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劲杨:还原论的两种形相及其思维实质

作者 刘劲杨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北京 100872

摘要: 复杂性理论把“超越还原论”作为自己的方法论纲领。然而,对还原论的相关讨论却常常带来 混淆。本文从更为广阔而深入的思考角度,把还原论区分为本体论层面的“还原论信念”和方法论层面的 “还原论方法”,认为还原论信念的超越与还原论方法的超越完全是两个层面的非同构问题。对还原论的认识论考量则表明,还原论的思维实质根源于人类思维的割离本性,弱意义上的还原论对于科学是必要的。

关键词:还原 还原论 方法论 复杂性

〔中图分类号〕N94-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0763-(2007)06-0025-07

复杂性研究兴起后,各种理论均把 “超越还原论” 作为自己的方法论纲领。然而,还原论的相关讨论常常陷入种种混淆中,超越还原论则常常被简单理解为对还原论的彻底抛弃。这不仅未领会还原论的实质,也曲解了复杂性研究的方向。当下是一个复杂性及其还原共同增长的时代,[1] 极有必要对这一问题进行厘清与深入思考。该问题也是我们深入讨论整体论、涌(突)现论方法的基础。

一、还原论的两种形相

自 1951 年蒯因在《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一文中首次提出还原论 (reductionism) 一词后,还原论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都得到扩张。最新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还原论定义为:“在哲学上,还原论是一种观念,它认为某一给定实体是由更为简单或更为基础的实体所构成的集合或组合;或认为这些实体的表述可依据更为基础的实体的表述来定义。”[2] 奥本海默 (Paul Oppenheim) 与普特南 (Hilary Putnam) 曾从四个方面总结了还原论纲领的基本内容。李建会把它们概括提炼为三类还原:组成的还原论、解释的还原论与理论的还原论。① 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理论还原方面,可归入规范的科学哲学研究。然而,“还原”(reduction) 比 “还原论” 远为悠久,二者有明显的区别。前者主要体现为一种具体的 “科学程式”(scientific procedure),后者多作为一种抽象的哲学学说或哲学主张 (philosophical doctrine)。阿加奇 (Evandro Agazzi) 由此指出,传统上对还原论的规范哲学研究并未从还原出发对还原论进行更为广泛和深入的思考。许多对还原论的重要问题被排斥在规范性问题之外了,诸如还原应是什么?为什么需要还原?还原理论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还原论是一种本体论预设 (ontological presupposition) 还是还原蕴涵 (implication of reduction) 等问题。[3]

鉴于此,本文认为,从超越还原的角度以及更为广阔的思考视野来看,还原论应被区分为两种更为基本的形相:一是方法论形相,即 “还原论方法”,这一形相奠定了经典科学的方法论基础。这一层面导致了 “理论的还原” 与 “解释的还原”,其核心是 “reduction”;另一形相为本体论形相,即 “还原论信念”,认为世界是由可分的个体构成的,高层次事物由低层次事物构成,“组成的还原” 可归入此类,其核心是哲学意义上的还原主义 “reductionism”。为避免混淆,“还原论” 在本文中是对这两种形相的总称。②

1. 还原论方法

通常意义上,“还原或还原作用是指事物和原因的可分解性。”([4],p.55) 这一方法坚信我们可以(也只能)借助部分来把握整体,只有把部分搞清楚了才可能真正把握整体,认识了部分的特性就可以得出整体的特性,其实质是以分析 — 重构方法把握整体。近代科学意义上还原论方法的鼻祖可追溯到笛卡尔与培根。笛卡尔确立了由四条规则组成的正确的 “思想途径”,[5] 可提炼为四个自上而下的分析演绎的步骤, ([6],p.308) 以表 1 示之。培根则从经验论的角度提出了由下而上的综合归纳,以建立一列循序升进的阶梯。他认为追求和发现真理的唯一正确道路在于 “从感官和特殊的东西引出一些原理,经由逐步而无间断的上升直至最后才达到最普遍的原理。”[7]

表 1 笛卡尔的思考途径与分析步骤

笛卡尔的四条规则对应的四个步骤                                      ~~~~~~~~~~~~~~~~~~~~~~~~~~~~~~~~~~~~                                     
第一条:凡是我没有明确地认识到的东西,我决不把它当成真的接受。也就是说,要小心避免轻率的判断和先入之见,除了清楚分明地呈现在我心里、使我根本无法怀疑的东西以外,不要多放一点东西到我的判断里。① 区分出所研究问题的所有可能的情况,划分出不同的方案。
第二条:把我所审查的每一个难题按照可能和必要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以便一一妥为解决。② 将每一情况分解成最简单的子问题。
第三条:按次序进行我的思考,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一点一点逐步上升,直到认识最复杂的对象;就连那些本来没有先后关系的东西,也给它们设定一个次序。③ 解决每一情况的子问题,使它从较简单的上升为较复杂的。
最后一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尽量全面地考察,尽量普遍地复查,做到确信毫无遗漏。④ 在这个上升过程中,只将确切无疑的、清楚明白的原理作为出发的前提。

从还原角度来看,自上而下的演绎分析与由下而上的归纳综合在形式上迥然不同:一个强调理性逻辑的重要性,一个注重原始的经验,但二者在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上却殊途同归。它们都认为,认识部分就可以把握整体。牛顿最终在科学上对二者进行了综合,建立了基于还原论方法原则之上的分析与综合、经验与理论相结合的假说 — 演绎法,为后来的科学研究所普遍遵循。还原论科学方法的历史轨迹表明,占据还原论方法主导地位的是分析、分解与还原。由图 1 所示,首先把对象从环境中分离出来,使对象孤立,与环境相隔离;然后把对象分解为部分,由高层次的复杂问题还原为较低层次问题直到还原为可以解决的简单问题;最后,用自下而上各层次问题的逐步解决替代对高层次复杂问题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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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还原论方法

还原论方法创造了近现代科学 400 多年发展的巨大成功,“把问题分解为各个部分,然后再按逻辑顺序进行安排”([8],p.41) 这一方法已成为现代科学思维的基本特征。它在发展科学理论和实现复杂技术项目中被证明是极为有用的,仍然是现代科学的重要特点和基本原则。经验科学中的物理学、化学学科的发展与成熟都经历了还原式的学科分化过程。科学的分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科学研究的深度在一定程度上就取决于还原的深度,粒子物理学、分子生物学等都是这一研究进路的典型代表。

