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的激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写道：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加缪就是这样一个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的人，加缪的对于这个自然与世界的热爱

使他入乎其内，无比激情地对待人生和文学，于此同时，他又是这样冷静，以一种零度的姿态体察这人性，社会，包括他自己。就像是在《异乡人》中的默尔索。

       但是这样的隔岸观火者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写道“荒诞被承认之日起就是一种激情，最撕心裂肺的激情”。默尔索这样一个对于什么事情都几乎是冷淡地审视着的人，无论是对于母亲的死，对于玛丽的求婚，对于开枪射击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是对于自己的审判，死亡。默尔索都是那样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体察着，但是在最后的时候，他竟然爆发出了那样的激情。这种爆发无关于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是一种纯粹的在“荒诞”和“正常“之间的矛盾的爆发：“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我扯着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他的神气不是那么确信有把握吗？但他的确信不值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干脆就像行尸走肉。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都有理。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我干过这，没有干过那，我做过这样的事，而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而以后呢？”

       这一段话像是一团火，点燃了整本书深埋了已经非常久的火药，令我们从疑惑、不解、惊讶中开始反思。确乎不错的，在前面的情节里，默尔索是那般冷漠的一个人，无论是母亲死去，还是杀了一个人，他甚至不感到内疚，也没有看到任何悲恸的表现。但是为什么现在，在这样一场他完全不在乎的行刑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竟然爆发出了这样的情绪。我们开始反思，他的把握来源于哪里，我们开始反思，他真的是用“冷漠”就可以形容的人吗，我们开始反思，他抓住了什么真理，我们开始反思，他的行为究竟是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道德败坏的人，还是这只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这种反思的引导下，我开始阅读一些加缪其他的作品，也开始反观加缪的人生历程和政治主张。在默尔索的这种非凡的冷静之中蕴含着对于生命本质的热情追求。

       这种追求很显然不是与“周遭的人“——“常人”一样的，是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在局内生活，这其中的矛盾是必然要出现的。

       默尔索是情感生活中的局外人，他不知道母亲去世的具体时间，他在为母亲母亲守灵的时候，不但表现出困倦和厌烦，还不断去抽烟、喝咖啡、打瞌睡。更加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母亲刚刚下葬完的第二天就和女友玛丽一起厮混，游泳，看喜剧片，感受肉体欲望满足的愉悦。对于玛丽，也是如此，玛丽和他求婚，对于一个年轻的男子，年轻美丽的女朋友和自己求婚了，他没有喜悦、没有惊喜、甚至连对于婚姻的向往或者是恐惧都没有，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对于雷蒙的求助，默尔索答应的原因只没有拒绝的原因罢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总是希望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以一种形式确定下来，互相依靠，在这种确定的情感中获得一种宁静和安全，但是默尔索并不畏惧人的关系中的不确定，他是正真的飘萍，在他的眼里，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也都是可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是两个电子的相遇，从来无法预测，也没有好坏的评判。

       默尔索是工作生活中的“局外人”，当老板希望给默尔索一个机会去巴黎时，老板给默尔索提供了一个可以生活在巴黎，每年也可以去旅行的工作，他还说道：“你还年轻，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会喜欢的。”默尔索却回答“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这样的对话是十分有趣的，简单两句话，已经展现了了“常人”与“局外人的区别，索尔莫冷静地认为“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既然所有的生活都没有任何区别，那么为什么要对某一种生活有任何的偏好呢？他了解老板板着脸的原因，他因为母亲的去世请了两天的假，这样就可以休息四天了。但是他没有任何弥补这种不满的措施，只是想“这并非是我的错”，他并不觉别人对于他的看法是重要的事情。

       默尔索甚至是面对死亡的“局外人”，在一个光线强烈的沙滩上，由于强烈的光线，默尔索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在拘留的日子里，他不因为自己失去了自由而苦恼，只是感受自己在这种监禁中对于时间的感受的变化。他在法庭上的时候，只是看着律师、证人、法官的表演，不为自己辩解，不说任何违背自己内心的话语，他没有像“常人”一样，选择用说谎来简化自己的生活，如同加缪所说，说谎”这正是我们所有人每天所做的事情，目的是为了简化生活“。对于默尔索来说什么样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所以根本没有简化生活的必要，他看着检察官、律师和各种各样的证人将自己的罪责确定下来，他早就看到这场审判是”不相称的可笑“，他也早就看到了这场审判中各种各样的人带着自己的主观思维的不合理性，

