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年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之为倪云林,云林工致不敌,而著色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画家之妙,全在云烟变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过正,然山水中当著意生云,不可用拘染,当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昔人评大年画谓得胸中千卷书更奇古。又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于庸史矣。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有细碎处甚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燃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多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见乃奇古,茂林惟桧柏、杨柳、椿槐要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古人以木炭画圈,随圈而点点入之,正为此也。
柳,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叶柳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飏之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秋九月柳已经衰飒,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别。当直枝直干,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画家以古为师,已是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似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有不入画者,特画史收之生绢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寒,即是一家眷属耳。
画之道,所谓以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碎,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知命,赵吴兴止六十馀。仇与赵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晓。画岂无笔墨哉?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流顿尽,自唐初虞、褚辈一变其法,乃不合而合,右军父子殆如复生。此言大不易会,盖临摹最易,神会难传故也。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学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一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
董北苑画树多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是米氏落茄之源委。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简于枝柯,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也。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淼茫之景极不俗,然不奈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张伯雨题倪迂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予家有此帧。又其自题《狮子林图》云:“予此画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又顾谨中题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面书法漫矣。”盖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董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帧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