2. 还原论信念

在还原论方法的解析下,世界图景展现为前所未有的简单性。早在 19 世纪,德国物理学家亥姆霍兹 (Von Helmholtz.) 就曾认为 “一旦把一切自然现象都化成简单的力,而且证明自然现象只能这样来简化,那么科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6],p.317) 现代物理学借助 “还原”,把世界的存在归于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生物学家开始相信分子水平的研究将揭开生命复杂性的全部奥秘。复杂的世界经由还原被清晰地分割为可以重组的简单粒子、部分,关于世界的知识也被分解为种种不同、分类庞杂的学科与部门。卡普拉 (Fritjof Capra) 对此指出:“过分强调笛卡尔的割裂成碎片的方法成为我们一般思维和专业学科的特征,并且导致了科学中广泛的还原论态度 —— 一种相信复杂现象的所有方面都可以通过将其还原为各个组成部分来理解的信念”([8],p.41),即我们由还原论方法嬗变为本体论意义上的还原论信念。

还原论信念是一种本体论预设、一种关于实在的观念与态度。还原论信念及其还原主义主要根源于一元论哲学 (monism) ③,预设 “表面上不同种类的存在物或特性是同一的。它声称某一种类的东西能够用与它们同一的更为基本的存在物或特性类型来解释。”[9] 还原论信念的核心理念在于 “世界由个体(部分)构成”。牛顿力学观盛行的 18-19 世纪是还原论信念的高峰。古代有机的、生命的和精神的宇宙观被把世界看作机器的观念所取代,宇宙被视为一部复杂的 “钟表机器”。还原论信念的持有者相信客观世界是既定的,世界是由基本粒子等 “宇宙之砖” 以无限精巧的方式构成,宇宙之砖的性质与相互作用从根本上决定了世界的性质,最复杂的对象也是由最低层次(同时也是最根本)的 “基本构件” 组装而成。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构想,卢克莱修的原子和无限虚空说,到近代牛顿的具有一定质量和运动的物体,道尔顿的原子论,并最终发展到当代还原论者的对原子内部的基本粒子和能量的确认。既然世界由不同层次的基本单元构成,那么那个最终无法还原的最小实体就是宇宙的本质与本原。

由此,根源于还原论方法理念的还原论信念反过来强化了还原论方法,并对科学方法论产生一个普遍影响:各种复杂现象被认为总可以通过把它们分解成基本建筑砌块和寻求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的机制来加以认识;不同科学分支描述的是实在的不同层次,但最终都可建立在关于实在的最基本的科学 —— 物理科学之上。

二、两种形相的混淆与区分

还原论的批判者们,常常将 “还原论” 这一用语无区别地用于本体论、认识论及方法论层面,有时它指称还原论方法,有时被当作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有时又成为人们指责机械自然观的替罪羊。这一混淆不仅存在于还原论,还存在于与之争斗的整体论中。这导致,许多整体论者在批判还原论方法的局限时,却指向本体论层面的还原论信念;或是在反对还原论信念时走向极端,妄图以一种全新的方法来取代一切还原论方法及其思维。不厘清这两个基本层面的区别,我们很难辩明问题的实质。

1. 信念与方法的混淆

通常不论是还原论者还是整体论者都会当然地以为,本体信念与方法论总是一致的,即有什么样的本体论信念就会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或者说,研究者所坚信的自然观与其研究方法有着必然的逻辑关联、时间关联。具体到还原论,这一误解的表述就成为,没有还原论信念我们也不会采用还原论方法,还原论方法倘若不是如此有效,我们也不会形成如此坚固的还原论信念。结果,“超越还原” 就被理解为对整个还原论的超越,超越就是与一切还原论的决裂。如卡普拉所说:

“在所有这些领域,古典的笛卡尔世界图景的局限性正在日趋明显。为了超越古典模式,科学家应当像物理学家那样,超越力学的和还原论的方法,发展整体论的、生态的观点。…… 科学家无需像目前这样,往往由于害怕不科学而不情愿采用整体论框架。现代物理学可以表明,这种框架不但是科学的而且符合物理实在的最先进的科学理论。”([8],p.31)

柯林伍德明确反对这种信念与方法的一致性、同步性。他指出:“说自然科学的具体研究以自然观念为基础,并非意味着自然的一般观念,或作为整体的自然观念,是在脱离对自然事实的具体研究情形下首先产生的;也不是说当这种抽象的观念成形后,人们便在此基础上建立具体自然科学的上层建筑。它所指的是一种逻辑关系而不是时间关系。”([10],p.1) 我们以此观点来分析卡普拉的论述。论述的前一部分所强调的是,由于现代自然观的改变,科学家应该及时调整传统的还原论方法、还原思维。

其内在逻辑预设是,本体意义的自然观必然影响方法论思维,自然观的改变之后必然是方法论的改变,由本体论信念 “跨越” 到了方法论层面。这一逻辑恰恰是柯林伍德所反对的,他认为自然观对科学方法的影响不是时间在先而是逻辑在先,并且即便是逻辑在先也是很弱的。科学史上的一个事实是,“只有当具体聚集到了相当数量时,他们才开始反思他们已经做的工作,并发现这些工作都是按照迄今一直未被意识到的原理有条不紊地进行的。”([10],p.2) 后一部分卡普拉强调,现代物理学已经证实了整体论框架的可行,所以科学家应该毫不犹豫地采用这一框架,并且要发展整体论的、生态观点。这里他进行了两次跨越,一次是由现代物理学(主要是指粒子物理学)的认识结论跨越到了整个宇宙;另一次是由粒子物理学认识论层面再次跨回了本体论信念层面。

这里的 “硬伤” 在于,卡普拉随意地把一个层面的结论推广应用于另一个层面,却从来不交代 “为什么能够跨越”?这一做法,恰恰是还原论方法的典型方式 —— 把某一(较高)层次的问题简单归结为另一(较低)层次问题。卡普拉实质是以还原论方式论证了整体论的合理与必然,并得出了抛弃还原论的坚定结论。显然,信念与方法的混淆已遮蔽了还原论与整体论争端的实质。

2. 信念与方法的本质区分

作为一种抽象的本体论预设,还原论信念需要回答 “世界的根源与基础是什么” 这一问题,它强调存在着构成世界的 “最终质料” 或 “根本要素”,世界是由它们构成的,或者说这些最终个体、元素才是世界的本质。如孔德和斯宾塞在社会学中坚持用个体心理去分析社会整体。在他们看来,“社会如果只是人们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组成的一种手段体系,那么这些目的也只能是个人创造出来的。因为在社会没有形成以前,只存在个人。”([11],p.80) 个人的意念和需要决定了社会的形成,作为个体存在的人才是社会的本质。与此相反,整体论信念则认为,世界就是世界,个体是无法脱离世界而存在的,它始终是处于与其他个体的有机联系中,世界的本质就在世界。迪尔凯姆针对个体还原主义指出,社会现象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远远超过个人之外,社会不是一种简单的个人相加的总和,必须通过社会去解释社会现象,个人心理现象只具些许的参考性。([11],pp.82-87) 强的整体论信念,甚至把部分也取消了,只承认整体,如印度吠陀哲学及神学中的一些观点。④

