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之四 千年 （上）

我是一个僧人，游走四方的僧人。游历于山川间，修行于旷野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已经记不清，我已经这样游走着度过了多少年月；我已经算不出，我已经用双脚丈量过了多少土地。我只记得风霜如何一点一点地覆上我的头发，把它们染得根根雪白；我只记得岁月如何一点一点地积淀在我的眼底，把它们变得日益深邃。渐渐地，人们看我的目光里，多出了敬畏和疏远。他们开始把我叫做“神”。
神，一个可笑的头衔。而我，顶着这么一个头衔，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谁也没有想过给我卸下这个头衔，即使是我选出来的这些孩子也没有。
即使，他们自己也顶着这么一个可笑的头衔。
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也顶着这么一个可笑的头衔。
我亲手给他们安上这么一个可笑的头衔。我亲手把他们引上这么一条不归之路。
而他们，是否也将承继我的命运？

他们把自己，叫做武士军人。
武士。军人。
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武士，身披金甲，手执金剑的武士。
那时的我，比现在的他们，也实在是大不了多少。
年轻，自然就免不了气盛。
年轻气盛的我，也同现在一样，游历于五湖四海，只不过，心里想的，是要成为举世闻名的英雄而已。
直到一具盔甲改变了我的生活。
说它是一具盔甲也许并不确切，但是它的的确确是一具盔甲，一具会走动，会说话的盔甲，一具可以覆雨翻云，可以兴风作浪的盔甲。
记忆中，那天下着雨，倾盆大雨。
一片嘈杂。
嘈杂的风声。嘈杂的雨声。嘈杂的人声。嘈杂的马声。
那具盔甲就立在嘈杂的尽头，俯视着混乱的人群，不可一世的样子。
逆着人流而动，每前进一步，前方凝聚的怨气都会变得越发强烈。
然而我并没有在意。直到和那具盔甲面对面的时候，也还是没有在意。
我只是拔出了剑而已。
金刃交击的脆响。迸射的火花。轰然倒地的巨响。飞溅的水花。
还有一成不变的嘈杂声。
盔甲被我的剑拦腰切开，倒在地上，不再活动。
凝聚的怨气，却并未消散。
它已经被我挫败。它并未被我消灭。
也许有一天，它还会复生。
那时，将又是一场劫难。
我胜了。同样地，我也败了。
然而我不甘。

我带着这具盔甲再度踏上旅途。
旅行，不再是漫无目的。我在寻找，寻找化解怨气的方法。
既不是因为理想，也不是因为责任，只不过是因为不甘而已。
不甘于非胜非败的结局。我要的，是完整的胜利。只此而已。
我要这具盔甲，再也不能复生。
盔甲的怨气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会心安理得。
这是我的心愿，更是我的执念。
然而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寻找，就是千年。

人生百年。千年的时间，实在不能说短。
千年的时间，足以磨去我的锐气，消去我的傲气。
足以让我见证一个部族的兴亡。
甚至足以让我卸去武士的战甲，披上僧人的缁衣。
我不信神佛。只不过时间的流逝让我渐渐觉得，僧人的身份比武士更适合我而已。
黄金剑化作了黄金杖，武者化作了行者。而胜负之分，也渐渐自我心头淡去。
只有这会凝聚怨气的盔甲，我终究无法不去介怀。
然而千年的时间，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长到，足以让我将这盔甲彻底消灭。
纵然我已将它分作九份。
纵然我已为它打上九道封印。
眼看着怨气一点一点凝聚，我虽有心阻止，却终是力有未逮。
千年间，终令得它，两度复生。
两度复生，两场浩劫。

第一次，它灭绝了我的部族。
那时距离上一次战斗已有五百多年。
人终究是无法和时间抗衡的，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衰老的速度远比一般人缓慢得多。然而五百多年过去，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早已不复当年。
怨气的凝聚却从未停止过。我预见得到，复活后愈见强大的它。
我知道，我必须寻找新的战士，足够年轻也足够强健的战士。
足以守住这个世界的战士。
却也正是我，促成了它的第一次复生。

我的身边带着九具盔甲。
每一具都是那盔甲的残片。
每一具都跃动着勃勃的力量。
每一具都封存着一颗人类的心。
人类的心灵，与盔甲的怨气，在那里纠缠了无数年。

我从各地找来九个少年，我交给他们每人一具盔甲。
我希冀着他们，能从盔甲那里，获得足以与那妖者帝王抗衡的力量。
我更希冀着他们，以自己的心灵，净化盔甲的邪恶。
然而我失算了。

我忘记了，人是会变的，也忘记了，盔甲的意志。
九个少年，九颗心。
四颗心，为盔甲所同化，渗透出妖者的野心，终于，复活了那妖者的帝王。
而这四个少年，同着他们的盔甲，也进入了妖者的世界。

复生的帝王，袭击了我的部族。
血光。绝望的呼喊。肆虐的狂笑。森森白骨。
五个少年，对抗着妖者的士兵，一步一步，逼近着妖者的世界。
剑光。血影。少年的身躯倒地。
曾经的笑颜化入虚无。
而我，已不能回头。
踏着族人的鲜血，越过少年的尸骨，手中的金杖，终将那妖者的世界封印。
而五个少年，连同我整个部族，也尽皆长眠。
我没有找到生还者。
收起了五具盔甲，我继续着我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