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画山水
唐以前画家无分宗之说。笔墨一道,各有所长,不必重南宗轻北宗也。南宗渲染之妙,着墨传神,北宗钩斫之精,涉笔成趣。约指定归,则傅墨易,运笔难。墨色浓淡,可倚于法,颖悟者会于临摹,此南宗之所以易于合度。若论笔意,则虽研炼毕生,或姿秀而力不到,或力到而法不精,此北宗之所以难于专长也。故伯骕、彦之亦自超象入冥,浑脱蹊径,能入其室者盖鲜矣。毅斋先生索画山水,并以画徵录见示,书此质之。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余尝谓画山以此四语为诀,能领悟四如字,则墨落情生,斯为无声之诗,朗山先生闻之拍案叫绝曰:“学画三十年,未闻此论。无怪人言香伯画笔得四时之气。”朗山先生言虽过当,然画不能与气候变化,非化工也。每见近人画树大率春作绿叶,秋作黄叶而已。不知枝干亦有别,在神与笔会耳。
古人云:“看云自有时宜,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余谓画云亦有时宜,春宜晴,夏宜雨,秋宜月,冬宜雪。朗山先生属四壁画云,亦吹粉钩粉墨染赭勒为之。每帧加牡丹一枝,觉生香活色,鲜艳相荫,别有韵致。
古人着色浅淡,因其笔墨雄秀也。若笔墨无生气,徒取浅色省事,则犯先生画壳之戒矣。此幅经月始成,藤黄花青,皆和以淡墨,有嫌其着色太浓者,能事必辨之。
附半山来书:见寄画帧,读之,笔墨之妙,用色之精,空前绝后矣。宋邓椿言:“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今海内画家,如足下之多文者,老夫行路不止万里,未见未闻也。前在京师,有缙绅先生诩能画,以长幅见示。秋树秋山,数笔了事。问佳否,比香伯何如?诘之再,余笑曰:“作画譬之食蟹与虾,味在肉不在壳。公画非不佳,但得画之壳耳。香伯画童而习之,颖悟无其伦比,功力至深,驯至其域。画虽能技,不易学也。”书附足下哂之,暇日,乞再作一帧惠我。
曾尧臣曰:“今人为文,大约如屏障,间架现成,但须糊裱耳。”画工笔者多用此法,底稿乞诸他人,渲染新鲜,便是佳手,无解用笔用墨之法者。
借地为雪,以浓粉钩树枝、点苔,此法最古。今人作雪景者,法愈多而愈谬。
用笔用墨皆关天分。鹿柴氏曰:“作诗、作文与作字画,同此笔耳,俱要抓着古人痒处,即抓着自己痒处。”若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会须早断此臂。
友人严花樵作巨幅山水,崇山峻岭间,忽作杨柳数枝。余曰:“笔墨妙绝,惟画中峰峦太多,画杨柳处能易松柏更佳。”花樵怫然曰:“峰峦多处,地不生杨柳耶耶?”余曰:“作画不宜耳。”时静斋先生方食蒸鱼,叱庖人不应入葱花。且言同一鱼同一葱耳,蒸鱼必须葱结,煎鱼必须葱花。有宜有不宜也。余谓花樵曰:“子知此理,乃可以悟画禅。”
画瀑布之法,欲其断而不断,如神龙之隐云也。此幅于匡庐道中成稿。譬花卉家之临生,非故违古法也。
米家非设色正宗,因不得用墨之神,故所作恒仿吴装。或曰:“米家着色更有生趣,”殆非至论。若用米点作工笔或兼披麻,或兼斧劈,则又不然。
屠牛长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薙发,则刃游于其间也。知此者可以言画。筠廊以余笔山水,细如牛毛,何又能作大写。书此解嘲。
往见床人画重山叠岭,高插云表,望之岌岌欲堕,以为画工随意遣笔,以骇凡目耳。从游黔、楚间,见山势奇特,有笔墨所不能摹写者。吴中惟五六月间,雨势不成,晚云在斜照间,或起或伏,连蜷崒嵂,差可形容,古人不我欺也。少读书,少行路,又少见先辈真迹,以云能画,斯亦妄矣。
诗格画品一也。工致而无魄力,便有闺阁气。譬诗家妃红配绿,句虽工终落小家数。此幅不欲过于刻划。青绿嫌其太艳,少和墨汁。子愚乃法中龙象,当味其沉雄而略其粗乱。
大写画必得范中立之豁达大度,始能精神完固,气魄雄浑。周栎园先生谓为画中汉高,且云:“局促瑟缩人,何能言书画,亦何由佳?”此真知画,亦其知范宽者。
作画须有胆,余未能变古法,然终不肯附近时所云笔墨乾净者。荆、关不生,此论谁定?
