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性嗜泉石,情耽翰素。六法之学,二十载於兹。笔钝若樵,心顽肖铁,意旨偶托,锲弗舍置。沿讨所悉,略可赘陈。粤自两晋,暨乎六朝,三祖之称,四圣之目,敻乎尚已。摩诘画师,小李将军,南北别其派,唐宋衍其支。逮自元明,迄于圣代,名家林立,鸿制赡列。后进之士,追维典型,通厥流贯,师承授受,盖可得而稽焉。夫层台云构,祗一篑之所基;沧溟水深,乃百川之统汇。彼陟冈者中道而止,问津者自崖而返。即此艺成而下,曷以技进乎神?末学肤约,诣力单弱,敝屣而弃荆关,望洋而诧范李,习率易为高雅,矜诡放为离奇。以空诸所有,为士人家风;以自我作古,为才人能事。不知精能之至,乃显神通,绚烂之极,方归平澹。昔者华亭击节於吴兴,石师服膺於墨井,营邱之千岩积雪,忠恕之一角远风,不以疏密分高下也。石翁之气格浑成,六如之风流蕴藉,不以浓澹区优劣也。今欲不遵矩矱,别擅心裁,尽弃筌蹄,独庵妙悟,不学无术,贻舛滋多。更有剽窃墨稿,钩摹粉本,镂碧裁红,模山范水。冈峦拱揖之法,径路远近之形,竹树偃仰之容,屋宇向背之势,雀燕铢两,不愆乎定式;鸢鱼飞跃,顿失其灵机。欲步北苑之后尘,直比南宫於优孟。虬麟之松幂历,居然黄鹤山樵;鼠足之点萧疏,自诩,梅华庵主。此又成规是袭,真趣无存。诗书之气,积之也不深;磊落之怀,发之也不畅。方斯之技,奚足多焉:下析弊契,上究旨归,资深逢源,博综约寸,功候所臻,匪伊朝夕。一隅鲜觌,寸管是窥。聊尔箸录,有惭证辨,狭见疏漏,谅不足讥。续有见闻,重为缀辑云尔。道光壬午孟冬十日题跋。
溪山卧游录卷一
士大夫之画,所以异於画工者,全在气韵间求之而已。历观古名家,每有乱头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隽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对移晷,倾消尘想,此为最上一乘。昔人云: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佳。寥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自在言外。即此可以窥画家不传之秘。若刻意求工,遗神袭貌,匠门习气,易於沾染。慎之慎之。
书画本出一源。昔圣人观河洛图书之象,始作八卦。有虞氏作绘作绣,以五彩彰施於五色,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之属,稽其体制,多取象形。书画源流,分而仍合。唐人王右丞之画,犹书中之有分隶也。小李将军之画,犹书中之有真楷也。宋人米氏父子之画,犹书中之有行草也。元人王叔明、黄子久之画,犹书中之有蝌蚪篆籀也。夫书至苏、黄、米、蔡,纵横挥霍,变化淋漓,而於晋人之余风,则渐远焉。画至倪、黄、吴、王,千态万状,阳开阴合,而於唐人之余风,则渐远焉。近日俗书,专尚匀净,配搭字画,大小疏密,悉中款式。书非不工也,而其俗在骨,不可复与之论书矣。近日俗画,专尚形模,如小女子描钩花样,一笔不苟。画非不工也,而生气全无,不可复与之论画矣。故初学画者,先观其有生气否。
画有七忌: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密而乱。又不可有意着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澹入浓,磊落者存之,甜熟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则觚棱转折,自能以心运笔,不使笔不从心。
画有三到:理也,气也,趣也。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於平中求奇,纯系裹铁,虚实相生。学者入门,务要竿头更进,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得宋元三昧,不可少自足也。此系吾乡王司农论画秘诀,学者当熟玩之。
画有六长,所谓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是也。六者一有未备,终不得为高手。
画有四难:笔少画多,一难也;境显意深,二难也;险不入怪,平不类弱,三难也;经营惨澹,结构自然,四难也。
画家各种皴法,以披麻、小斧劈为正宗。画固不可无皴,皴亦不可太多。留得空际,正以显出皴法之妙。
画树法,四笔即成树身。而四笔之曲直,全视乎一笔之曲直。树至四五株即成一林,参差交互,若相争又若相让。然须有相争之势,不可露出相让之迹。画树叶法,起手先须紧贴在树身上,由内而外,由澹而浓,由浅而深,由疏而密。
画石法,先分三面,兼方圆而参之以扁。大小相间,左右联络。去其棱角,而转折自然,方为妙手。
画山,或石戴土,或土戴石,须相辅而行。若巉岩峻岭,壁立万仞,固须石骨耸拔,然其冈峦逦迤处,仍须用土坡以疏通其气脉。盖有骨必有肉,有实必有虚,否则峥嵘而近於险恶,无缥缈空灵之势矣。
画泉,须来源绵远,曲折赴壑。惟于山坳将成未成时,视其空白可置泉者,先引以澹墨,山坡渐浓,则泉自夹出。若有意为画泉地步,恐画成终欠自然也。泉不可无来源,亦不可无去路。或屋宇鳞次,而其上乃有飞泉冲激;或悬崖瀑布,而其下又无涧壑可归。此皆画家所忌。
画平沙远水,须意到笔不到。且渔庄蟹舍,白苹红蓼,映带生情,或卧柳於桥边,或停桡於渡口,或芦花之点点,或莲叶之田田,皆不可少之点缀也。若必细钩水纹,即非大方家数。
画云,有大钩云、小钩云法。凡叠重冈,深林杳霭,必有云气往来。画山头半截,中断处即云气也。又恐过於空廓,故随其断处,略钩数笔,以见神采。此即工致画,亦不可过於细钩。若仿米家父子及高房山,则尤要活泼泼地。每见近人於山腰树杪,突起白云,重重钩勒似花朵者,望而知为俗手。
画屋宇,或招远景,或工近游。或琳宫梵宇,意取清幽;或镂槛雕甍,体宜宏敞。邮亭候馆,羁旅之所往来;月榭风台,名流之所觞咏。云扃岫幌,隐者之所盘桓,茅舍枳篱,野老之所憩息。须一一配合,不可移置他处。而屋之正侧转递,左右回环,高下萦绕,尤当运以匠心。
