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研究数字社会学知名专家唐兴通讲数字空间AI社会下行动者网络理论ANT，这是一个理解网络空间数字社会学的关键抓手

今天我们要探讨一个在社会学，尤其是科技与社会研究（STS）领域非常有影响力的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 (Actor-Network Theory, 简称 ANT)。

想象一下我们身处的社会。传统社会学往往聚焦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文化。但ANT提供了一个非常不同的视角，它特别关注人与非人行动者（non-human actors）共同编织的网络。

ANT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社会并非由纯粹的人类关系构成，而是由人类（humans）和非人类（non-humans，如技术、物品、文本、甚至微生物）这些‘行动者’（actors/actants）共同连接、互动、协商而形成的异质性网络。要理解任何社会现象，就必须追踪这个网络是如何被构建、维持和改变的。”

简单说，“物”和“人”一样，都在塑造社会现实中扮演着角色。它们不是被动的背景板，而是有能力“行动”、产生影响、改变关系网络的“行动者”。

核心概念解析：

* 行动者 (Actor/Actant): ANT使用“行动者”或更中性的“行动元”（Actant）来指代网络中任何能够“造成差异”（make a difference）的实体。这可以是：

* 人类： 个人、群体、组织。

* 非人类：

* 技术物： 手机、电脑、算法、高铁系统。

* 自然物： 病毒、土壤、气候。

* 文本/符号： 法律条文、科学论文、地图、金钱。

* 概念/观念： 市场原则、某种意识形态。

只要它能在关系网络中产生影响、改变局面、让其他行动者围绕它行动，它就是“行动者”。

* 网络 (Network): 这不是我们常说的社交网络图，而是一个更广泛的概念。它指的是行动者之间建立起来的各种连接（associations）。这些连接可能是物质的、信息的、契约的、情感的等等。ANT认为，社会结构、组织、权力等都不是预先存在的实体，而是这些异质性连接不断建立和稳定化的结果。网络是动态的，总是在形成、瓦解和重构之中。

* 对称性原则 (Principle of Symmetry): 这是ANT最具颠覆性的一点。它要求我们在分析时，初步要对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一视同仁。不要预设只有人类才有意图、才能“行动”。我们要关注的是“效果”——无论是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一个技术故障，它们都可能改变网络的形态。分析的重点是描述这些行动者如何相互作用，而不是先验地判断哪个更重要或谁是主导。

* 转译 (Translation): 这是网络形成和扩展的关键过程。它描述了一个行动者（或一群行动者）如何通过一系列协商、说服、强制、妥协等手段，将其他行动者的利益、身份和行动“翻译”或重新定义，使它们与自身的项目目标达成一致，从而将它们**招募（enroll）**进网络并稳定下来。例如，手机设计师如何“翻译”用户的需求、电池技术的能力、市场趋势，最终形成一个被大家接受和购买的产品。

为什么要关注ANT？（尤其在数字社会）

在数字时代，非人类行动者——比如算法、平台、数据、智能设备——的作用日益凸显。它们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社交方式、信息获取、经济活动乃至政治参与。ANT提供了一个强大的分析工具，帮助我们：

* 超越“技术决定论”或“社会建构论”的简单二分： 它不认为技术单向决定社会，也不认为技术完全是社会意图的产物，而是关注两者之间复杂的相互塑造过程。

* 理解复杂系统的运作： 比如一个社交媒体平台如何运作？ANT会要求我们追踪用户、平台规则、算法推荐、广告商、内容创作者、甚至服务器和代码等所有行动者，看它们如何连接互动，共同构成了我们所体验的平台现实。

* 揭示权力的新形式： 权力不仅仅体现在人与人之间，也可能“嵌入”在技术标准、基础设施或算法设计中，通过非人类行动者来发挥作用。

案例：智能手机的普及

让我们用ANT的视角来看智能手机如何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 行动者有哪些？

* 人类： 苹果/安卓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富士康的工人、营销人员、早期尝鲜者、普通用户、App开发者、网络运营商员工、政府监管者……

* 非人类： 触摸屏技术、芯片（CPU/GPU）、电池技术、操作系统（iOS/Android）、各种App（微信、地图、游戏）、无线网络（Wi-Fi, 4G/5G）、GPS卫星、应用商店（App Store/Google Play）、甚至充电线和保护壳……

 网络是如何形成的？

* 转译： 乔布斯和苹果公司通过发布会、广告等方式，“转译”了人们对通讯、娱乐、信息获取的需求，将iPhone定义为一个“革命性”产品，说服（招募）消费者购买。App开发者被应用商店的模式和潜在用户群所吸引（招募），开发各种应用。运营商为了吸引用户，投资建设更快的网络（被手机和用户的需求所“翻译”和招募）。

* 连接： 这些不同的行动者通过市场交易、技术标准、合同协议、用户使用习惯等方式连接起来。手机硬件、操作系统、App、网络服务相互依赖，缺一不可。

* 稳定化： 随着用户增多、App生态繁荣、网络覆盖完善，这个由人与物构成的“智能手机网络”逐渐稳定下来，成为我们生活的基础设施。智能手机不再仅仅是一个设备，它变成了一个包含无数人与非人行动者的庞大、动态且强大的网络系统，深刻地改变了社交、工作、娱乐等方方面面。

ANT告诉我们，要理解社会，不能只盯着人看，必须把目光投向那些与人交织在一起的“物”，看它们是如何共同行动，编织出我们所置身其中的复杂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