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日游南斋

一开始巴哥奔以为这些线条跟老家道路上的虚实线一般，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标志，一个引导，提示大家按区域行走。

但这些线条实在太多太复杂，如此广袤的米白色大地上，大家居然为了避开它们，不得不七弯八拐的蹦跃闪躲，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再说，无论桉嘴牛还是清时鼓，都有明确的跳跃路线，雪压庐虽说紧邻千崖线，可每次它的弯曲发射都需要一个过程，又怎么会看不见呢？更何况，大家不是都自称小时候不听话被桉嘴牛压过，被清时鼓撞飞，被雪压庐射到远处，也没听说谁因此受重伤呀，摆出这么一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干嘛？

这样想着，巴哥奔不自觉的越过三道平行线，歪进内侧的双圆环。

“小心！！！”坎迪猛扑过来。

当自己猛地下沉时，坎迪正被第二条直线骤然射出的赭红色砖墙弹飞出去。

下沉，疾速的下沉。

一股浓烈的烟熏味儿从脚底传来，灌满鼻孔，漆黑变成辣乎乎的灰，眼珠、口腔、鼻腔与耳道同时烧灼起来，毛发如过电般散开，竖立起来，整个人跟着竖立起来，甚至连微驼的灵魂也随之竖立起来。

回声，无数的回声，往复来回，嘈杂一片，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一只巨手浮现在半空，晃动着，一团灰白，两个声音，一个如钝勺刮碗沿，一个似漏齿撕铁皮。冲着接触不良的麦克风，混混沌沌，若有时无。

再次睁眼，却是一朗朗白日，碧空如洗，撑坐起来，坎迪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小山般耸立的灰色布条。

“醒了？我跟你说，”

坎迪开始絮叨起来，边说边往嘴里猛塞食物，吧唧吧唧，稀奇古怪，囫囵吞枣，块进块出，难以驻留。

缓了好半天，巴哥奔才将钻入耳朵的零星词汇勉强拼装起来，顺带加上自己的脑补，这才大致理解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貌似，那个双圆环代表着食品厂的大烟囱，自己刚才一步踏中时，恰巧工厂开工，烟囱从地底冲天弹起，将自己一口吞入腹内。

也多亏因为刚开工，火力没上来。多亏抛林防护服，除了从头到脚被熏黑外，没有受伤。还好系统发出警报，工程师傅们立即停工搭救。还好自己的临鸾是弗洛格老师改造过的带呼吸器的那种。

还好，多亏生活中存在着还好。那些再也听不到还好的人，在天堂里还好吗？

巴哥奔兀自朝前跳去，坎迪叫嚷着跟在身后，继续絮絮叨叨。

根据临鸾显示的步数，又跳过了47658下，方才来到这巨型螺纹前。

数百米高的外圈在她俩靠近的一刹那拔地而起。像一个警告，像一次阻拦，更像一声叮嘱。

巨型石柱，房檐，实墙，窗洞，拱门，顶阁，洞口与无数大大小小的管道依次弹出，络绎不绝。

整个骨架就这样赤裸裸地矗立着，像一个毫不遮挡却并无羞耻心的少年。

相比沿路那些急于弹出巨型帷幕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俗物们，这少年更显古朴，无惧无畏，青春逼人。

虽说如此，却依然无法透过洞开的拱门瞥见内圈的变化，这如波浪般层级后退的阶梯式坡度造型的精妙之处正在于此。

脑海中浮现出空中俯瞰的画面，这立体蚊香或如一曲线镂空下小上大的岩石杯。

无论在远处是何模样，蜗牛壳、蚊香，甚至一坨牛屎，当靠近时，那扑面而来的厚重、凌厉与冷峻气息仍令人屏息凝视。

坎迪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跟自己介绍南斋的历史。

巴哥奔压根没听，倒不是因为她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历史，而是此刻她的内心早已洪水泛滥。

她默默走到一根立柱旁，双臂紧紧搂住，泪如泉涌。

巴哥奔打小便对宏大建筑特别敏感，三岁时跟爸妈去故宫，站在太和殿门口便哇哇痛哭起来，惹得周围人都在问谁家小孩走丢了。四岁时爬长城也是，爬着爬着猛地扑在烽火台的砖墙上嚎啕大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爸妈说，离开北京，来到厦门，一是因为清新的空气，二是因为海。可厦门，没有值得拥抱的宏大建筑。