作为方法论,还原论方法要解决的问题是,“以何种方式(程式)来认识对象与解决问题”?还原论方法是一种具体的程式,强调从整体到部分的 “分解” 方法,前面已有详述。与此不同的是,整体论方法比较复杂,大致有两类解决方式,一种是孤立整体论方法,认为整体完全不能分解,只能依靠直觉,“它是直接去把握,不存在一种直觉意识和被直觉的东西之间的区分”[12],它不是推理不具可行性,实际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方法范畴。另一类整体论方法,强调建立整体概念,引入了系统的观点,但并不排斥 “分解”,认为关键在于把整体和部分结合起来,要善于分割。

显然,还原论信念与还原论方法并不存在逻辑上的必然关联,它们是两个层面上的不同类问题。一个是还原主义在理论上的一种绝对的抽象分割理想,另一个是作为一种总是受限于一定条件下具体的处理程式。⑤ 对此,欧阳莹之 (Sunny Y. Auyang) 在《复杂系统理论基础》一书中明确指出:

“系统以一定规律由彼此相互作用着的部分物理建构而成,并不意味着系统的所有描述都是由支配部分的规律逻辑构造得出。系统行为是其组分的因果结果 (causal consequences),并不意味着系统行为的概念是其组分运动概念的数学演算结果 (mathematical consequence)。这些推断 (implications) 依赖于对世界构成、理论推理结构及其相互关系的一些强假设。强假设要求我们要用被断定为逻辑的、数学的推导方式对世界进行概念化,并要使这一方式适用于各种复杂性系统。这种强假设令人怀疑,方法论并不重演 (recapitulate) 本体论。”[13]

“物理建构” 与 “逻辑构造” 的差异表明,本体论与方法论不是同构的。实在世界的复杂性存在远远超越了逻辑范畴;“系统行为 — 组分的因果结果” 与 “系统概念 — 组分概念数学演算结果” 的不对等性表明:系统演化并不是逻辑演算,实在世界的演化并不符合逻辑规则。不仅 “方法论并不重演本体论”,而且 “方法论无法重演本体论”。这是本体论信念与方法论的本质区分。本体论信念体现的是人们对 “哪一个是更为根本的存在” 的认识,方法论解决的是 “哪一种方式更有效” 的问题。对于 “个体” 的问题我们并非必然要采用个体性的还原论方法,我们也可以采用整体论方法;对于 “整体” 问题,我们也不必然要采用整体论方法,有时还原论方法反而能揭示出整体的一些特质。没有科学精确的还原性研究,也许至今我们对宇宙这个整体还处于神学的感悟中。我们对世界保持系统观并不排斥我们在应对某些问题时采用还原论方法。贝塔朗菲曾坦言:“在‘系统方法’中既有机械论的倾向和模型,又有机体论的倾向和模型。前者企图能通过‘分析’、‘线性(包括循环)因果论’、‘自动机’来掌握系统,后者则通过‘整体性’、‘相互作用’、‘动态学’(或任何其他可用以规定二者之间区别的词)来掌握系统。”[14]

三、在认识论上的考量

对还原论方法和还原论信念的深入思考,自然会向思考者自身叩问。在认识论上,我们需要回答如下问题:面对世界,我们为什么需要还原?还原论的思维实质是什么?

1. 弱还原论的必要

大多的批判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还原论信念是人类解释复杂整体的一种必要的世界观;还原论方法是人类应对复杂的一种重要手段。卡普拉在批判还原论时,曾指出:

“这种还原论态度根深蒂固地渗透到我们的文化之中,以至于经常被看作是科学的方法。其他科学也接受了这种古典物理学的力学观和还原论,把它们看作是对实在的正确描述,并以此来构造自己的理论。每当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或经济学家希望自己是科学的,他们总是自然地转向牛顿物理学的基本概念。”([8],p.29)

对此,我们要提出的一个反问是,“为什么还原论会这样广泛地渗透到各门学科中”?这段卡普拉的批判所揭示的事实背后,恰恰表明了科学对弱还原论的强烈依赖性,还原论方法是一种虽然有限但却有效的人类简化复杂问题的方式。卡普拉如大多数还原论的批判者一样,所犯的另一个错误在于混淆了强还原论与弱还原论的区分。

强还原论根植于还原主义的绝对性理想,把对象整体完全归结为部分,认为世界 “不过是”、“无非是” 某一基本建筑砌块或几条简洁的基本规律,其方法是自上而下的单一分解。弱还原论则没有前者的 “自信”,只承认世界是可以通过基本规律来解释的,整体可以分解为部分,但部分的砌合物不再是原来的整体,其方法是自上而下的分解与自下而上的综合。⑥ 弱还原论重视整体的存在,面对世界这样一个各部分紧密相联的巨大复合体,认为 “我们不能原原本本对付它,而是不得不将其简化为某些我们能分别考察之的分离领域。” [15] 强还原论是对还原论的极端化,真理走过了头便成为谬误。强物理主义便是其一种极端表现。卡普拉的原意显然是针对强还原论的,他的错误在于把对强还原论信念的批判 “自然地” 延伸到了弱还原论,认为整个还原论思想都应作为根本变革的内容被抛弃。这样一种批判思维恰恰也是他所批判的还原论思维,即任一信念、理论非真即假的单值判断,把批判、限制还原论等同于取消还原论。事实上,弱意义上的还原论方法与弱意义上的整体论方法是具有一定相容性的。([4],p.49)

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是难于完全离开还原论的,在科学中 “完全拒斥还原将使我们丧失理解事物与过程的乐趣,丧失知识所赋予我们的能力。” [16] 刘大椿在分析机械自然观的意义时曾指出:“如果认为机械观除了趋于衰落以外,已不再有任何积极意义,却是一种过于简单的看法。相反,机械观在原则和渊源方面,有着更为深刻、丰富得多的东西。它所强调的构造性体体系和可控实验的传统,特别是它的还原论的方法论基本原则,不但曾经在近代科学的发展中大显身手,而且仍然是现代科学的重要特点和基本原则。现代系统观是在机械观成就的基础上登上舞台的。”([6],p.316)

