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健
2015年10 月19日,“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在北京三 里屯的橙色大厅献演了“天地图腾—— 中国击打音乐会”。在这个北京国际音乐节“都市系列”的舞台上,刘索拉继 续以创作、指挥、演唱三重复合的身份登台,与特邀的丹麦打 击乐演奏家吉尔特·莫特森以及多位老、中、青的中国优秀演 奏家携手,共同完成了一台别具一格的音乐会。此次音乐会 的主题是探索中国传统打击乐与当代音乐的融合,演奏曲目有《天地图腾》《虎兔摇》《锦鸡出山》《鸡狗跳》《鸡赶庙会》《雁 鹤鸣》和《穿越》等。下文将试述几点音乐会的听后思考。
一、跨 界
在流行音乐与西方现代音乐之间跨界把玩,依然是刘索 拉创作的主要切入思路。
先就编制而言,乐队的构建基础与流行音乐的“ 四大件” 相似:保留了吉他、键盘(合成器)、鼓,去除了作为低音声部 的贝斯。 由于“ 中国击打”的主题,以鼓为核心的打击乐被夸 张强调:多种中国打击乐加入,五位打击乐手立于台前。颇有 意思的是,在架子鼓的常规组成中增加中国大堂鼓,通通鼓 由中国排鼓取而代之。于是,特邀的丹麦“老莫”在这套中国 式架子鼓上的各种花式变换成为了全场焦点之一。此外,作 为民族风格的标识,两个琵琶和古琴的点状音响可视为对吉 他弹拨乐的拓展;音响的功放让合成器的声音与各种器乐高 度糅合,使观众几乎全场置身于强烈的响度冲击之中。再就 舞台表演和效果而言,人声的呐喊和呼喊式唱法、呻吟式唱 法,乐器演奏家们的大量即兴演奏以及霓虹灯闪烁的舞台效 果都让该场音乐会类于流行音乐派对。但在《虎兔摇》《锦鸡 出山》《鸡狗跳》和《鸡赶庙会》等几个作品中,器乐间的重奏 对话又透着西方现代音乐中室内乐的精致品质。至于音乐作 品的题材内容,该场音乐会则更多地体现出对纯艺术形式的 探索:借虎、兔、鸡、狗、雁、鹤之联想,拟态各种音响并构建不 同“音色动机”的互动组合。
刘索拉选取了节奏与音色作为跨界的契合点。这既是打 击乐独擅胜场的领域,也是 20 世纪以来现代音乐强调的实 验领域。流行音乐那让人沸腾的强劲节奏响彻全场,节奏样 式与速度的频繁变换又带来了艺术音乐的丰富体验。乐队的混合编制所自带的音色本来就辐射出多种音乐体裁:摇滚、爵 士、现代派、传统民族乃至原生态。若结合“ 中国击打”这一主 题而论,也许该场音乐会可以定位为:凸显中国打击乐器的当 代世界音乐。
二、挣 脱
“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的整体音乐风格偏向摇滚乐。他 们期待也要求现场观众用掌声和欢呼等参与进来,与他们一 同兴奋起来。这种感官刺激带来的狂热体现着某种“解放”的 诉求。与流行音乐一样,这种“解放”首先是对人的内心与本能 的解放,是一种需要应和的解放。然而,刘索拉更专注于音乐 形式的探索,所以,她的摇滚还包含着对传统艺术音乐的多种 “ 解放”诉求。
第一,对音高第一参数属性的否定。刘索拉的代表作之 一《鸡赶庙会》在这次音乐会中被重新编曲上演。该作品的经 典之处在于,人声使用多种特色的润腔手法对禽鸟、二胡、唢 呐等作音响拟态,夸张的滑音模糊了具体音高。与此同时,琵 琶的伴奏采用固定音型反复。音高只作为点状音响的循环载 体。如此思维不再以音高的纵横组合为推动音乐展衍的逻辑, 即,否定了传统西方艺术音乐中音高与节奏齐平的第一参数 地位。
第二,对音响角色的重置。“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包含了 人声、民乐、打击乐、吉他以及合成器,音响之间是异质剥离且 平等独立。这一点从刘索拉给予每一位乐手单独即兴炫技的 段落即可体现。也许正是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每一种乐器 在音乐中的传统角色被大胆地解放出来:如,人声被视为器 乐,于是对各种器乐和动物的音响拟态取代了传统陈述主题 思想的旋律歌唱;古琴一改传统文人音乐的清高独奏与合成 器的纷繁音色杂糅在一起,以丰富的泛音为其他器乐染色;鼓 乐被特地前置,使得击鼓表演与厚重的低音非常强烈和直接 地冲击观众的视听。
第三,对舞台边界的消解。这次“天地图腾”音乐会设于三 里屯的橙色大厅,除了《锦鸡出山》和尾声的《安塞腰鼓》以外, 其他作品采用音响功放,音乐厅外面的大屏幕对整场音乐会 实时播放。其实这启发着一些关于舞台“边界”的思考:《锦鸡出山》离开了麦克风,还原到传统重奏模式并走近观众,音响 以及演奏员的气息变得更为真实而生动;安塞腰鼓队绕场一 周后走到音乐厅外的广场奏乐起舞,舞台的边界仿佛被瞬间 取消,使“音乐派对”变成热闹“赶集”。“小 - 中 - 大”舞台的 切换指示着观众的参与程度,边界的消解与否也许关乎于艺 术与生活距离的思考。
三、悖 论
总体而言,“天地图腾”音乐会是成功的:丰富的内容、大 量的闪光点,别具一格而又启发无穷。然而,现场观众曾几度 表现出无所适从的尴尬:静坐聆听?抑或随音乐晃动起来?刘 索拉几番在台上带动大家的参与,观众却常是慢半拍 ……