所以刚才，这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瞬间挤压出无数儿时记忆，更重要的是，唤醒了自己内心对踏实的渴望。

踏实，是的，对别人来说可以是一堵墙，一棵树，一方土，也可以是一张纸，一片叶，一根草。对常人而言，踏实与内容无关。

但对自己却并非如此。不够巨大、粗壮、厚实，内心深处的踏实感便无法被唤醒。

所以妈妈的怀抱必须在摇摇沙发上，整个儿蜷缩在她的膝盖、双肩与臂膀拢成的圆环内，就像回到她的身体。

所以爸爸的后背必须在大床上，当他面朝落地窗侧身而睡时，自己便可从他后背的轮廓望出去，窗外的高楼尽数被这宽厚的背影所遮挡，空中那抹寒星与那弯新月传递过来的冰冷，尽数被后背散发的热量所驱散。

每当这种时候，鼻头就酸酸的。

哭累了，兀自坐在殿外，让气力随着呼吸将身体灌满。

坎迪跳过来，从含风中弹出一块脏兮兮的黄手绢，絮叨着，递过来，一脸同情。

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

当别人难过时，你需要提供的套餐早已被定制，包括关切的行动、体贴的纸巾、安慰的言语、怜悯的表情，若对方需要，还可以轻抚其后背，凝视其双眸，耐心的倾听，不住的点头，适时的建议，静静的陪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可从未有人问过，这个套餐是否适合所有人的口味。

所谓的冷漠，大多也是由于自己无法在他们需要时及时提供这类套餐式的情感服务。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难过，虽然哭泣并不代表伤心，但我也常常需要安慰。

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理解的眼神。

一个眼神对方就能觉察到，你是真的感同身受，还是在勉强应付。

如果俩人当下的心境并不匹配，不必强求，对我而言，情感套餐没有意义。

巴哥奔站起身来，径直朝南斋大门跳去。

跟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内圈依然保持着原先的螺纹线条，并未随外圈荡漾矗立。

站在这出奇空旷的离奇空间内，恍兮惚兮，只觉空气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这扭曲的场域中来回涌动。

等反应过来时，坎迪已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斜倚在内墙上，嘴唇蠕动，不时朝这边瞅上几眼。

有趣的是，海浪般的书籍将她整个儿环绕，团团围住。这些书被某种气流托举着，按照各自重量将书架压出一道道波涛起伏的曲线，上上下下，挤挤挨挨，重叠往复，一浪盖过一浪。

每一本书都被同伴们挤压着，无力呻吟，无法喘息。

似乎只要抽出一本，整座书殿便会轰然坍塌，再也无法复原。

可当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敲击时，对应书籍便立即跃入手中，毫无迟滞，而它留下的空隙随即被后方涌来的潮水所填满。

巴哥奔一本接一本地敲击过去，像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弹奏着轻快的乐曲，书籍一本接着一本跃入怀中，墙面上的潮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双手垂到膝盖处，书籍却高过头顶三尺。

还好，一点不重，不过是一些漂亮的封皮而已。

扫了一眼与视线平齐的那本书的书脊，《弹城简史》。

轻飘飘的历史。

突然来了兴致，双手向上一挥，几十本书如烟花绽放。

巴哥奔闭上眼呆立着，等待着下落书本的迎头暴击，书儿们却全如雨滴落入大海般逐一跃入书架，再也找寻不着。

巴哥奔这才发现，回到书架后的书脊上的文字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则是连续不断的颜色，从淡黄、黄绿，到浅绿、黄蓝、浅蓝，中间掺杂了一抹红、几点白或数团黑。无论它们以何种方式挤在一起，都会立即成为或黄或绿或蓝的一部分，单凭颜色压根无法找寻。

