦有须,足现四指,一指在脚底,毛藏不露,与虎无异。画宜写全黑、全白,与三色驳杂者为善。其虎斑纹者,画成小虎无别趣也。法先写眼,次鼻、口、耳,将头面写成,看其头势,正侧俯仰,应行应卧,然后配身、安足、加尾,以助其势。

附论鳞虫

  龙者,鳞虫之长也,王符言其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鬼,耳似牛,项似驼,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若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龙之为物,人所罕见,画家每宗是说而作焉。尝见吴怀画龙水图,与世所见龙异,猪首驴形,肉鳞畏垒,垂髧下者,其长数尺,角势弯曲,有歧其上,拿空据虚,抟云而起,头有物如博山形,是名尺木。此画之形似,又与前论异,各有所见,何论得其真耶。虽然,观物者必先穷理,理有在者,可以尽察,不必求于形似之间。如天地生人,各貌不同,况龙神物也,变化不可测,度其形体,岂有一定不易哉!画者不可偏执。宜于情理中写其威灵震动,蟠屈蜿蜒之势,则真龙亦不外是矣。

  蛟似蛇而身长丈余,头小颈细,颈有白癭,胸前赭色,背上青斑,胁边若锦,尾有肉环,束物则以首贯之。《拾遗录》云:汉昭帝钓于渭水得白蛇,若蛇无鳞甲,头有软角,牙出唇外,连眉交生,故谓之蛟。独角曰虬,无角曰螭,有鳞曰蜃,皆是一类。画者当分别而活图之,写神仙渡海图,乘蛟亦不可少;周处斩蛟图,更宜留意也。

  鲤鱼为诸鱼之长,形既可爱,又能神变化龙,所以琴高乘之而升仙。头小腹大,其胁鳞一道,从头至尾,无论大小,皆三十六鳞。每鳞中有小黑点,十字文理,故名鲤。其鳞色有赤有黄,有青有白,画鲤用工笔则勾鳞,若意笔则不用勾,以墨点浑成鳞影,然必须具此神灵变化,跳跃龙门气象,方得其妙。若一味板写鳞甲,毫无生活,则俗所云木鲤,竟成笑话矣。

  鲂鱼小头缩项,阔腹扁身,其鳞细,其尾窄,其色青白。写鲂鱼,先以笔墨勾出形势,后用蓝墨染出浓淡,不必写鳞也。

  鲈鱼巨口,细鳞,四鳃,色白而有黑点,处处有之,吴中淞江尤盛。杨诚斋诗云:鲈出鲈乡芦叶前,垂虹亭下不论钱,买来玉尺如何短,铸出银梭直是圆;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春风已有真风味,想得秋风更迥然。此句已写尽鲈状,画鲈当于此诗想像之,而法在其中矣。

  金鱼其色赤,赤现金光,故名金鱼。有金鲤、金鲫、金鳅数种,而画谱则以人家池中养玩者图之。身似鲤而小,尾似虾而散大,或有脊,或无脊,或平眼,或凸眼,凸眼多有脊,平眼多无脊。初生色黑,久乃变红,或变白,白者名银鱼,又有红白黑斑相间。画金鱼须写其游泳闲乐之意,与别鱼比之,矜贵一格。宜衬以绿茜,池中花下,寓富贵台阁气象,乃得生趣。其余海鱼,种类甚多,不可枚举。欲知其详,时向鱼市上留心分辨,即因所见而以意图之,此亦博学之法,以造化为师也。

  蟹有大、小,有毛、无毛,其类不一。而画家则以螃蟹为正,横行有甲,外刚内柔,骨眼蜩腹鲎足,八足二螯,有钳甚锐,六足爪尖,后二足爪圆,游波拨水,如舟之桡。彀脆而坚,脐长者雄,脐团者雌,生色黑绿,蒸曝则变珠红。画多用墨笔,以意写之,设色者少。画蟹之法,全在爪螯伸缩有情,笔劲而活,毋作板刻;螯则高低俯仰,或开或合,勿两相呆对。至于正面侧面,与乎游水行泥,斗钳缩宿,各尽情状,则又在乎临池想像间矣。宜点缀沙陂,配衬芦荻。

  虾有青色、白色,大头、细头,身长、身短,类虽不同,形实则一。皆长须钺鼻,多足善跳,两手能钳,常拱如相揖状,类似蟹;背甲断节,能屈能伸,尾作个字,硬鳞三瓣,肠在脑中,子怀腹外,好跃乐群,随潮拥苇。陆放翁《吟虾》诗云:若然得藉青苗势,水长潮高欲上天。画鱼虾小品,当会此意,乃有逸趣。盖鱼虾村野俗物,如照虾画,则俗气逼人,又焉能入大雅赏鉴哉!