今鉴赏家评画云:“某笔墨大佳。”问何以佳?则曰:“笔墨乾净。”问:“何以为乾净?”茫无以应。噫!小技亦须学问。郑刚中言羊毛笔秃五百枝,尚不敢着手。若徒以淡墨细笔为乾净,其痴人说梦也。
此幅自楚至黔,途中对景成稿,七十二峰或去或取,实无成见,机趣所到,笔墨随之。
参天拔地,春夏之交,仰视惟见云气,此黔、楚山也。吴老公每以为画笔荒唐,真少见多怪也。
画固有法,泥法则俗。喜山水即画山水,喜花鸟即画花鸟。专则精,熟则巧。所谓石分三面、树分四枝者,姑妄听之,荆、关以前无画谱也。
昔人论作书作画以脱火气为上乘。夫人处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所谓脱火气,非学问不能。
画之天趣在笔墨外,不可以言传。若以形似计工拙,则五都之市颇不乏王右丞、李将军也。
简淡高古,画家极难事。能脱脂粉气,便是近代好手。此幅稿本得之黄鹤楼边骨董家。款字模糊。烟云水石,以墨为之。山树俱不着色,大米略兼披麻。树外沙洲,或隐或现。桃花数丛,以粉和胭脂点出。简非不用笔,淡非不用墨,别有一种高古之趣。妙处全在脂粉而脱尽脂粉俗气,的是宋以前手笔。
作山水须从大家入,纵不到家,亦不堕恶道。有书卷气固佳,否则疏落肃散,切不可过求工细。友人尹艮庭尝言某富人雕梁画栋,穷极精巧,然终不若都察院街门之残牌败瓦,反觉堂皇阔大。此言不但作画,即作诗文,以至持身涉世,当书为座右铭也。
画春色易,画秋色难。柳绿桃红,但以颜色渲染自得。丹枫翠柏则别有凌霜傲雪气象。必须有笔有墨,庶可得秋色之真,尽秋色之妙。古云:“秋色胜于春色,”信然。
余浙、楚往返六千余里,遇好山水必留一稿,桥梁屋宇,皆对景为之,两三月后检阅章法,颇不合意,不得不更改。又两三月后更改者亦不佳,仍用初稿,转觉妥适,知人不能胜天也。
古人横幅画未见有巨幅,以巨幅不宜横看也。至山水高远尤为不宜。人多不知此理,曾见有画一丈三尺之帧幅者,绝顶傍露一渔艇,不禁喷饭。
画山水必得烟云之气,其气随时而变,此幅欲雨不雨,山若有睡容,然决非冬景。此不在柳绿桃红也。个中旨趣,学人自知。
凡画红叶不可以数点了事。盖枫叶之外,霜树中别有数种,叶不坠地,色若丹砂,真有红于二月花者。三株、五株,十株、八株,江、浙间往往有此妙景。或自成村落,或杂布山蹊。门外汉转言用色太重,点叶太密。此亦痴人说梦,姑妄听之。
山水家于风、云、雨、雪,不可不用磨炼工夫。雨景则自唐以来,推襄阳第一。然不用浓墨有不雨而雨光景,襄阳亦未必尽妙。
画山水必神气行于理法中,乃有生趣,一若画狗马禽鱼,但求形似,全无生气,则匠者优为之矣。此可为知者道也。
雨景宜米,非米以前无雨景也。客芜湖时,见某太史跋明人朱水东米点雨景,其略曰:“襄阳山水并不用浓墨,用笔颇简,殊明秀”云云。噫!是大谬矣。天地间有此一景,我即可以作此一画。曾见天地间有山明水秀之雨景乎?米氏乃画家一派耳。晴亦宜,雨更宜,读画者读雨景,初不必计其是米非米也。墨不浓则云不黑,云不黑则无雨矣。东坡诗:“黑云如墨。”言其浓也。水东画颇佳,某太史未见真米,以耳为目,而门外汉转以太史文人,言必有据,殊不知其呓语也。
画道惟山水最难,难于有笔有墨也。近时山水家有墨者多,有笔者少,墨易学而笔难学也。往往见有章法绝佳,而出笔庸俗,终为识者鄙,不徒在皴法轮廓也。
论画
画道本闲家具耳,当有意无意,求天趣于笔墨之外,能与古人合,亦能与古人离。斯能食古而不为古哽者。
笔墨间神与趣会,书画妙境也。古人作画,用笔润而用墨乾,粗、细、浓、淡各有妙诀。余能领会,而笔墨神趣,终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
画笔宁拙毋巧,作写意画,尤不可以南北宗派横于胸申,致堕恶道。
粗细繁简,各有妙处,惟离俗当远。宁可使今人骂,不可使古人笑。
细有笔力,粗有法则。神与古合,法与古离。时下“荆”、“关”,谁可语此?