画桥,有高桥、石桥、小桥、板桥之异。高桥、石桥,须有桥栏,小桥、板桥,不必着栏也。亦视乎邱壑之所宜。
画江海大船,须有风樯奔驶之势。若溪边垂钓,一叶扁舟,只以一二笔了之。至於载酒嬉春,携琴放鹤,夕阳箫鼓,明月笙歌,皆宜钩摹工细,不可草草。
画帆影须随风势。葭蒲杨柳,落雁飞凫,皆风帆之衬笔也。若帆向东,而草树沙鸟皆向西,是自相矛盾矣。以上数条,为初学入门第一要义。神而明之,用法而能得法外意。阳施阴设,离奇变幻,非可以一格论也。
唐人画,钩勒工细,非旦夕可以告成。故杜陵云: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自元四大家出,而气局为之一变。学者宜成竹在胸,了无拘滞。若断断续续,枝枝节节而为之,神气必不贯注矣。譬之左太冲三都赋,必俟十年而成,若庚子山之赋江南,则不可以此为例。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不知此旨者,虽穷年皓首,罕有进步。又坡翁题吴道子王维画云: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俱神俊,又于维也敛衤任无间言。此诗极写道子之雄放: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何等境界。乃至摩诘,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此真善於论画者也。
凡学画者,得名家真本,须息心静气,再四玩索。然后含豪伸纸,略取大意,兴之所到,即彼疏我密,彼密我疏,彼澹我浓,彼浓我澹,皆无不可,不必规规於浅深远近、长短阔狭间也。久而领其旨趣,吸其元神,自然生面顿开。学者见古人名迹,或过眼即弃,或依样钩摹,胥失之矣。
国初画家,首推四王。吾娄得其三,虞山居其一。耕烟散人少受业於染香庵主,又习闻烟翁绪论,则虞山宗派,原不离娄东一瓣香也。耕烟资性超俊,学力深邃,能合南北画宗为一手。后人不善学步,仅求之於烘染钩勒处,而失其天然宕逸之致,遂落甜熟一派。忆余初弄笔,亦从耕烟人手。虞山吴竹桥仪部蔚光谓余曰:耕烟派断不可学。近日流弊更甚,子其戒之。余初不以为然,数年来探讨画理,乃知此言不谬。不学耕烟,固无以尽画中之奥窔,若初学,先须放空眼界,道引灵机,不宜专向耕烟寻蹊觅径,同於东施之效颦。
麓台司农论画云:明末画中有习气,以浙派为最。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膺本混淆,竟成流弊。近日虞山、娄东,亦有蹊径为学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渐也。
司农又云:意在笔先,为书中要诀。作书者于书时要安闲怡适,扫尽俗肠,次布疏密,次别浓澹,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泊。若毫无定见,布树列石,逐块堆砌,扭捏满纸,意味索然,便为俗笔矣。今人不谐书理,但取形似,墨肥笔浓者,谓之浑厚,笔瘦墨澹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皆非也。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以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又云:设色者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今人每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但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惟不重取色,转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至于阴晴显晦,朝光暮霭,风容树色,须于平时留意。澹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也。
司农画法,吾乡后进皆步武前型。然不善领会,则重滞窒塞,亦所不免。盖无炼金成液之功,则必有剑拔弩张之象;无包举浑沦之气,则必有繁复琐碎之形。司农出入百家,成此绝诣。今人专学司农,不复沿讨其源流,是以形体具而神气耗也。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神与其骨。夫杜陵所推为诗圣者,上至三百篇,下至汉魏六朝,无所不学,然后有此神骨。作画亦然,先於神骨处求之,则学司农者,不可不兼综诸家,以观其会通矣。
诗画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
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未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
云间双鹤老人沈师峰宗敬,笔意超古,不入时目。然苍而弥秀,枯而弥腴,南宗一大家也。尝言画有以邱壑胜者,有以笔墨胜者。胜於邱壑为作家,胜於笔墨为士气。然邱壑停当而无笔墨,总不足贵。故得笔墨之机者,随意挥洒,不乏天趣。
元倪云林、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四家,皆出於董、巨。董、巨在宋时已脱去刻划之习,为元人先路之导。赵吴兴集唐宋之成,开明人之径。双鹤老人谓其工细苍秀,兼坛胜场,洵未易学也。明人喜学松雪,而得其神髓者,惟六如居士耳。国初多宗云林、大痴,名流蔚起,承学之士得其一鳞片爪,亦觉书味盎然。
双鹤老人云:文、沈、唐、仇,为明四大家。仇画极工细,直接小李将军及北宋诸子,而用笔有致,非描摹时手可以乱真;然予不愿为也。石田笔墨苍古,幼尝临仿。六如兼宋元法,而笔意秀逸,超宋格而参元意,予窃慕焉。若文待诏,则非三子可比。至於董文敏,则又自出机杼,几欲目无前人。若平心而论,不及古人处正多。但用笔有超乎古人之妙者,乃其天资独异耳。