  蝶乃蛾类,小者为蛾,大者为蝶,一名蛱蝶,又名蝴蝶,均是菜花、树叶所化。六足四翅有粉,文采可爱,其种甚繁,青、黄、赤、白、黑五色俱有,亦有一种而五采兼备者。好嗅花香,以须代鼻,双须灵动,到处探香,文采在翅,画立翅向上,夜宿翅垂下。飞则半身露,立乃见全身,嘴长如线,常卷缩成圈,探香则伸。画蝶先画翅,随后写身点眼,描须画足。画蝶之法,有用淡墨勾出四翅,著色分染,俟干透后,用油烟乾笔擦描,斑文松浮如粉,身腹皆然,再用焦浓墨勾翅骨,此为工笔写法也。有用色笔随意写成形势,趁湿加粉,或加别色,再用墨点缀成文,与原以浑化。又有纯用水墨,分浓淡写出斑点翅文者,此为写意,各有生机,均可为法。如欲写其翩翻反侧之态,不外由正面而臆度之耳。

  蜂与蜜大同小异,蜂身长腰小,腹瘦尾尖;蜜则身短腰粗,腹肥尾秃。皆与蝶同性,好嗅花香,以须代鼻,采花则以股抱之。结房育子,蜜房可以成蜡成糖,故有蜜蜡、蜜糖之称。而蜂则无糖蜡,只可疗疮而已。蜜色黄者多,而蜂则有黄有黑,有黑黄相间者,画当辨之。

  蜻蜒有青、黄、红、绿数种,皆头大眼露,颈短尾弹,四翼六足,翼薄如纱,有逼裂纹。青、绿者尾圆细,俱有黑点,身亦有黑斑,与青、绿相间;其红、黄两种,尾扁稍大,无黑点。先明乎此,则落笔自有成见矣。

  螳螂色纯绿,眼大头小,颈细身长,两臂如斧,挺然作威,疾走如飞。见物则身摇足摆,奋勇不知量力,故有抟轮之诮。而琴心向之,有杀伐之音,画以草绿写形势,加粉以取浮凸,用没骨法,不宜用墨也。

  蝉即蜩也,色纯黑,头秃,身扁,翼薄,鸣则鼓翼,声在翼间,好藏柳底,故画多作柳蝉图意。写蝉先用墨写头眼,以乾笔轻淡拖纱作翼,然后加爪足以完之,或用赭墨亦可。

总跋

  上古之画,悠远无凭,难以稽考,大抵所画,皆作人物、鬼神、乌兽之类而已。至顾、陆、张、吴辈,始创山水一格。顾长康、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继其后者,二李、二阎、二郑、二王、荆、关,董、巨。李思训、李昭道、阎立德、阎立本、郑法士、郑虔、王维、王宰、荆浩、阎仝、董北苑、巨然。顾恺之论画曰: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斯言以人物为寻常所见,不能苟简,肖像似难,故以山水次之。然山水诸法,唐、宋尚且未备,因有迹不逮意、声过其实之论。至元赵、王、吴、黄,倪、曹、钱、盛赵子昂、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倪云林、曹云西、钱舜举、盛子昭。之法乃全,可为画学之纲领。画家应以山水为主也,画山水必须将天地浑涵胸中,直是化工在其掌握,而天地间飞潜动植,莫不兼绘,即人物、花鸟、兽畜,尽在图中,以为点景,必如是方可谓之有成。此画论山水编列首卷,而且于诸家笔墨皴法,翻覆详言,不厌繁赘,诚以山水为重,不敢轻易视之也。世人辄谓山水易为藏拙,有错笔可用点掩之,或脱空,可用树补之,随意堆叠,不费经营;复有糊涂乱抹,妄书摹仿某古人笔法,以为护短计,观者亦少能衡鉴正伪,或阿所好,或重簪缨,随声附和,遂相沿习,同作懵懵。噫,绘法日沦,可腾掉哉!夫山水虽无定形,而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凡画至此四者,乃可与言画,岂从绘树描山、写石画水,竟自负称能耶!第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妙。试看真山水,历千百里外,而择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二三,而必取可游可居之境,君子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之,而鉴者亦当以此意穹之,庶不失其本意,奚可以为易事乎!人物之中,虽有王侯将相、儒佛鬼神、渔樵耕织,人品之不同;行立坐卧、笑语悲欢、琴棋诗酒,人事之各别,究不外人之一身变生态度云尔,较诸山水,其大小难易为何如也。花卉只是一株之能。禽兽虫鱼,更属小物。其间复有蝇萤蚊蚁,小之又小者,不堪入画。即有时娱笔戏墨,亦偶然兴趣为之则可,今有专志作此,以逞擅长,未免取法下乘,又何足与言斯道哉!兹后三卷,所谓花鸟兽虫,每种数语,洁其大要而总括之,以为画学成式,至其用笔用墨诸法,已备在山水论中,毋庸多增臆说矣。孰轻孰重,造化固有权衡,宜略宜详,著书岂无准则。读者勿以此书如龙头鼠尾,讥文字之不逮也。同治丙寅岁花朝,纪常郑绩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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