”可以说，人们好像是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时不时，我真想打断大家的话，这样说，”归根到底，究竟谁是被告？被告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本人有话要说！““

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审判的不合理，但是他拒绝与这种“不合理“抗争，他将自己放逐了，放逐在法庭之外，甚至主动放弃了辩解的机会，他说”经过考虑，我没有什么要说了。“他在自己的人生之外，审视着自己的人生，”人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抱着这样的态度，他只想让这件事情快点结束，回到牢房里去睡觉。

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依然说”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实在”。

 

       就是这样的态度，似乎都有一个缘由：“人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是没有区别的”。他没有所有“常人“所拥有的欲望和执念，只是平静地体察。

 

       “所有的生活都是没有区别的“这是默尔索掌握的真理，也是他的所有行为的根源，”所有的生活都是没有区别的“，默尔索是如何得出这种结论的呢，应当就是这样一直以局外人的心态审视人生而产生的结论吧。无论财富、关系、情感、境遇如何改变，人生不过是在安静地流淌，是一出在时间里流淌的戏剧。

他们冷静地看着，因为不在乎物质，精神，甚至于自己拥有的时间，他们不在乎”常人“希望拥有的，害怕失去的一切事情，所以他们不畏惧对于”常人“来说是巨大威胁的失去，也不渴望对于”常人“来说是巨大幸福的拥有。他们打破了规则，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所有规则里的奖惩，他们站在了规则制定者的背后，而不是眼前。

 

但是他们不是没有热情的，他们是对于自己所追求的真理有着最高的激情，他们放弃了我们最珍视的，直面着我们最恐惧的，最后的最后，”局外人“站在了生命真理的门口，推开了死亡的大门。

 

到了这里，我在疑惑，加缪一定也是到了这种荒谬性存在的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边是自杀。“《西西弗神话》这样开头。关于死亡，加缪一定是想过的，不然他为什么会给默尔索选择死亡这样一种结局，而且是带有自主意识的一种死亡，一种近乎于自杀的一种死亡。

加缪的身上带着忧郁，带着激情，一方面他在得了肺结核之后，工作和生活屡屡碰壁，妻子吸毒和医生私通，他被排挤在主流的，“常人”的世界之外，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着这个世界，他深刻地感受着周遭的荒谬，理解着周遭的荒谬。他是默尔索，以热烈的激情审视这个世界，追求着对于人生的把控和真理，在荒诞的世界中他站到了造物的背面，在对于荒诞的觉醒中走向了毁灭；他也是西西弗斯，”他知道他是自己岁月的主人，在反攻审视自己生命的时刻，西西弗再次来到岩石前，静观一系列没有联系的行动，这些行动变成了他的命运，由他自己创造的……就这样，他却行一切人事皆有人的根源。”对于每一次行动，都看作是一次冒险，欣喜若狂地拥抱，寻找活着的乐趣，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选择用遗忘来更新自己的人生，让每天能摸到的石头把命运变成了现成的和摆在眼前的东西，与默尔索不同，西西弗选择了把握自己的现在，自己的时间，而默尔索选择了把握自己的人生。他们同样追求一种确定，一种真理。他们都肯定了这种荒诞，最后都走向了毁灭。让我感动的不是这种毁灭，而是加缪看清了这种荒诞之后依然执着地生活，他是像西西弗那样的最伟大的英雄，是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如此荒谬却依然搏斗着的英雄，他们确定了自己的毁灭，确定了自己在毁灭之前所做的一切的荒谬，但是依旧在抵抗拼搏着。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西西弗神话》在最前的一页如是写道。加缪是真正的能出乎其外有入乎其内者，他清楚地明白这种荒谬的存在，他清楚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依旧执着地写作，做西西弗那样的英雄，用“零度写作”唤起人们的警醒。他是局外人的激情，他是燃烧着的警世寓言。

“他顶着历史的潮流，作为醒世作家的古老家族在当今的继承者，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须知正是这些醒世作家的作品构成了也许是法国文学中最富有独特性的部分。他以他那执拗狭隘而又纯粹、严峻、而又放荡的人道主义，同当代大量的丑行劣迹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斗。但是反过来，通过他顽强的拒绝，他却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与马基雅维利的信徒们和现实主义的金犊偶像的崇拜者们背道而驰，确证了道德行为的存在。”（阿尔贝•加缪悼词（作者萨特））

后记：这篇读书笔记本来是为了应付通识课的，也参考了《局外人 不是 荒诞人》的许多内容，最后写着写着，越来越喜欢加缪，准备有时间的时候好好再看一下《西西弗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