又云:云林、伯虎,笔情墨趣皆师荆、关而能变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气韵,伯虎参松雪之清华。其皴法虽似北宗,实得南宗之神髓者也。
石门方兰士薰山静居画论云: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家设教宇内,法嗣蕃衍,至今不变宗风。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实得其衣钵,故工力精深,法度周密。时辈仅以寸缣尺楮争胜,至屏山巨幛寻丈计者,石谷挥洒自如,他人皆避舍矣。西庐、麓台,皆办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摹,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乾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其苍苍莽莽,长於用拙,是此老过人处。
江上外史笪重光画筌一书,得六法秘诀。摘录数则,以为宗法。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凡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江湖以沙岸芦汀、帆樯凫雁、刹竿楼橹、戍垒渔罩为映带。村野以田卢篱径、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卢渡艇为铺陈。
石之立势正,走势则斜。坪之正面平,旁面则仄。半山交夹,石为齿牙。平垒逶迤,石为膝趾。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一木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除,宛同一木。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树惟巧於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於劈面,虽百笏而景殊。石有剥藓之色,土有膏泽之容。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水分双岸,桥蜿蜒以交通。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邱壑宜紧。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室宇岂宜丛杂。前人有题后画,当未尽而意完。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云拥树而村稀,风悬帆而岸远。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山下宛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墨带燥而苍,皴兼於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邱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者一览无馀。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轻拂轶於浓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於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皴则笔全无;赭黛之色虽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
吾乡王东庄居士昱六法心传云:士人作画,第一要平等心,弗因识者而加意揣摩,弗因不知者而随手敷衍。又云:气骨古雅,神韵俊逸,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明此六者,昔人千言万语,尽在是矣。又云:麓台夫子尝论设色画云:色不碍墨,墨不碍色。又须色中有墨,墨中有色。余起而对曰:作水墨画,墨不碍墨;作没骨法,色不碍色。自然色中有色,墨中有墨。夫子曰:如是如是。
司农有仿古画册,名曰液萃。其阳开阴阖、沉郁苍莽之气,如神龙变化,莫可寻其端倪。丙子初夏,余客吴门摹氏,司农后人王丈健斋,携此帧来访,余得而饱观焉。每幅皆司农自为题跋。余既临摹一遍,复录其跋语,以志绪论於勿忘,且深以得见为幸也。吾乡陆听松山人所见书画录中亦载之。
第一幅仿董北宛六法中气韵生动,至北苑而神逸兼到,体裁浑厚,波澜老成,开以后诸家法门,学者罕观其涯际。余所见半幅董源及万壑松风、夏景、山口待渡卷,皆画中金针也。学不师古,如夜行无火。未见者无论,幸而得见,不求意而求迹,余以为未必然。余奉敕作董源设色大幅,未敢成稿,先以此试笔,并识之。麓台祁。
第二幅仿黄大痴张伯雨题大痴画云: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以画法论,大痴非痴,岂精进头陀。而以释巨然为师者耶?余仿其意,并录数语。
第三幅仿赵松雪桃源处处是仙踪,云外楼台倚碧松。惟是吴兴老承旨,毫端涌出翠芙容。赵松雪画,为元季诸家之冠,尤长於青绿山水。然妙处不在工而在逸。余雨窗漫笔论设色不取色而取气,亦此意也。知此可以观鹊华秋色卷矣。
第四幅仿梅道人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来用未真。此石田句也。石田学巨然,得梅道人衣钵,欲发现生平得力处,故有此语,然犹逊谢若此。余方望涯涉津,欲希踪古人,其可得耶!