2. 还原论的思维实质

还原是一种思维由整体到部分,由连续到离散的操作,这种 “分解性” 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类主体思维的割离本性紧密相关。人类思维正是在这种连续与离散的矛盾中行进的。

黑格尔在分析芝诺悖论时指出:“芝诺认为只是限度、分割、时间和空间的点积性环节就其整个(抽象孤立的)特定性而言是有效准的;因此发生了矛盾。造成困难的永远是思维,因为思维把一个对象在实际里紧密联系着的诸环节彼此区分开来。思维引起了由于人吃了善恶知识之树的果子而来的堕落的罪恶,但它又能医治这不幸。这是一种克服思维的困难;但造成这困难的,也只有思维。”[17] 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对黑格尔这段论述的分析,更明确地指出人类思维的割离本性:

“如果不把不间断的东西割断,不使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不加以割碎,不使之僵化,那么我们就不能想象、表达、测量、描述运动。思维对运动的描述,总是粗糙化、僵化。不仅思维如此,而且感觉也是这样;不仅对运动是这样,而且对任何概念也都是这样。这里也有辩证法的本质。对立面的统一、同一这个公式正是表现这个本质。”[18]

这种思维的割离本性表明,人类对世界的理性把握总是非连续性的。科学理性的基础在于一阶逻辑,它是人类思维中演绎推理的系统化展示和形式化思考的完备形式,“正是依靠以演绎推理为核心的演绎逻辑,人类思维的伟大结晶 —— 科学成果才可能严格地系统化、精确化。然而,一阶逻辑也典型地表明了人类思维的一种割离本性。” [19] 理性只有找到存在的不变性才能在思维中建构出离散的思考 “逻辑点”,才能把面对的对象与自我区别开来,把对象与其他对象分离开来,使它们分别成为思维逻辑上的 “原子对象”,也才具有进一步深刻把握事物的可能。所谓 “逻辑点” 是指在一阶逻辑中,我们只能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方面(范畴)对一定的对象下非真即假的点判断,违反这其中任何一种设定,就会出现思维中的矛盾,这便是亚里士多德的同一时间、同一方面、同一对象的 “三同一” 理论。张建军对此的分析是:“实际上,这种规定已经把本来相互联系、相互过渡的对象离散化、割离化了,既不涉及对象内部的任何结构与关系,又不涉及对象之间的过渡和连接。‘同一时间’,体现了思维的纵向割离;‘同一方面’,体现了思想的横向割离;由此确定的‘同一对象’,自然只能是一种离散的思维抽象…… 这种割离性乃植根于作为一种宏观生物的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之中。” [19]

在此情形下,思维上逻辑点所要求的思维割离性必会与实在对象的内在统一性发生冲突、矛盾,因为我们每一刻只能形式地思维,辩证法的意义就在于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自始至终地力求更好地逼近实在。[20] 为了 “逼近实在”,辩证法要求我们必须辩证地把握研究对象的内在矛盾性,这一把握就是一个不断打开逻辑点,又不断形成新的逻辑点的过程。 莫兰所倡导的,在认识与应对复杂性时采用 “二重性逻辑”,也是这个原因。他认为新的复杂性科学将建立在 “想象与验证、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两重性逻辑基础上。”([21],pp.148-149) 得出思维割离本性这一认识结论,对超越还原论及复杂性的思考极为重要。这意味着:所谓世界一定是经我们思维割离后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世界是因人类主体思维的本性才被解释 (分解)为支离破碎。我们只能在这些支离破碎的思维逻辑点中重新拼合世界。

由复杂性的眼光看来,逻辑点就是思维中的定态、“可区分态”,只有充分认识这些客观存在的 “可区分态” 才能走向深入,从定态中认识非定态。 对复杂性的一个流行误解是,复杂性就是混乱性。然而,如果研究对象只有混乱性,无法找到实在的 “可区分态”,就根本无法形成思维的逻辑点,形成理论。不可区分在科学上就近乎等同于 “不可认识”。霍兰 (John Holland) 在《涌现》一书中指出:“在研究涌现现象的过程中,可识别的特征和模式是关键的部分。除非一种现象是可以识别的并且重复发生,否则我是不会称这种现象为涌现现象的。” [22] 复杂性理论的任务在于充分揭示出 “可区分态” 的复杂性,而不是接受其混乱性。因此,面对复杂对象,“还原” 依然是复杂性科学研究中的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

四、结语

以上思考只是对超越还原论的前思考,以厘清一些思想中的混淆。这些思考表明,“超越还原论” 不是以本体论信念革命的名义抛弃一切分析方法、还原原则;也不是以自然观的演进来证明方法论革命的必然。自然观的改变与方法论的超越完全是两个层面的非同构问题。在本体论信念层面,我们还可以在一个较强的意义上强调超越的决裂性;在方法论层面,我们则应在一个较弱的意义上理解超越,充分以一种开放和扬弃的态度汲取已有还原、分解方法的合理性,以系统、整体的观念在 “关节处” 切割自然,而不是妄图彻底抛弃 “分割” 与 “构成”。正如莫兰所说:“复杂性的方法要求我们在思维时永远不要使概念封闭起来,要粉碎封闭的疆界,在被分割的东西之间重建联系,努力掌握多方面性,考虑到特殊性、地点、时间,又永不忘记起整合作用的总体。它是趋向总体认识的张力,但是同时又意识到矛盾性…… 总体同时是真理和非真理,而这正是复杂性 — 联结斗争的概念。”([21],p.151)

【注释】

① 具体包括:组成的还原论:在自然系统中,高层次事物是由低层次事物构成;解释的还原论:可以根据较低水平上事物的性质解释和预言高层次事物的性质;理论的还原论:不同科学分支描述的是实在的不同水平,但最终都可建立在关于实在的最基本水平的科学 —— 物理科学之上。参见:李建会。与真理为友 [M]. 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72-73.

② 在中文语境下,还原论暗含了还原主义与还原方法两层含义,有时也被等同于还原主义或还原方法。为避免混淆,本文采用了新的表述。还原信念大致等同于哲学意义上的还原主义,还原论方法大致等同于科学意义上的还原方法。

③ 在阿加奇看来,还原主义不仅是对一般意义上的 “what is common”,“generality” 的追求,它更主要的是对一元论意义上惟一 “根本要素”、“unity” 的追求。参见:Evandro Agazzi, Redutionism as Negation of the Science [A]/Evandro Agazzi, the problem of reductionism in science [M].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cshers.1991.1-5.

