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文献:郭沂. 帛书《要》篇考释 [J]. 周易研究,2004(4):36-56.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1。子赣2曰:“夫子它日教此3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4;智谋远5者,卜筮之繁6。’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7之,赐缗8循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
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祥而至者,弗祥而巧9也。察其要者10,不诡11其德。尚书12多仒13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赐,汝何尤14于此乎!”
子赣曰:“如是,则君子已重15过矣。赐闻诸夫子曰:‘逊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夫子今不安其用而乐其辞,则是用倚16于人也,而可乎?”
子曰:“谬哉,赐!吾告汝:《易》之道,存乎其辞也。其用者,此百姓之道之谓《易》也。夫《易》,刚者使知惧,柔者使知图,愚人为而不妄,渐17人为而去诈。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其知之自得,德之自生也。予何乐其事纣乎!”
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
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梁山18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矣。”
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19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有仁存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20乎!”
【考证】
本章一曰:“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一曰:“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可见是将《易》分为“赞”“数”“德”三个层面。这种思想与《说卦》第一章相辉映:“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将《易》分为五个层面,而其“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分别相当于《要》篇的“赞”“数”“德”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正是《易》的最基本的内容,它们已经涵盖了其他两个层面。如“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和“发挥于刚柔而生爻”两个层面由“参天两地而倚数”推演而来,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是“和顺道德而理于义”的进一步落实。
【释义】
孔子晚年喜好《易》。他闲居时候就把《易》放在席子上,出行的时候则置之于行囊,以便随时阅读。子贡说:“老师过去是这样教育弟子的:‘没有德行的人才趋向神灵的保佑,缺乏智谋的人才频繁地求助于卜筮的启示。’我认为这是对的。我接受了您的这句话,并且一直在努力地奉行它。老师您为什么到了晚年却喜怒作为卜筮之书的《易》呢?”
孔子回答说:“君子是以言论作为行为准则的。先前时运吉祥,故没有接触《易》,当然也没有认真读《易》,以至于说出那些话。现在命运多舛,不得已才认真探究《易》,并发现了作为《易》之要的‘德’。因此,能够明察《易》之要的人,就不会违背《易》之‘德’。上古之书《连山》和《归藏》至今已多有散佚,好在《周易》没有缺失,并且这部书里有古人的遗教。我并不安于它的卜筮之用,我是真正喜欢它的‘辞’(卦辞、爻辞)啊。赐,你为什么还在这个问题上责怪我呢?”
子贡说:“这样一来,君子就已经犯了重大过错了。我曾经听老师您说:‘谦逊、正直而行施仁义,那么人们就不会有什么疑惑了。’老师您现在不安于《周易》的卜筮之用而喜爱其辞,相对于众人来说,这就是片面地看待《周易》。这样可以吗?”
孔子回答说:“赐,你的说法是荒谬的。我告诉你:《易》之道,存在于其‘辞’。至于其卜筮之用,这是百姓对《易》的看法。《易》这部书,能让刚强者懂得恐惧,柔弱者懂得图谋,愚蠢的人所有作为而不狂妄,欺诈的人有所作为而克除奸诈。周文王仁德,但他不得其志以实现宏图。殷纣王残暴无道,这时文王便兴起。文王隐瞒自己的志向以避罪,致力于创作《周易》,然后《易》道大兴。令我高兴的是,文王的智慧是自得的,德行是自生的。我哪里会为文王曾经屈辱地侍奉纣王而高兴呢!”
子贡问道:“老师您也相信占筮吗?”
孔子回答说:“我占一百次有七十次是应验的。只有在周梁山占的那次,经过多次占筮,各有吉凶,最后也必须接受属多数之结果,即吉多从吉,凶多从凶而已。”
孔子又说道:“对于《易》,我是把它祝卜的作用放在次要地位的,我所考察的主要是它的德义。《易》的内容包含三个由低而高的层面。由幽赞便可进一步达数;明白了数,便可进一步晓达德。德,有仁来存养它,有义来行施它。只知道《易》的幽赞作用而不晓达数的,就是巫;明白了数而不晓达德的,就是史。史和巫们的占筮,向往《易》而未达《易》之要(德),爱好《易》但所爱好的并非《易》之要(德)。后代学人怀疑我孔丘的,大概是因为《易》吧!我不过是追求《易》之德而已,我和史、巫们是同途而殊归。也就是说,所依据的虽然都是一部《易》,但我和他们的追求和归宿是不同的。君子是以自己的德行来求福的,所以虽然祭祀但不经常;他们是以自己的仁义来求吉的,所以虽然卜筮但次数很稀少。总之,我们要把《易》的祝巫卜筮之用放在次要地位啊!”
橐:袋子。 ↩︎
子赣:即孔子弟子子贡。 ↩︎
教此:以此教。 ↩︎
趋:向,投向,趋向。 ↩︎
远:远离,这里指缺乏。 ↩︎
繁:多。 ↩︎
取:受,接受。 ↩︎
缗:勉力。 ↩︎
巧:通“考”,可释为探究。 ↩︎
察其要者:“其”为《易》,故此处之“要”,即“《易》之要”。 ↩︎
诡:违反,违背。 ↩︎
尚书:《连山》《归藏》。因其早于《周易》,相对于《周易》而言,它们为“上古之书”,故孔子谓之“尚书”。“尚书”一词在先秦时期只是普通名词,非专用名词。照理说,凡“上古之书”皆可被称为“尚书”,其所指要视具体语言环境而定,如在《墨子》里指《虞书》,在《要》篇里指《连山》《归藏》。到了伏生“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以后,它才称为专用名词,专指过去被称为《书》的这部经典。 ↩︎
仒:廖名春认为:“为‘於’之省文。‘於’当通‘疏’。此处不是批评《尚书》迂阔疏远,而是认为其多有疏漏阙失,其纪事的形式甚至思想结构都不如《周易》精密。”郭沂认为:“‘仒’与下句‘未失’相对应,其字义或为‘缺失’,是说在孔子时代《连山》《归藏》已多有亡佚缺失,但《周易》尚未散失。” ↩︎
尤:责也,怨也,过也,非也。 ↩︎
重:大。 ↩︎
倚:奇也,异也。又谓不完全,片面。 ↩︎
渐:诈欺也。 ↩︎
周梁山:山名,位置不详,当为孔子周游列国所经之地。
从其多者:谓多次占筮,各有吉凶,最后接受属多数之结果,即吉多从吉,凶多从凶。 ↩︎幽赞:幽,隐也。赞,助也。即得神明暗中相助。 ↩︎
后:置后,这里指把祝卜放在次要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