第五幅仿高房山董宗伯评房山画,称其平澹近於董、米。余亦学步久而未成,方信古今人不相及也。
第六幅仿黄鹤山樵叔明少学右丞,后酷似吴兴。得董、巨墨法,方变化本家体。琐细处有淋漓,苍莽中有妩媚,所谓奇而一归於正者。云林赠以诗云: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人。不虚也。
第七幅仿一峰老人大痴画经营位置,可学而至,其荒率苍莽,不可学而至。若平林层冈,沙水容与,尤出人意表,妙在着意不着意间。如姚江晓色、沙碛图是也。若不会本源,臆见揣摩,疲精竭力以学之,未免刻舟求剑矣。
第八幅仿巨然巨然在北苑之后,取其气势,而觚棱转折,融和澹荡,脱尽力量之迹。元季大痴、梅道人,皆得其神髓者也。此图取溪山行旅、烟浮远岫意,而运气未能舒展。若云纸涩拒笔,则自诿矣。
第九幅仿云林设色云林画法,一树一石,皆从学问性情流出,不当作画观。至其设色,尤借意也。董宗伯试一作之,能得其髓。先奉常仿作秋山,最为得意。谨识於后。
第十幅仿黄大痴大痴元人笔,画法得宋派。笔花墨沈间,眼光穷天界。陡壑密林图,可解不可解。一望皆篆籀,下士叹而怪。寻绎有其人,食之足沆瀣。余仿大痴,题此质之识者。
第十一幅仿黄大痴荆、关遗意,大痴则之。容与浑厚,自见嵚崎。刻划圭角,纤巧韦脂。以言斯道,皆非所宜。学人须慎,毫厘有差。天池石壁,粉本吾师。大痴天池石壁有专图,浮峦暖翠中亦用此景,皆传作也。误用者每蹈习气,故作箴语。
第十二幅仿倪高士董宗伯题云林画云:江南士大夫,以有无为清俗,卷帙中不可少此笔也。今真虎难遘,欲摹其笔,辄百不得一,此亦清润可喜。
总跋,匡吉甥笃学嗜古,从余学画有年,笔力清刚。知见甚正,楷摹董、巨、倪、黄正宗。属余仿八家,名曰液萃。余信手涂抹,稍有形似者,弁之曰仿某氏,如痴人说梦,夏虫语冰,不足道矣。耳目心思,何所不到,出入诸贤三昧,辟尽蚕丛,顿开生面,良工苦心,端有厚望,不必问途於老马也。康熙乙酉重阳日,王原祁题於偲诒堂。按匡吉姓李氏,名为宪初,号匡吉,后改匡生。昆山人。司农之甥。善画山水。司农代笔,多出匡吉之手。后以画得官。
余於鹿城郎芝田茂才际昌斋中,见王石谷手札,与其友人字元章者。见昔人有得意著作,慎重爱惜。性命与俱,虽诱以甘言,啖以厚利,俱不足动其心也。芝田云:元章姓顾名卓,昆山人,亦善画。此札得之於废簏中,其略云:壬子秋,与正叔同馆宜兴潘元白家,盘桓三月,日以翰墨为乐。行箧中偶携大卷,主人叹赏不置,属陈其年先生持三十金求易,尔时即坚执不允。拙笔固不足重,盖念诸名公题跋,实难购求。且费三十年精力心血,出入相随,一遇能诗善文者,即叩首下拜,并馈礼物求之,一时好名之过。曾与其年去:此非利可以动我心者。若再益之,仍不肯割爱也。曩在玉峰求盛珍翁题咏,因其无暇,暂留案头。不过半月十日之留,并非弟有求售之念,何至久假不归,一水之隔,渺若河汉。昔在京师,再四相订,蒙许回昆即还。弟念吾兄真意相待,无容置喙。今屈指已十八年,而不发一语,料吾兄必寤寐难安者。弟老颓朽质,素性窒而不化,一经发觉,势不能遏。儿辈虽属不肖,夙知此卷非可易得,断不忍坐视轻掷也。弟与仁兄为道义交,从未有开罪处,未审何故将此卷勒住不还。望乞示期,以便趋领,立候好音,弟虽耳聋目瞆,然事理觑破,必不听吾兄播弄也,岂造此浮浪之言,算作完事耶!尤为可怪,特此代面,惟裁之。八月十四日,弟晕顿首元章道社兄足下
溪山卧游录卷二