笔者认为,这是对音乐会性质定位模糊而引起的悖论。 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 音乐厅的广播彬彬有礼地劝导观众 “ 请关闭手机和所有带有声响的电子设备……”。而橙色大厅 的场馆更像是讲座式的、媒体发布会式的演播厅,仿佛要求观 众端坐聆听,于是或多或少都给人带来下意识的错觉——安 静。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真正的悖论在于音乐的本身。如 若刘索拉所期待的让全场沸腾起来,那么,也许问题就是音乐 的沸点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若从流行音乐的思路,强劲的节奏和高分贝的功放的确 能调动观众情绪,但流行音乐的沸点还与音乐的记忆点密切 相关。可以说,流行音乐在记忆点的反复强调中,同时借助强 劲节奏推波助澜达到真正的沸点。这就是该场音乐会所欠缺 的。在多个作品中,反复强调的音响语汇是有的,常常伴有人 声的呐喊,可惜这些音响语汇比较苍白无力,没有特定的指 向。即,不能成为有效记忆点。因此,单靠节奏重音堆积起来 的沸点没能让全场观众的热情燃烧起来。
若从艺术音乐的思路,或许将沸点理解为某种共鸣—— 启发性的共鸣亦可,重奏中的音色组合互动是不够精致的。 对于当代人那已经习惯于日新月异的耳朵而言,这里既没有 非常新颖的音响效果,也没有独特的音乐展衍逻辑。刘索拉 在作品中大量使用蒙太奇式的切换手法延展音乐。这种在一 百多年前的现代音乐中作为打破单一时间维度的新技法当 下已习以为常,过多使用反而让音乐显得纵深无力。此外,音 乐会尾声意图借《安塞腰鼓》将全场气氛推至顶点,某种程度 而言,这设计达到了促成热闹的目的,但民间传统的神韵使 之前舞台上上演作品的技术黯然失色。
抱着摇滚的精神,刘索拉曾有“不向西方古典与流行音乐 投降”的抱负,跨界的路子就是其实践的步伐。笔者以为,现 在的结果仿佛是,站在西方流行的舞台上,与西方的“ 古典 ” (现代音乐的经典)沾边,中国民族传统的“壳”却无法破壁,只 作为可替换的边缘修饰。即便可以用“世界音乐”来抹掉中西 对立的话题,但仍难免有落入后殖民主义悖论的嫌疑。如果 西方的“底盘”不换,只在表层的民族或摇滚等之间跨界可以 走出什么真正的新路子呢?
四、出 逃
从西方古典音乐、现代音乐到民族传统,到摇滚、爵士,到 世界风;从作曲到演唱、制作,到写小说、到编剧导演;从中国 到欧洲,到美国,到日本……刘索拉一直在勇敢探索。因为旨 在前进拓新,所以笔者更愿意对这位“一代才女”尊称为“作曲 家”。而又因为每次拓新几乎都是通过跨界切换而获得,如《艺 术叛徒》所描述的那样,其实对于身后曾经把玩过的领域而言 是一种“背叛”。
特定的历史背景使刘索拉等当年“崛起的一群”青年在思 想、感情和艺术性格上都不可避免地烙上了特殊印记。尤其 在音乐学院的氛围,激进的西方现代派音乐精神被揉进了这 批“第五代作曲家”的骨髓,打破圭臬、求索、创新成为其人生 的重要理念。这种一往无前的困兽精神致使 80 年代的他们 无所不敢,离经叛道、张狂自我。但在真正的艺术建筑脚下, 他们只能绕道而行。故,笔者在此试以“ 出逃”述之。
回首 20 世纪以来的西方音乐的现代派乃至后现代派,其 扩展艺术观念、更新创作技法、开拓民族素材的启发的确开辟 了多元新局面。各种先锋流派立下无数艺术史上空前绝后的 丰碑。这些不断用“否定”写出来的成绩太耀眼、太密集,致使 “ 奇迹之年”之后半个多世纪的光芒似乎盖过了历史长河的点 点星光。一叶障目!空前绝后的转折点其实应是承前启后的 枢纽。西方音乐史是基督教的历史,完备的体系应是“艺术工 匠”的脚印,而非“天才们”的玩具箱。即,在西方现代音乐创作 中这种唯恐裹足不前的“ 出逃”式的先锋理念是须再商榷的。
改革开放,中国才忽然打开“大门”,西方的各种文化和思 想大量涌入。迄今为止已过三十余年,好几代艺术家的努力 对淋漓满目的外来信息仍未真正消化完毕。另一方面,借助 西方的理论和眼光,国内的音乐学者陆续发现民族传统的“参 天大树”。面对这一切,作曲家们还肩负着求新的使命,何等焦 虑?!于是,先锋艺术家们强调的“否定—出逃”方式仿佛可以 成为追逐前沿的捷径,仅仅十余年,多种“反西方、反主流、反 艺术”应运而生。西方数百年的工艺积淀,东方上千年的口传 心授,是真的可以成功“ 出逃”吗?还是误入了“否定”的歧途?
刘索拉的跨界轨迹仿佛一直遵循着这种“ 否定 - 出逃” 的轨迹。作为“崛起的一群”而又“迷茫的一群”,她承载着很 多,想做的事情很多,的确也尝试了许多。在新潮音乐的时代, 她立于中国音乐学界的前沿,大胆冲出封闭的民族传统去拥 抱世界文化;在全球化已冲破绝大部分传统壁垒的今天—— “ 走出象牙塔”已经成为口号的今天,她仍然走在前沿:当代流 行、西方古典与现代以及中国民族传统“平等对话”。她的自我 否定给我们带来许多思考,如何面对历史?面对传统?面对当 下的公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