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三则《四〇章》,副标题为《“反者道之动”》。
钱钟书此则解读《老子》“反者,道之动”。
老子的哲学至大至高,研究宇宙终极问题。
宇宙归根到底无非是物质的运动或运动的物质,没有无动之物,也没有无物之动。
老子指出物之动就是离开原初,实际就是异化,就是“反”;“物极必反”,“反”到极限又转头,在更高的层次上向开始的地方返回,可视为“反反”。
《老子》一再申言“反者道之动”:
1、 一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2、 二五章:“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3、 三○章:“其事好还”;
4、 六五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5、 《注》:“反其真也。”
钱钟书指出:
《文子·道原》虽曰“反者,道之常也”,不似《老子》之重言申明。王弼注语皆肤略,未窥徼眇。
老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反者道之动”足见其重要。而王弼的注语较简略,未能窥其奥妙。
因此,钱钟书撇开王弼注径直探究老子之言。
【“反”字有两义】
钱钟书写道:
《老子》用“反”字,乃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足与“奥伏赫变”(aufheben)齐功比美,当使黑格尔自惭于吾汉语无知而失言者也(参观《周易正义》卷论《易有三名》)。
钱钟书对汉语的优越性有民族自豪感,他在《周易正义》卷论《易有三名》中曾驳斥了黑格尔说汉字缺乏思辨性的偏颇,这里举“反”字为例重提,说黑格尔如若知悉了“反”字的思辨特征不亚于“扬弃”,肯定惭愧自己的失言。
根据钱钟书在《易有三名》中的阐述:
一字能涵多意,对每一层意思分别进行训诂,就叫分训。如果一字所含的两个意思并列而不矛盾,叫并行分训。如果一字所含的两个意思相反和矛盾,叫岐出分训或背出分训。
钱钟书强调,汉字的思辨性,不仅在于一字数意,而且在于数意可以在一定的语境里同时并存、同时合用,用钱钟书的话是:“胥征不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合诸科’于‘一言’。”
在本则,钱钟书指出《老子》所用“反”字就是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
“反”有两义。
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
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与还两义,常作还义)。
《中庸》:“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郑玄注:“谓不知今王之新政可从”;
《汉书·文帝纪》诏曰:“今单于反古之道”,颜师古注:“反、还也”,又《昭帝纪》诏曰:“望王反道自新”,师古注:“欲其旋反而归正”;谓从古而复其道也。
——《中庸》所言“反古之道”意为“新政可从”;《汉书·文帝纪》诏所言“反古之道”意为“从古”,其中的“反”字均表示和古道相合,遵从古道。
《商君书·更法》篇:“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
——成汤王、周武王,因为不遵循古礼而兴;殷朝、夏朝之灭,因为不改变古礼而亡。因此,违反古礼未必不对,遵循古礼也未必都对。其中的“反”字表示和古道相离,违背古道。
钱钟书由此指出:
前之“反”言遵言合,后之“反”言违言离,此背出之分训。
即“反”字可以表示遵从、符合,也可以表示违背、相离,可作背出分训。
【《老子》之“反”融贯两义】
“反”字可以表示遵从、符合,也可以表示违背、相离,而《老子》于一句话中并用两意。
老子是如何给“道”命名呢?《老子》曰: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根据钱钟书的提示,解读如下:
1、“名曰大”
“道”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于是,开始想到“大”字,“大”为正;
2、“大曰逝”
逝者,离去也。“大”为“正”,离开“大”即违背“大”,违背“大”即违背“正”,就是“反”;
3、“逝曰远”
远者,逝之甚,反之极,越来越背离“正”以达极端;
4、“远曰反”
远之极、背离“正”以达极端后必然要返归“正”,“物极必反”。此为第二个“反”,是“远”而复,是回返,是反之反。