画家惟眼前好景不可错过。盖旧人稿本,皆是板法,惟自然之景,活泼泼地。故昔人登山临水,每於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於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登楼远眺,於空阔处看云采,古人所谓天开图画者是也。夫作诗必藉佳山水,而已被前人说去,则后人无取赘说。若夫林峦之浓澹浅深,烟云之灭没变幻,有诗不能传,而独传之於画者。且倏忽隐现,并无人先摹稿子,而惟我遇之,遂为独得之秘,岂可觌面失之乎?若一时未得纸笔,亦须以指画肚,务得其意之所在。
作画用墨最难。但先用澹墨积,至可观处,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远近,故纸上有许多滋润。李成惜墨如金是也。
用墨须有干有湿,有浓有澹。近人作画,有湿有浓有澹而无干,所以神采不能浮动也。古大家荒率苍莽之气,皆从干笔皴擦中得来,不可不知。
作画苍莽难,荒率更难,惟荒率乃益见苍莽。所谓荒率者,非专以枯澹取胜也。钩勒皴擦,皆随手变化,而不见痕迹。大巧若拙,能到荒率地步,方是画家真本领。余论画诗有云:粉本倪黄下笔初,先教烟火气全除。荒寒石发千丝乱,绝似周秦篆籀书。颇能道出此中胜境。
画以墨为主,以色为辅。色之不可夺墨,犹宾之不可溷主也。故善画者青绿斑斓,而愈见墨采之腾发。
作画忌用矾纸,要取生纸之旧而细致者为第一。若纸质粗松,灰涩拒笔,皆不可用;然比矾纸,则犹为彼善於此。盖惯画灰涩粗松之纸,一遇佳纸,更见出色;若惯用矾纸,则生纸上不能动笔矣。
作诗须有寄托,作画亦然。旅雁孤飞,喻独客之飘零无定也;闲鸥戏水,喻隐者之徜徉肆志也。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杂树峥嵘,喻小人之匿比也。江岸积雨,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春雪甫霁,而林花乍开,美贤人之乘时奋兴与。
山静居画论云:画稿谓粉本者,古人於墨稿上加描粉本,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画手多不知此义。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便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澹墨就痕描出,拂去土迹,故曰一罢。朽笔古人有用有不用。大约工致者宜用之,写意者可不用。今人每以不用朽笔为能事,其实画之工拙,岂在朽不朽乎!
虞山画派,以耕烟为宗。杨西亭亲受业於耕烟,可谓得其具体。墨井道人吴历,笔墨之妙,戛然异人。余於张氏春林仙馆中,见其霜林红树图,乱点丹砂,灿若火齐,色艳而气冷,非红尘所有之境界。虞山人多学耕烟,而墨井无人问津。盖耕烟之笔易摹,墨井之神难肖;耕烟易悦时目,墨井难遇赏音也。王司农尝评墨井之画太生,耕烟之画太熟。又云:近代作者,惟有墨井一人。然则学耕烟不成,流为甜熟;学墨井不成,犹不失为高品也。墨井道人字渔山,亦廉州之高弟。
耕烟集宋元之大成,合南北为一宗。法律则精深静细,气韵则疏宕散逸。其在明四大家,则惟六如居士相与颉颃,石田则逊其秀逸,十洲则让其超脱,衡山更退避三舍矣。今之学耕烟者,仅求之一邱一壑间,而失其天生之气骨。此如西子工颦,出於无意,不能禁人之不效,又乌能教人之尽如其工哉!