④ “在我们的讨论中,当我们力图把我们的心灵带到‘一’时,我们必然将被引导到把这个‘一’更好地指定为‘无部分性 (partlessness)”(Plotinus)。参见:金吾伦。生成哲学。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95-96.

⑤ 阿加奇认为还原主义是作为现代科学的否定面而存在的,其绝对性是与科学的局域性、多元视角的相对性相冲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科学可以取消还原 “reduction”)。参见:Evandro Agazzi. Redutionism as Negation of the Science [A]/Evandro Agazzi. The problem of reductionism in science [M].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cshers. 1991.1-29.

⑥ 欧阳莹之把前者称为微观还原 (microreductionism),后者称为综合微观分析方法 (synthetic microanalytic approach)。参见:〔英〕欧阳莹之。复杂系统理论基础 [M]. 田宝国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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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07 年 6 期。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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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接下来百科引用部分上文观点,补充了新的论点。

还原论

还原论或还原主义(Reductionism,又译化约论),是一种哲学思想,认为复杂的系统、事物、现象可以将其化解为各部分之组合来加以理解和描述。还原论(Reductionism)的思想可追溯久远,但 “还原论”(Reductionism)却来自 1951 年美国逻辑哲学学家蒯因在《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一文。此后,还原论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都得到扩张。最新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还原论定义为:“在哲学上,还原论是一种观念,它认为某一给定实体是由更为简单或更为基础的实体所构成的集合或组合;或认为这些实体的表述可依据更为基础的实体的表述来定义。” 还原论方法是经典科学方法的内核,将高层的、复杂的对象分解为较低层的、简单的对象来处理;世界的本质在于简单性。

1 简介

还原论的思想在自然科学中有很大影响,例如认为化学是以物理学为基础,生物学是以化学为基础,等等。在社会科学中,围绕还原论的观点有很大争议,例如心理学是否能够归结于生物学,社会学是否能归结于心理学,政治学能否归结于社会学,等等。

2 还原论的两种形态

在还原论方法的解析下,世界图景展现为前所未有的简单性。早在 19 世纪,德国物理学家亥姆霍兹(Helmholtz.Von)就曾认为 “一旦把一切自然现象都化成简单的力,而且证明自然现象只能这样来简化,那么科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现代物理学借助 “还原”,把世界的存在归于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生物学家开始相信分子水平的研究将揭开生命复杂性的全部奥秘。复杂的世界经由还原被清晰地分割为可以重组的简单粒子、部分,关于世界的知识也被分解为种种不同、分类庞杂的学科与部门。卡普拉 (Fritjof Capra) 对此指出:“过分强调笛卡尔的割裂成碎片的方法成为我们一般思维和专业学科的特征,并且导致了科学中广泛的还原论态度 —— 一种相信复杂现象的所有方面都可以通过将其还原为各个组成部分来理解的信念” ,即我们由还原论方法嬗变为本体论意义上的还原论信念。

还原论信念是一种本体论预设、一种关于实在的观念与态度。还原论信念及其还原主义主要根源于一元论哲学 (monism) ,预设 “表面上不同种类的存在物或特性是同一的。它声称某一种类的东西能够用与它们同一的更为基本的存在物或特性类型来解释。”[9] 还原论信念的核心理念在于 “世界由个体(部分)构成”。牛顿力学观盛行的 18-19 世纪是还原论信念的高峰。古代有机的、生命的和精神的宇宙观被把世界看作 “钟表机器” 的观念所取代。还原论信念的持有者相信客观世界是既定的,世界是由基本粒子等 “宇宙之砖” 以无限精巧的方式构成,宇宙之砖的性质与相互作用从根本上决定了世界的性质,最复杂的对象也是由最低层次 (同时也是最根本) 的 “基本构件” 组装而成。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构想,卢克莱修的原子和无限虚空说,到近代牛顿的具有一定质量和运动的物体,又经道尔顿的原子论,并最终发展到当代还原论者的对原子内部的基本粒子和能量的确认。既然世界由不同层次的基本单元构成,那么那个最终无法还原的最小实体就是宇宙的本质与本原。

由此,根源于还原论方法理念的还原论信念反过来强化了还原论方法,并对科学方法论产生一个普遍影响:各种复杂现象被认为总可以通过把它们分解为基本建筑砌块及其相互作用的关系来加以认识;不同科学分支描述的是实在的不同层次,但最终都可建立在关于实在的最基本的科学 —— 物理学之上。[1][2]

3 研究成果

生物学领域

生物学研究中的还原论表现最为明显,有人试图把生命运动形式归结为物理 - 化学运动形式,用物理 - 化学运动规律取代生物学规律。20 世纪初的还原论者把人类社会运动还原为低等动物的运动,把生物学规律还原为分子运动规律,再继续还原为物理 - 化学过程。现代生物还原论借用分子生物学取得的成就,认为就像遗传过程可以还原为化学相互作用一样,所有生物现象都可归结为物理 - 化学运动。生物学中的还原论还主张学科之间的还原,如果一门学科的理论、规律可以说明另一学科的理论、规律,则后一学科可以向前一学科还原。

科学哲学领域

科学哲学还原论的著名代表为德国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家 R. 卡尔纳普。他应用还原论研究逻辑语言的分析问题,主张可以从直接观察到的物体来给一切科学理论下定义或进行解释,复杂的知识经验体系都可分解为简单的因素,科学规律等同于许多观察报告的组合。

心理学领域

心理学研究中的还原论痕迹十分明显。心理学独立后的第一个心理学派 — 构造心理学认为,心理学应该用实验内省的方法分析意识经验的内容或构造,从而找出意识的各个组成部分以及它们连接成为各种心理过程的规律。E.B. 铁钦纳反对机能心理学派重视意识功用的特点,他只对确定组成意识经验的心理元素感兴趣,至于这样做有什么用处,他并不进行回答。铁钦纳在经过所谓分析之后,找到能意识到的 44000-50000 种最简单的感觉元素,这些感觉情感这两种最基本心理元素范畴内。显而易见,构造心理学元素分析的方法与还原论显然是同出一辙的。

20 世纪前半期风靡美国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也采用了还原论立场。行为主义的创始人 J.B. 华生认为,心理学应以客观的、可观察的行为为研究对象,放弃对捉摸不定的主观心理状态或意识状态进行探讨。行为主义者眼中的 “心理” 就是有机体的肌肉收缩或腺体分泌,“心理学规律” 就应用 S-R 联结对行为的不同描述。实际上行为主义者在反对 “心理” 存在的过程中早已把 “心理” 还原为物理 - 化学变化了,因此行为主义被讥笑为 “没有头脑的心理学”。行为主义者在对本能、习惯、情绪、动机、语言、思维的解释中贯穿了还原论的基本观点。例如,华生认为,言语动作就像打球、游泳一样,只不过是喉头内部一组肌肉的协调动作;言语习惯只不过是动作习惯的缩短或代替,婴儿学习言语的过程和养成其他动作习惯的过程是一致的。对于思维,华生也把它归结为细小的肌肉运动。华生还原论的最终归宿必然是将心理等同于身体变化的心身同一论。