稀奇古怪,我法我派。一钱不值,万钱不卖。
奇怪不悖于理法,放浪不失于规矩,机趣横生,心手相应,写意画能事毕矣。
此幅成,或问余得意否?余曰:“天下事大抵当局人无不得意者,自写自作,自以为是,亦人情也。”昨日友人陈鹤庄以文示余,小有訾议,鹤庄不服。余笑曰:“人苦不自知,譬气泄时,从无自掩其鼻者。”鹤庄大笑而去。
古人写意画多用浓墨,以纸色易变,着墨太淡,十数年后笔墨皆为纸色所掩,不可不知。
近人诗曰:“画好时防俗手题。”古人佳画往往被俗手题坏。真大恨事。
五代前无水墨画,五代后虽有用纯墨作画者,粗笔则竟用浓墨,细笔亦必由淡而浓,至精神饱满,气味醇厚而后已。不似今人但以淡墨一扫了事,谓之乾净,然乎否乎?
昔王僧虔云:“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古人。”画亦然。今人但以形质论画,有擅名一世,不知何谓神采者。余自龆龀学画几三十年,于古人神采之妙,专精求之,形质相兼,则吾未能信也。
明娄坚尝言:“字画小技耳。然而不精研则心与法不相入,何由通微?不积习则手与心不相应,何由造妙?师法须高,骨力须重,已识其源,虽师心而暗和,强摹其迹,纵肖貌而实乖。”余欲以此数语,持赠留心绘事者。
古名家笔墨夙有天工。余九岁学画雪竹,山阴鲁南台先生见之云:“姿格清劲,但须秃笔五百枚,自可超神入画。”今三十一年矣,秃笔何止五百枚,然而神化之境,如海上三山,犹望而不可即也,何也?天分不及也。
昔鲁南台先生曰:“写意画非精熟工笔则漫无法则,尤必神行气中,笔忌平庸,墨求生动。攻性兼到,能放能收,庶几随手万变,意到笔随。但知收而不知放,纵精熟工笔,不可与言写意。”
昔人论书只学一家,学成不过为人作奴婢。集众长归于我,斯为大成,画亦然。然集众长亦必登楼十年。天姿高敏,似乎较易,易亦得七八年也。
写意画唐人始为之,机不畅则趣不生,一着意往往心手相戾。此扇因某先生笔墨颇工,班门之斧,惟恐不中绳墨,遂无一笔如法。
画法最忌甜,甜则俗,甜则软,俗已难耐,况软耶?
尝论书画有离纸、镇纸两法。离纸者笔墨俱在空中,飞舞跌宕,有神龙不测之机。镇纸者则笔墨端凝,力透纸背,纤悉不苟,有泰山岩岩严重难犯之象。镇纸者须有天分,否则必近板滞。离纸者须有学力,否则必近油滑。
诗中须有我,画中亦须有我。师事古人则可,为古人奴隶则断乎不可。此可为知者道也。小悟笔墨清妙,以扇索画,草草作此,粗乱中却有我在。
一望即了,画法所忌,花卉人物家最易犯此病,然所以不了者,其诀在趣味深长,精神完固,非细密之谓也。精神在学力,亦关天分,趣味则必须天分高者,始能摸索得着,山水家秘宝,止此“不了”两字。
昔人妙论曰:“万物之毒,皆主于浓。解浓之法曰淡。”淡之一字,真绘素家一粒金丹。然所谓淡者,为层层烘染,由一道至二道,由二道至三至四,淡中仍有浓,有阴阳,有向背,有精神,有趣味。亦有必须用浓墨者,如树木之老枝,人物之须发,钩斫落墨,莲之刺,兰之心,以及石之苔,木之节,无论粗笔细笔皆不可淡。此言用墨之法,着色亦大略相同。挽回补救之功,非淡则无从着手。却不可以淡墨一扫,即谓之淡。
萧条淡漠,是画家极不易到功夫,极不易得境界。萧条则会笔墨之趣,淡漠则得笔墨之神。写意画必有意,意必有趣,趣必有神,无趣、无神则无意,无意何必写为?
用浓墨有火候,火候到者,墨为我用。力能使墨愈浓愈妙。古名家无淡墨画。火候不到,我为墨用,俗所谓吃不住,是宁用淡墨为是。
作画得形似易,得神难,写意得神更难。青藤老人尝言学之二十年,见白纸尚不敢着墨,其难可知矣。余学此亦几三十年,每一握笔,如书生骑马,惟恐堕地,以青藤天才较之,无怪其然。今后生初学弄笔,研朱弄粉,不知绘事为何事,辄诩诩自负,欲为人师,岂真天姿才力过人耶?亦太不知分量矣。记客滇中时有句云:“黑云如墨一重重,何处莲花十丈峰”,有所为而言也。
画工笔画不能不着色。写意画着色可,不着色亦可,妙处不在颜色也。且宜拙多于巧,不可有意点缀,涉丝毫闺阁气。
草书难于楷书,草画难于楷画,此古语也。兰陵今画工渊薮,然恽氏家学失传,花卉家匠习相尚,不求笔墨,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