江左画家擅门业者,吾乡王氏外,惟累陵恽氏为极盛。香山老人,苍浑古秀,出董、巨而入倪、黄。南田翁花卉写生,空前绝后,然其山水飘飘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后人世其家学者,指不胜屈。又有女史名冰字清於,与怀娥、怀英,先后擅美。近闻完颜夫人字珍浦,博雅工诗文,兼长绘事,余友洁士徵君秉怡之妹也。余恨不获亲见其笔墨。然恽氏一门才俊,东南竹箭,灵秀所钟,其信然矣。
画固首取气韵,然位置邱壑,亦何可不讲,譬如人家屋宇堂奥,前后颠倒,虽文榱雕甍,庸足道乎?故江上外史云: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惟神明於规矩者,自能变而通之。故又云: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摹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画中诗词题跋,虽无容刻意求工,然须以清雅之笔,写山林之气。若抗尘走俗,则一展览,而庸恶之状,不可响迩。溪山虽好,清兴荡然矣。石田画最多题跋,写作俱佳。十洲画惟署实父仇英制,或祗用十洲印记,而不署名。且古人名画,往往有不署姓氏者,不似今人之屑屑焉欲见知於人也。人各有能有不能,或长於画而短於诗,或优於诗词而绌於书法,祗可用其所已能,不可强其所未能。果有妙画,即绝无题跋,何患不传?若其题画行款,须整整斜斜,疏疏密密,直书不可失之板滞,行草又不可过於诡怪,总在相山水之布置而安放之,不相触碍,而若相映带,此为行款之最佳者也。
山静居画论云: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古画不名款,有款者亦於树腔石角题名而已。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故有由题而妙,亦有由题而坏者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余题画诗多不存,即存稿者,亦不尽惬意。偶录截句数首,以博览者之一哂云。翠微横卧屋西东,隔断莓墙路未通。莫讶山深蹊径绝,恐劳屐齿到山中。雨后云成缥渺山,虎儿笔妙绝人寰。何当东海披烟雾,散发扁舟任往还。渔庄蟹舍蓼花洲,小景溪山九月秋。何处亭皋人忽去,晚风吹雨过西楼。山村小筑水边台,薄薄霜封浅浅苔。红到门前乌柏树,江干应有客归来。
戊子秋,余自白门买舟,为皖江之游,有舟中杂咏,非为题画作也,然颇与画意相近。有句云:两涧平分水数湾,东西村舍路回环。斜阳欲落仍留住,枫叶中间一点山。又与友人游万松山,眺龙山百子诸腾,五古一首,中有云:烟生衲子头,云过樵者足。箨声响崖路,人语答林谷。仄磴平亦颇,重冈起仍伏。其於黄鹤山樵画意,庶几近之。
图章必期精雅,印色务取鲜洁。画非藉是增重,而一有不精,俱足为白壁之瑕。历观名家书画中图印,皆分外出色。彼之传世久远,固不在是,而终不肯稍留遗憾者,亦可以见古人之用心矣。按陶南村辍耕录,载印章制度极详:凡名印不可妄写,或姓名相合,或加印章等字,或兼用印章字,曰姓某印章。不若只用印字最为正也。二名者可回文写姓下,着印字在右,二名在左是也。单名者曰姓某之印,却不可回文写名。印内不得着氏,表德可加氏字。宜审之。表字印只用二字,此为正式。近人或并姓氏於其上,曰某氏某,若作姓某甫。古虽有此称,系他人美已,却不可入印。汉人三字印,非复姓及无印字者,皆非名印,盖字印不当用印字以乱名也。此虽不可拘泥,然亦何可不知其大略乎?