4 研究意义

还原论者看到了事物不同层次间的联系,想从低级水平入手探索高级水平的规律,这种努力是可贵的。但是,低级水平与高级水平之间毕竟有质的区别,如果不考虑所研究对象的特点,简单地用低级运动形式规律代替高级运动形式规律,那就要犯机械论的错误。在心理学研究中,面临的研究对象十分复杂,而研究方法又很不成熟,在某种程度上,对研究对象进行科学分解,在更适合于研究水平上进行研究,对提示心理学规律来说,不仅是可取的,而且是必需的。但这种分解必须考虑心理学科的特殊性,不能在分解中丢掉原有心理现象的特殊意义,而将生动丰富的心理现象变为毫无意义的元素的集合体。

5 思维实质

还原是一种思维由整体到部分,由连续到离散的操作,这种 “分解性” 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类主体思维的割离本性紧密相关。人类思维正是在这种连续与离散的矛盾中行进的。黑格尔在分析芝诺悖论时说:“芝诺认为只是限度、分割、时间和空间的点积性环节就其整个 [抽象孤立的] 特定性而言是有效准的;因此发生了矛盾。造成困难的永远是思维,因为思维把一个对象在实际里紧密联系着的诸环节彼此区分开来。思维引起了由于人吃了善恶知识之树的果子而来的堕落的罪恶,但它又能医治这不幸。这是一种克服思维的困难;但造成这困难的,也只有思维。” 列宁在此基础上更明确地指出人类思维的割离本性:

“如果不把不间断的东西割断,不使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不加以割碎,不使之僵化,那么我们就不能想象、表达、测量、描述运动。思维对运动的描述,总是粗糙化、僵化。不仅思维如此,而且感觉也是这样;不仅对运动是这样,而且对任何概念也都是这样。这里也有辩证法的本质。对立面的统一、同一这个公式正是表现这个本质。”

这一思维的割离本性表明,人类对世界的理性把握总是非连续性的。科学理性的基础在于一阶逻辑,它是人类思维中演绎推理的系统化展示和形式化思考的完备形式,“正是依靠以演绎推理为核心的演绎逻辑,人类思维的伟大结晶 —— 科学成果才可能严格地系统化、精确化。然而,一阶逻辑也典型地表明了人类思维的一种割离本性。”[19] 理性只有找到存在的不变性才能在思维中建构出离散的思考 “逻辑点”,才能把面对的对象与自我区别开来,把对象与其它对象分离开来,使它们分别成为思维逻辑上的 “原子对象”,也才具有进一步深刻把握事物的可能。所谓 “逻辑点” 是指在一阶逻辑中,我们只能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方面 (范畴) 对一定的对象下非真即假的点判断,违反这其中任何一种设定,就会出现思维中的矛盾,这便是亚里士多德的同一时间、同一方面、同一对象的 “三同一” 理论。张建军对此的分析是:“实际上,这种规定已经把本来相互联系、相互过渡的对象离散化、割离化了,既不涉及对象内部的任何结构与关系,又不涉及对象之间的过渡和连接。‘同一时间’,体现了思维的纵向割离;‘同一方面’,体现了思想的横向割离;由此确定的‘同一对象’,自然只能是一种离散的思维抽象…… 这种割离性乃植根于作为一种宏观生物的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之中。”

在此情形下,思维上逻辑点所要求的思维割离性必会与实在对象的内在统一性发生冲突、矛盾,因为我们每一刻只能形式地思维,辩证法的意义就在于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自始至终地力求更好地逼近实在。[20] 为了 “逼近实在”,辩证法要求我们必须辩证地把握研究对象的内在矛盾性,这一把握就是一个不断打开逻辑点,又不断形成新的逻辑点的过程。莫兰所倡导的,在认识与应对复杂性时采用 “二重性逻辑”,也是这个原因。他认为新的复杂性科学将建立在 “想象与验证、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两重性逻辑基础上。”[21](P148-149) 得出这一认识结论对超越还原论及复杂性的思考极为重要。这意味着,世界一定是经我们思维割离后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世界是因人类主体思维的本性才被解释 (分解) 为支离破碎。我们只能在这些支离破碎的思维逻辑点中重新拼合世界。

由复杂性的视野看来,逻辑点就是思维中的定态、“可区分态”,只有充分认识这些客观存在的 “可区分态” 才能走向深入,从定态中认识不定态。对复杂性的一个流行误解是,复杂性就是混乱性。然而,如果研究对象只有混乱性,无法找到实在的 “可区分态”,就根本无法形成思维的逻辑点,形成理论。不可区分在科学上就近乎等同于 “不可认识”。霍兰(John Holland)在《涌现》一书中指出:“在研究涌现现象的过程中,可识别的特征和模式是关键的部分。除非一种现象是可以识别的并且重复发生,否则我是不会称这种现象为涌现现象的。” 复杂性理论的任务在于充分揭示出 “可区分态” 的复杂性,而不是接受其混乱性。因此,面对复杂对象,“还原” 依然是复杂性科学研究中的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

6 面临困境

矛盾焦点

还原论的致命之处,主要不在于它反对现代自主论的原则,而在于反对现实的生物学理论的形式和内容去追求一种不太切合实际的理想。面对现代生物学的成功、还原所难以克服的诸多困难以及现代自主论强有力的批判和否定,现代还原论发现,剩下唯一可依赖的是哲学意义上的依据,即 “生命来自于无机界” 这一命题。我们不应 “以‘生命’解释生命”,也不应 “以‘生命’解释物质”,合理的方向应是 “以‘物质’解释生命现象”。在这里,“生命现象” 是一个很不具体的抽象概念,实际上可具体为被 “约束” 或 “规范” 的物质行为表现和 “约束” 或 “规范” 机制本身,这是真正的解释对象,也是理论自主性的实在性基础。因而,对于还原论来说,追究 “基因” 或 “遗传信息” 的起源和分子进化机制已成为其最后的坚守阵地,而且当代自组织理论和超循环理论的盛行,似乎为还原论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希望。