就这样吧，随抽随看也是一种乐趣。

轻轻敲击面前这本大部头，弹出一幅巨型地图，迅速在眼前浮动展开，上面详细描绘着柔性世界六座城池的地理位置与各城概况，点击任意一座城，城内结构便一览无余。

奇怪的是，在折叠之城与曲面之城之间，有一道小小的闪电状豁口，估计是个大峡谷之类的存在吧。猛看过去，这块椭圆蛋糕仿佛被强行切走小小的一溜，残缺部分反倒最夺人眼球。

弹城几个知名地点几乎都去过，触著山，伊拉斯蒂克，主城，以及现在所在的南斋。它们各自位于这座城的南北西东，除了伊拉斯蒂克跟南斋距离较近外，其余都相距甚远。

主城人口众多，地方却不大，还记得乘坐桉嘴牛经过时，大家颇为享受聚在一起的热闹。

触著山虽大，除了把定谷外似乎全是荒野、山谷和森林，不知道弗洛格老师说的探险是不是就是此地。

伊拉斯蒂克的面积居然跟主城一般大，不过其中的一大半居然被那座黑沉沉的后山所占据，当初遇到坎迪的地方不过是后山的入口而已。

相比这几个地方，南斋显得娇小可怜，却身处弹城最大的一块空地之上，这不由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坎迪此时已绕到椭圆形的另一头，像是刻意回避自己的一切疑问。

回到上层世界地图，随手点击形变之城。

这座城就像爸爸上次不小心泼到灰T恤上的咖啡渍，不，更像是妈妈那次还没出锅就啪叽一下掉到地上的玉米饼。

灰色背景下，不规则的一滩白，中间杂着无数或圆或椭的芝麻粒，渍渍斑斑，难看得要命。

或许是片沼泽地吧，奇怪这种地方怎么会适宜居住？

再往下是折叠之城。

这座城几乎没什么建筑，或者说，全都被折叠到了紧挨着地面的那方岩石内。

岩石的大小绝不超过触著山，人口却是弹城总人口的三十倍。

这么多人，却偏要挤在如此狭小的地域内，估计手肘动一下都能撞翻好几个吧？

难怪他们要折叠，估计晚上都是叠罗汉睡的吧？

这样挤挤挨挨的生活，空气中想必一定充满了汗臭、狐臭与脚臭，空中飘荡着头屑、皮屑与毛发，到处都酸酸的、腥腥的、腻腻的、热热的、油油的、黏黏的。

兴许，光连接不断的屁声就能组成一场永续长存的交响乐会，甚至是高潮迭起的那种。

再往下，曲面之城。

这座城就像一只大碗套着层层叠叠的小碗。城内几乎看不到建筑，不是没有，而是被无数弯曲回旋的线条与密密匝匝的藤蔓完全遮掩住了。

更有趣的是这张地图的备注，声称前后派出数十位测绘员，没有任何两人绘制的曲城地图完全一致。因为这里全都被大大小小回环曲折的滑道所包裹，当你不断向左时，会回到原点，而不断向右时，也会回到原点。而当左左右右左左右时，你已经迷路了。

换句话说，如果要按照既定规划去滑行（没错，这里似乎无法行走或跳跃，只能滑行），那你一定会迷失方向。而当你按照路标指示前行时，在杂草丛生纷繁芜杂的岔道下匆忙作出的一个个无脑选择中，你早已忘掉自己究竟是选择了左右左右左左右，还是左右左右左右左。

再往下，充气之城。

一个硕大的圆盘内，矗立着一大两小三个气泡。

最上端那个巨大的咖啡色气泡被标记为，无趣的成人世界。

下端一粉一蓝两个气泡，被一道由粉红渐变为粉蓝的玻璃长廊相连。长廊之下是一条半粉半蓝的小河，色泽浓郁，深不见底。

这俩气泡同身后那座巨大的咖啡色气泡城堡之间，隔着一道深不可测，被标记为“试炼之谷”的山谷。

而仨气泡四周剩余的部分全被涂黑，并标记着“湔裙森林”，同样不解其意。

在这两个气泡内，又充满着大大小小无数气泡，粉色归粉，蓝色归蓝，除颜色外，并无任何标记。

巴哥奔定定望着，只觉粉色气泡内还暗藏了浅粉、粉红、粉猩、珊瑚粉、玫瑰粉、弱紫罗兰粉与番茄粉等，蓝色那块的圆圈则有道奇蓝、亮天蓝、粉蓝、海军蓝、皇家蓝和矢车菊蓝等，统统没有标记。

感觉不应该叫充气之城，叫泡泡王国或许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