各种颜色,惟青绿金碧画中,须用石青、朱砂、泥金、铅粉。至水墨设色画,则以花青、赭石、藤黄为主,而辅之以胭脂、石绿,此外皆不必用矣。花青须择靛花之青翠中有红头泛出者为第一,陶汰净尽,乳钵椎细,以无声为度,加胶入巨盏内澄之,取其轻清上浮者,置烈日中晒干,不可隔宿。近日吴门有卖制成花青,颇可用,然而庋久则色终黯也。赭石变有制成者,却未必佳。宜取赭石中坚细而色丽者,两石相摩,临画临用,略加胶水,则色泽鲜润而灵活。藤黄宜用圆而长者,俗名圈黄。芥子园谱所谓笔管黄也。藤黄有毒,不可入口。法制石绿,先要研细,亦以无声为度,总之愈细愈妙。临画则入胶,画毕则出胶,出胶不清,绿色即黯矣。胭脂须澄出棉花之细渣滓,以清水绞出浓汁,临画时浅深浓澹,斟酌用之。以花青和藤黄即成草绿色。花青重者为老绿,花青轻者为嫩绿。藤黄中加以赭石,谓之赭黄。亦可加以胭脂,以之画霜林红叶,最得萧疏冷艳之致。胭脂中加以花青,即成绀紫,夹叶杂树,亦可点缀也。石绿惟山坡及夹叶或点苔用之,却不可多用。雪景可用铅粉,然不善用之,顿成匠气。
黄鹤山樵於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后有楼三间,山樵日夕登眺其上。因张绢素於壁,画泰山之胜,每兴至辄一举笔,凡三年而画成。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山樵皆妙於画,且相契厚。一日会晤,值大雪,山景愈妙。山樵谓惟允曰:改此图为雪景可乎?惟允曰:如传色何?山樵曰:我姑试之。以笔涂粉,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然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山樵题其上曰:岱宗密雪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惟允固欲得之,山樵因辄以赠。惟允尝谓人曰:予昔亲登泰山者屡矣,是以知此图之妙。诸君未尝尽登,不能尽知妙处也。
近人写雪景,钩勒处多用浓墨,墨浓则空白显露,而积雪自厚也。然不善用墨,而专尚刻露,未有不失之板滞者。明九龙山人王孟端绂云:李营邱画,精到造化。尝见其画雪景,峰峦林屋,皆以澹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全用粉填,洵是奇绝。
九龙山人云: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於曲中取之。或曰:然则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多直也。董北苑树法,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若李营邱,则千曲万曲,不下一直笔也。
大痴评画,先要去邪、甜、俗、赖四字,九龙山人云:有一等人,事不师古,我行我法,信手涂泽,谓符天趣。其下者笔端错杂,妄生枝节,不理阴阳,不辨清浊,皆得以邪概之。有一等人,结构粗安,生趣不足,功愈到而格愈卑,是失之甜。惟神明焕发,意态超越,乃能一洗万古甜浊耳。俗之一字,不仅丹华夸目,一流俗则不韵。山谷老人言书画皆当观韵。李伯时作李广夺马南骋状,引满以拟追骑,箭锋所值,人马应弦。使俗手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此意最宜领会。赖者,藉也,是暗中依赖也。临摹法家,不发倚靠,才子弗为。昌黎得文法於檀弓,后山得文法於伯夷传。惬心处正不在多,人亦无从摸着,何必拘拘焉傍人门户为哉!
近人写雨景,多仿米氏父子,及高尚书法,往往淋漓濡染,墨有余而笔不足。不知元章画法出自北苑,清刻透露,笔笔见骨。性嗜奇石,每得佳者,曲意临摹,惟恐不肖。鉴别画理,纤细不遗,今古推为第一。元晖早得家学,其山水清致可掬,略变乃翁所为,成一家法,意在笔先,神超象外。房山书画宗董、巨,中年专师二米,损益别自成家,评者至有真逸品之目。尝为李公略作夜山图,览之者真觉重山岑寂,万籁无声,龙漏将残,免魄欲沉时也。然则此数公者,精意深造,夫岂仅以濡染为能事乎?方元晖未遇时,士大夫易得其笔墨,及其既贵,深自秘重,非奉睿旨,概不染翰。朝士作诗嘲之曰:解画无根树,能为濛,潼云。如今供御也,不肯为闲人。此特因其不妄应酬而讥笑之耳。今之学米者,则全是无根树、濛潼云而已。
严沧浪以禅喻诗,标举兴趣,归於妙悟,其言适足为空疏者藉口。古人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谓之诗有别肠、非关学问,可乎?若夫挥毫弄墨,霞想云思,兴会标举,真宰上诉,则似有妙悟焉。然其所以悟者,亦由书卷之味,沉浸於胸,偶一操翰,汩乎其来,沛然而莫可御。不论诗文书画,望而知为读书人手笔。若胸无根柢,而徒得其迹象,虽悟而犹未悟也。
米之颠,倪之迁,黄之痴,此画家之真性情也。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生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故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於画最近。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古人著作,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曷尝有世俗之见存乎!
郎芝田云:画中邱壑位置,俱要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则笔墨间自有神味也。若从应酬起见,终日搦管,但求蹊径,而不参以心思,不过是土木形骸耳。从来画家不免此病,此迂、痴、梅、鹤所以不可及也。
又云:蓝田叔、戴文进,画家之功力尽矣。李檀园、程孟阳,画家之风致尽矣。四者合而为一,其神味当又何如耶!