“反者道之动”之“反”字兼“反”意与“返”亦即反之反意,一语中包赅反正之动为反与夫反反之动而合于正为返。
用白话解读以下钱钟书的文言表达:
老子之言有两个“反”字,前面的“反”是和“正”相背离的“反”,是“反正之动”;后面的“反”是向“正”回归的“反”(返),是“反反之动。”
老子之“反”兼有“反正之动”和“反反之动”两个意思。
【老子“反”之辩证思想】
钱钟书写道:
“大”为正;“逝”者、离去也,违大而自异,即“反”;“远”乃去之甚、反之极;而“反(返)”者、远而复,即反之反,“至顺”即“合”于正。故“反(返)”、于反为违反,于正为回反(返);黑格尔所谓“否定之否定”,理无二致也。
窃谓吾国古籍中《老子》此五言约辩证之理,《孟子·尽心》“无耻之耻,无耻矣”七言示辩证之例,皆简括弘深。
黑格尔曰矛盾乃一切事物之究竟动力与生机,曰辩证法可象以圆形,端末衔接,其往亦即其还。
钱钟书此则告诉我们,老子的辩证思想和黑格尔的辩证法精神是高度一致的。
1、矛盾是宇宙间一切事物运行的动力和生机,也是“道之动”的根据和动力。
2、事物运行的轨迹,在老子看来是“反之反”,开始是“正”之“反”,而后是“反之反”,在新的层面上回归“正”;事物运行的轨迹,在黑格尔看来是“否定之否定”,开始是对肯定加以否定,而后是对否定加以否定,在新的层面上回归肯定。因此,钱钟书说,老子的想法和“黑格尔所谓‘否定之否定’,理无二致也”。
3、事物运行的轨迹为圆形。老子所谓“道之动”,它的运行轨迹开始是背离“正”而趋向远,远之极以后便掉转头来开始回返,回返是“反”之“反”,划了一个圈。黑格尔“曰辩证法可象以圆形,端末衔接,其往亦即其还。”“黑格尔《哲学史》论‘精神’之运展为‘离于己’而即‘归于己’,‘异于己’以‘复于己’词意甚类老子之‘逝曰远,远曰反’”。
兹后,钱钟书大量引证了古今中外的博学宏士和老子“道之动”若合一契的思想和论述:
1、《易·泰》卦:“无往不复”;
2、《礼记·乐记》:“乐盈而反,以反为文”;
3、《史记·春申君列传》黄歇上书:“臣闻物至必反”,又《货殖列传》:“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
4、《文子·自然》:“天道默默,……智不能得,轮转无端。……“惟道无胜,……轮转无穷”;
5、《鹖冠子·环流》:“物极必反,命曰环流”;
6、《列子·天瑞》:“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又《仲尼》:“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7、《庄子·则阳》:“得其环中以随成。……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又《寓言》:“始卒若环,莫得其伦”;
8、《荀子·王制》:“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
9、《吕氏春秋·大乐》:“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又《圆道》:“圆周复杂,无所稽留”,又《博志》:“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又《似顺论》:“事多似倒而顺,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至长反短,至短反长,天之道也”;
10、《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又《主术训》:“智欲圆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诸节之“复”字“反”字皆兼示“回复(复)”与“反复(覆)”、“回反(返)”与“违反”,即老子语意;“输转”、“环流”又如黑格尔之以圆形拟状也。
11、柏拉图早谓理智之运转作圆相。神秘宗师泼洛丁纳斯引而申之,谓证道乃往而复,其动也圆,如荡子背土迷方而终反故里。犹老子之言“逝曰远,远曰反”或《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所喻“有人舍父逃走,驰骋四方,以求衣食,五十余年,渐渐游行,遇到父舍”。
12泼洛克勒斯书中义旨粲备;以反为道之动,故动以圆为态,而合以分为体。
盖为黑格尔之先者千余年。
最为亮眼的是,钱钟书说,老子之辩证思想比黑格尔早一千多年,充分彰显了钱钟书先生对中华文化的自豪、自信之情!
二〇一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