关于自主论

迈尔曾将生物学理论划分为功能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在功能生物学中,基因所携带的遗传信息是生物学一切功能和目的的基础和源泉,只要突破这一点,即能够用物理 —— 化学的语言演绎地描述形成遗传信息的分子进化机制,那么,还原论至少在原则上取得了胜利。但是,通过以下分析,这种希望似乎又是水中之月。

前面说过,“自主性概念” 之所以 “自主”,是由于它直接对应于生命现象或认定 “生命的实在”,它反映了生命特有的本质,因此,它作为理论的起点,不必给予也不可能进行物理 —— 化学的描述。还原论否认存在生命的特质,把所谓 “自主性概念” 或直接来自生命现象的概念看成是 “复合性” 的,可分解为诸多物理 —— 化学的术语和概念,与此相应的试验上可操作性依据是生物化学对生命有机体的组成还原。但是,组成上的还原虽然可作为生命与无机界密切联系的依据,但也没有否定现代自主论的 “用物质的原因解释生命不等于还原” 的命题及所坚持的原则。否定 “自主性概念” 的充分条件不仅仅是把它看成 “复合性” 的,而且要以物理 —— 化学的术语和概念逻辑地导出它的内涵。如果只满足于组成上的还原,结果只能是以 “自主性概念” 为核心来赋予生物大分子及其行为以生命意义。与逻辑导出相对应的试验依据不是组成上的分解还原,而是与逻辑导出同向的试验可操作性,说白了,就是由无机要素合成生命,哪怕是最简单的生命现象。例如,对于超循环论来说,就是生物大分子超循环耦合能否在试验条件下发生,这涉及到 “生命来自无机界” 这一命题由哲学化向具体的科学化的过渡,关系到还原论在科学上能否真正站稳。

悖论研究

第一,由无机到生命,经历了漫长时间,并且,生命的产生和演化是在十分优越的条件下选择了唯一快捷的途径而发生的。以人类的有限生命和历史是否有能力进行这种操作呢?这就象大海里的沙子,原则上是有限的,如果想数清楚有多少粒,则在实践上是一个无限的问题。

第二,自组织理论本身的结论 —— 非线性过程的不可逆性,使这种操作不可能。从无机到生命的历史过程,其中有许多偶然性或随机因素起了决定作用并已作为 “信息” 储存于生物大分子的结构中。由于偶然性或随机因素的不可重复,使时间不可反演,因而整个过程无法进行重复操作。

第三,自组织理论和超循环论的非线性动力学过程的不确定性,使从无机到生命的演绎过程不可能。尽管自组织理论及超循环论这一新物理科学曾经被讨论的热火朝天,由于它在分子自组织领域内就已经在逻辑上不确定了,因而,至今为止它对生物学的影响只限于描述性地说说而已,至多提供一个框架式的思想启示。

最后,用《上帝与新物理学》中讨论整体论与还原论的一段话结束这篇文章:“过去的三个世纪以来,西方科学思想的主要倾向是还原论。的确,‘分析’这个词在最广泛的范围中被使用,这种情况也清楚的显明,科学家习惯上是毫无怀疑地把一个问题拿来进行分解,然后再解决它的。但是,有些问题只能通过综合才能解决。它们在性质上是综合或‘整体的’。”

7 分割论

分割论(Reductionism,或译为还原论)是西方认识客观世界的主流哲学观,认为万物均可通过分割成部分的途径了解其本质。东方文明整体观则认为这种认识论只可用于简单事物,对于复杂事物(例如人体生命)而言,一旦被分割,将会因此丧失许多信息而失真。事物的复杂程度越高,因分割而失真的程度就越严重。中华原创医学(中医)即依此而形成,而西方医学则以分割论为指导。

8 认识


整体观与分割论的适用范围

中华民族在很早以前就对还原论和整体观两种方法论有所认识和比较。在《老子》第一篇中对此有精彩论述:“有欲观”(即还原论)对事物的认识由 “形”(徼)而及于 “神”(妙);“无欲观”(即整体观)则由 “神” 而及于 “形”。两欲观法互相配合,由 “徼” 及 “妙”,又由 “妙” 及 “徼”,互为体用、反复验证,直至完美获取宇宙真实的神形全貌。故尔,老子强调,“有欲观法” 和 “无欲观法” 并无此厚彼薄之分,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即此两种方法论均为揭开宇宙奥妙之必不可少的方法,而且都源于人类的智慧,殊途而同归,并无高低的区别,只是应用范围有所不同(见附图),越是复杂的事物,整体观的优势愈加明显。老子认为这两种观法皆俱有极高的发幽解昧能力,故曰:“同谓之玄”。事实上《老子》八十一章,无处不闪烁着 “有欲” 和 “无欲” 观法相辅相成的光彩:时而见 “有欲” 观锋芒毕露之灼见,但却隐隐涵括 “无欲” 观灵感的真悟;时而感 “无欲” 观精妙绝伦的展现,却又深深反映 “有欲” 观研究的精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然一体。这两种研究方法,各自己经十分超群(玄),两种方法出神入化,天衣无缝地配合,更是妙不可言(玄之又玄)。因此,是认识宇宙,解开一切奥妙的钥匙(众妙之门)。

林中鹏、张超中等学者认为,整体论(Holism)和整体观(Holistic Views)虽然仅一字之差,然而仍然有不小的区别。整体论是西方百年来少数杰出科学家个人在分割论哲学观的重围中冲杀出来的结果,所以称之为 “论”。在他们的辉煌成就中,多少还残留着还原论桎梏的痕迹;此外,还多少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与此相反,中华文明整体观则是数千年亿万人原创发明的淀积,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所以称之为 “观”。鉴于整体观和整体论混用的现状,特冠之以 “东方文明” 以示区别,即东方文明整体观(Eastern Holistic Views)。整体观在以中医(中华原创医学)为代表的养生文明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附:道德经第一章原文(马王堆帛书版)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参考资料:

  1. 刘劲杨.《还原论两种形相及其思维实质》. 北京.《自然辩证法通讯》.2007.6.