又云:古人以烟云二字称山水,原以一钩一点中,自有烟云,非笔墨之外别有烟云也。若仅将澹墨设色,烘染而成,便是画工俗套。
凡刻期索画,必是天下第一俗人。若如期作画,又是画师中第一贱工。予画甚不工,然终不肯为人服役,客有索画者,阅数日而催促之,则满拟今日即画,而必迟之数日矣。且败兴之后,必无佳笔,故虽迟久而终不助笔也。不但画也,即求诗文者,亦断无刻期促迫之理。
凡作诗画,俱不可有名利之见。然名利二字,亦自有辨。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若夫刻意求工,以成其名者,此皆有志於古人者也。近世士人沉溺於利欲之场,其作诗不过欲干求卿相,结交贵游,弋取货利,以肥其身家耳。作画亦然。初下笔时,胸中先有成算:某幅赠某达官,必不虚发;某幅赠某富翁,必得厚惠。是其卑鄙陋劣之见已不可响迩,无论其必不工也,即工亦不过诗画之蠹耳。
画中之山水,犹文中之散体也;画中之花卉翎毛人物犹文中之骈体也。骈体之文,烹炼精熟,大非易事,然自有蹊径可寻。犹之花卉翎毛人物,自有一定之粉本,即白描高手,亦不能尽脱其程矱。若倪、黄、吴、王诸大家山水,此即韩苏之文,如潮如海,惟神而明之,则其中浅深布置,先后层次,得心应手,自与古合。使仅执一笔二笔以求之,失之远矣。
作画起手须宽,以起势与奕棋同,若局於一角,则占实无生路矣。然又不可杂凑也。峰峦拱抱,树木向背,先於布局时安置妥贴。如善奕者落落数子,已定通盘之局。然后逐渐烘染,由澹入浓,由浅入深,自然结构完密。每见今人作画,有不用轮郭,而专以水墨烘染者,画成后,但见烟雾低迷,无奇矫耸拔之气,此之谓有墨无笔,画中之下乘也。
耕烟画设色纤腻,司农画神气重滞者,皆为赝品。或题款与印章皆逼真,而其画则赝者,乃是门下士代作,如杨西亭、王东庄、李匡吉诸家是也,较之近人赝作则回胜矣。且有款印皆真,画未尽出色,而游行自在、兼有意趣者,特当时不经意之作,其风骨与人迥不同耳。
京师琉璃厂肆,所见古名家画,大半皆赝品,然亦有绝妙之作。曾见黄鹤山樵雪景,纸本立轴,长三尺许,阔一尺五寸,款用隶书,画笔遒古静穆,断非近人所能学步。索价甚昂,余断不能购,细玩竟日,归而夜不能寐,明日晨起觅之,则已为有力者携去矣。
吾州赏鉴家,向推陆听松山人时化、毕竹痴老人泷。两家书画,甲於吴郡,惜余不及见其美富也。虞山收藏,莫富於板桥张氏。余客张氏凡七年,所见古大家名家,目不给赏。而大痴之春林远岫图巨幛,尤卓绝千古。友柏主人题其斋曰春林仙馆。余坐卧其中,遍览真迹,日夕临摹,楮墨间若有所得。馆傍有古柏一株,耸干千寻,屈曲盘郁。主人笑谓余曰:此黄鹤山樵笔意也。既而主人归道山,其家中落,画遂失散。春林巨幛,闻以八百金售归他氏矣。回忆向之剪灯温酒,评画谈诗,不数年间,人琴俱亡,风流顿尽,言之慨然。主人名大鉴,字镜之,友柏其自号也。博雅工诗,为学宫弟子有声。以明经贡成均,不得志而终。
听松山人《书画说钤》云:国朝画手如王奉常时敏、王廉州鉴、王司农原祁、王山人晖、恽布衣格(后改寿平)、吴处士历,较之宋元大家,有过之无不及。真而佳者,今已罕见。
又云:凡名迹即信而有徵,於真之中辨其着意不着意,是临摹旧本,抑自出心裁。有着意而精者,心思到而师法古也。有着意而反不佳者,过於矜持而执滞也。有不着意而不佳者,草草也。有不着意而精者,神化也。有临摹而妙者,若合符节也。有临摹而拙者,画虎不成也。有自出心裁而工者,机趣发而兴会佳也。有自出心裁而无可取者,作意经营而涉杜撰也。此中意味,慧心人愈引愈长,与年俱进;扞格者毕世模糊,用心亦无益也。
又云:书画无款,非病也。宋人无款而且无印者甚多。凡院本而应制者,皆无印款。如马、夏诸公,或於下角偶於树石之无皴处以小楷书名,李龙眠能书而不喜书款。今人得真迹,而必於角上添龙眠李公麟五字,罪大恶极。
又云:书画不遇名手装池,虽破烂不堪,且包好藏之匣中,不可压以他物,不可性急而付拙工。性急而付拙工,是灭其迹也。拙工谓之杀画刽子。今吴中张玉瑞之治破纸本,沈迎文之治破绢本,实超前绝后之技,为名贤之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