  2. Evandro Agazzi…the problem of reductionism in science [M]. Dordrecht./Boston/London…Kluwer Academic Publicshers…1991.


via: 还原论 - 搜狗百科
https://baike.sogou.com/v228982.htm


还原论方法是科学的基础

作者:史现明 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在生态哲学、复杂性研究等交叉学科研究兴起的 21 世纪,整体论方法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但科学研究仍离不开还原论方法的支撑。量子物理学、生命科学、材料科学、信息科学等,都要使用还原、分析的方法。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指出,“我认为任何一点都不能为反对基本粒子物理学的还原论倾向提供使人信服的例证…… 这真正是还原论取得胜利的世纪”。

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的最小空间、最小时间原理为还原论方法奠定了科学基础,加深了人们对还原论方法本质的理解,论证了还原论方法的 “合法性”。他的 “最小时空原理” 可以被看作该方法的研究纲领,该 “研究纲领” 的核心在于,任何一个研究对象一定是可以用数学形式来表达的物理实在,否则便不能成立。柯林伍德认为,“一个给定种类的自然实体只有在适当范围的空间中才能存在。它不是无限可分的,它有一个最小的可能量,如果这个量再分下去,其部分便不是这种实体的样本了”。正如康德所持的先验时空观念那样,“现象界” 要想进入我们的 “知性领域”,为知性所把握,必须占据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同时,这种空间的最小尺度要用数学来表达。如果一个事物的尺度大到或者小到无法测量、无法表述,那么在认识论上也将失去意义。而我们所谓的 “生活世界”,就是人类触角和视角所及的 “区间”。柯林伍德的 “最小空间” 概念不但在形而上学上具有哲学思辨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要能用数学符号来表述。如果说空间原理主要用来描述事物的 “量”,那么时间原理则主要揭示出事物 “质” 的方面。波特曼认为,时间就像一个 “格式塔(Gestalt),贯穿其中的不是生存价值,而是性质表现力”。柯林伍德指出,“不同种类的实体拥有各自特定的时间量。每个特定的实体都有它在其间存在的特定时间间隔,在更短的时间间隔内它便不能存在”。即 “瞬间不存在自然”。

“如果从头考虑还原论,我们必须引入层次的概念”。因为世界上的事物千差万别,有些事物在特定的 “时空” 视角中才能呈现,不同的事物需要不同的时空坐标。霍兰认为,描述层次的改变实际上就是坐标系的变换,这种改变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事物,理解涌现。层次理论告诉我们,认识、研究事物时不能对其 “过度还原”。人类及其科学世界只是时间和空间上一个变化的 “波段”,一个事物只有同时满足空间和时间维度对我们才有意义。相对论证明了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性,而不管我们能否认识到两者的 “纠缠”,“最小时空原理” 作为一个背景和条件决定了我们认识事物的界限。由于不同层次的世界处于不同的时空维度之中,所以不同的研究对象必定要采纳不同的时空坐标为参照系。尺度和层次不同,事物就会 “涌现” 出不同的面貌和性质,所以如果对一事物 “过度还原” 就无法进行合理解释。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坚持不懈,认识一场社会运动时,十年和百年的视角下结论也不会一致,这是还原论中的最小 “时空原理” 给我们的方法论启示。

从方法论起源上看,还原论方法起源于西方分析、演绎的文化传统;从思维的本性上看,该方法由人类思维的 “割离性” 所决定。还原论方法有其适用的界限,一旦我们从事物的 “同质性” 转向 “异质性” 研究时,它就会失去效力。自 20 世纪下半叶生态哲学、环境哲学兴起以来,还原论方法就常被一些人贴上 “科学主义” 的标签,有些学者提出 “超越还原论”,认为从还原论到整体论是一种 “绿色的范式转换”。但是 “超越还原论” 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放弃对事物的科学探究,实则不可能。概言之,分析与综合、还原与整体在科学研究中是互补的,每一种方法都有其适用的范围和时机。萨顿(George Sarton)指出,科学进步中 “较大的一步通常是综合的,而较小的一步往往是分析的”。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还原论主要作为一种手段,而整体论则主要作为一种目的。从科学思想史的角度看,人类总体上是一个 “机会主义者”,不同的方法总是在不同时代为不同的目的服务。温伯格指出,20 世纪的科学成就主要通过还原论的方法所取得。当然,对事物的 “过度还原”、无穷后退不但在科学上不可能,而且在哲学上也会遭到批判,黑格尔就把这种情形称为 “恶的无限”。

从本质上看,还原论与整体论是融贯的。因为还原论以世界的 “层次性” 为基础,而层次理论中包含的 “时间维度” 则可以过渡到整体论,通过世界的层次理论可以把二者贯通起来。在整体论得到重视和应用的学科中,还原论方法已经退居背景之中并作为基础而存在,因为一方面新科学研究仍不能离开还原方法的支撑,另一方面还原论方法也体现了人类认识过程中的 “割离” 本性。因为 “以演绎推理为核心的演绎逻辑……(这种一阶逻辑)典型地表明了人类思维的一种割离本性”。


via:还原论方法是科学的基础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 年 12 月 10 日第 1833 期

http://www.cass.cn/zhuanti/2021gjwlaqxcz/xljd/202110/t20211009_5365339.shtml


温伯格谈还原论

江向东 摘译

对还原论的看法因人而异,据我推测,各种还原主义思想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层次意识,即在越来越深的层次上解释自然现象的一种向往,有些真理可以归并人其它真理,比如化学可以并人物理,从层次上看,前者不如后者基本。基本粒子物理学家特别容易被人看成还原论者。

我自视为还原论者,但我并不认为基本粒子物理的问题,在科学中即便物理学中,是唯一有趣和深奥的,我也并不认为,化学家应该放下手头正做的其它事情而致力于求解各种分子的量子力学方程;生物学家应该停止所有有关植物和动物的思考而只考虑细胞和脱氧核糖核酸(DNA),在我看来,还原论不是研究课目的指针,而是对自然界本身的一种看法,它或多或少象是这样一种观念,科学原理之所以取其自身的这种形式,是因为更深刻的科学原理所致(有些是因为历史上的偶然事件所致),而且,所有这些原理都能追溯到一套有着简单联系的规律,纵观科学历程,看来探索这些规律的最好途径,莫过于研究基本粒子物理。

本世纪的前半叶的基本粒子物理,主要是电子和光子物理,对我们理解物质存在的所有形式,起过巨大的、毋庸置疑的作用.当今基本粒子物理上的诸般发现,已经对宇宙学和天文学产生重大影响。例如,应用我们的基本粒子知识,可以计算宇宙最初几分钟的化学元素的生成情况。没有人能用其它办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知道,生物的演化过程,已经可以人为地制作,这是因为利用了DNA和其它分子的性质。任一分子的性质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该性质是由电子和原子核的性质以及电磁力所决定的。这些东西的存在形式为何如此?这个问题从基本粒子的标准模型中已经部分地得到了解释。而如今我们想走下一步,想进而解释标准模型和相对论原理,以及其它基本的对称性。可见,对基本粒子的研究,将使我们比较接近于对大自然的全面了解。

摘自S.温伯格原著《终极理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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