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鉴赏辞典 - 郭子仪

郭子仪       胡璩qú

    郭子仪①为中书令，观容使②鱼朝恩请游章敬寺，子仪许之。丞相意其不相得，使吏讽，请君无往。邠吏自中书驰告郭公，军容将不利于公，亦告诸将。须臾，朝恩使至。子仪将行，士衷甲①请从者三百人。子仪怒曰：“我大臣也，彼非有密旨，安敢害我？若天子之命，尔曹胡为？”独与童仆十数人赴之。朝恩候之，惊曰：“何车骑之省也？”子仪以所闻对，且曰：“恐劳思虑耳。”朝恩抚胸捧手，呜咽挥涕曰：“非公长者，得无疑乎？”

    子仪有功高不赏之惧。中贵人④害其功，遂使盗⑤于华州，掘公之先人坟墓。公裨将李怀光等怒，欲求物捕其党。及公入奏，对扬⑥之日，但号泣自罪。因奏曰：“臣领师徒，出外征伐，动经岁年。害人之兄，杀人之父多矣。其有节夫义士，刃臣于腹中者众⑦。今构隳辱，宜当其辜⑧。但臣为国之心，虽死无悔。”由是中外翕然⑨莫测。公子弘广常于亲仁里大启其第，里巷负贩之人，上至公子簪缨之士，出入不问。或云，王夫人赵氏爱女，方妆对镜，往往公麾下将吏出镇去，及郎吏，皆被召，令汲水持悦⑩，视之不异仆隶。他日，子弟焦列启谏，公三不应。于是继之以泣曰：“大人功业已成，而不自崇重，以贵以贱，皆游卧内。某等以为虽伊霍⑪不当如此也。”公笑而谓曰：“尔曹固非所料，且吾官马粟者五百匹，官饩⑫者一千人。进无所往，退无所据。向使崇垣扃户，不通内外。一怨将起，构以不臣，其有贪功害能徒，成就其事，则九族齑粉⑬，噬脐⑭莫追。今荡荡无间，四门洞开，虽谗毁是兴，无所加也，吾是以尔。”诸子皆伏。永泰⑮元年，仆固怀恩⑩卒。诸蕃犯京畿，子仪统众御之。至泾阳，而虏已合。子仪率甲士二千出入，虏见而问曰：“此何人也？”报曰：“郭令公。”回纥曰：“令公在乎？怀恩谓吾，天可汗⑰已弃四海，令公殂谢，中国无主，故某来。今令公在，天可汗在乎？”子仪报曰：“皇帝万寿无疆。”回纥皆曰：“怀恩欺我。”子仪使谕之，回纥曰：“令公若在，安得见之？”子仪出，诸将皆曰：“戎狄不可信也，请无往。”子仪曰：“虏有数十倍之众，今力不敌，奈何？但至诚感神，况虏乎？”诸将请选铁骑五百为从，子仪曰：“此适足为害也。”乃传呼曰：“令公来！”初疑，皆持兵注目以待之。子仪乃数十骑徐出，免胄劳之⒅曰：“安乎？久同忠义，何至于是？”回纥皆舍兵降马曰：“是吾父也。”子仪长六尺余，貌秀杰，于灵武加平章事，封汾阳王，加中书令。图形凌烟阁，加号尚父⑲，配飨代宗庙庭。有子八人，婿七人，皆重官。子暖，尚升平公主。诸孙数十人，每诸生问安，颔之而已。事上诚荩，临下宽厚。每降城下邑，所至之处必得志。前后连罹幸臣程元振、鱼朝恩等，潜毁百端，时方握强兵，或临戎敌，诏命征之，未尝以危亡回顾。亦遇天幸，竟免患难。田承嗣方跋扈，狠傲无礼，子仪尝遗使至魏州，承嗣辄望拜。指其膝谓使者曰：“此膝不屈于人若干岁矣，今为公拜。”麾下老将若李怀光辈数十人，皆王侯重贵，子仪麾指进退如仆隶焉。始光弼齐名，虽威略不见，而宽厚得人过之。岁入官俸二十四万，私利不预⑳焉。其宅在亲仁里，居其地四分之一，通永巷。家人三千，相出入者，不知其居。代宗不名，呼为大臣。天下以其身存亡为安危者(21)殆二十年。校中书令考(22)二十四年，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罪，富贵寿考，繁衍安泰，终始人伦之盛无缺焉。卒年八十五。

［注］  ①郭子仪：唐代著名将领。他英勇善战又足智多谋，一生功高名重又能够善自保全，是封建士大夫心目中理想的功臣形象。      ②观容使：即观军容使，行使对军队的监察之职，多由宦官担任。鱼朝恩曾任此职。   ③衷甲：在外衣里穿上铠甲。④中贵人：大宦官。⑤使盗：让盗贼。       ⑥对扬：在天子面前奏对。⑦刃臣于腹中者众：心里想杀了臣的人不少。      ⑧今构隳（huī灰）辱，宜当其辜：如今遭受毁损污辱，是应该承受的惩罚。 ⑨翕然：群情汹涌、议论纷纷的样子。⑩悦：疑为“帨”，佩巾。⑾伊霍：伊尹、霍光。     ⑫官马粟、官饩：由国家供给饲料、俸禄。(13)九族齑粉：遭受灭族之祸。         (14)噬脐：追悔莫及。 (15)永泰元年：永泰为唐代宗李豫的年号，永泰元年是公元765年。  ⑯仆固怀恩：唐代少数民族将领，曾隶属郭子仪部下。后叛变，引回纥、吐蕃等部入境侵扰。      ⑰天可汗：当时的少数民族对唐朝皇帝的称呼。此处指代宗。弃四海：天子死的婉语。       ⑱免胄劳之：脱下头盔问候。⑲ 尚父：封建王朝加给功臣、名臣的最高尊号。     ⑳私利不预焉：私家收入还没算在内。(21)天下以其身存亡为安危者：国家的安危取决于郭子仪一人。 (22)校中书令考：接受对中书令的职务考查，即担任中书令（中书省长官，亦称“右相”）。

    本篇选自《谭宾录》。

    

    郭子仪是唐代中期著名将领，屡立战功，威名远扬，勋业显赫。他受封汾阳王，获“尚父”尊号，数十年间出将入相，堪称国之栋梁。从小说的描写中，我们看到的郭子仪不仅仅是一个勇武过人的将军，也是一个超越流俗的智者。他的许多举止都令人不测其奥妙，只觉得有悖于常理，而往往在事后人们才认识到郭子仪这些行为的深邃用心，不由得为之惊叹。他总是那么深谋远虑，富有预见，能够以极其巧妙得体的方法化解种种潜隐的危机，可以说，他的盖世勋名能够持久不衰，与他的善于自处是分不开的。

    

    这篇小说不独在题材上具有其独特性，从表现手法来看，也颇具特色。它有类于史传文学的纪传体，行文朴素质直，不尚夸饰，以白描笔法，写出一个杰出人物的整体形象，颇有丰满传神之效；同时，通过对人物的描绘，也点染铺叙了风云多变的政界中的明争暗斗，这就使这篇小说有别于鬼神故事的怪诞、市井逸闻的谐谑，而成为一篇充满智慧感的英雄传奇，为读者带来一种迥出常规小说格局的审美感受。

    

    小说对郭子仪过人的智慧和勇敢，主要通过这样几件事来加以表现。

    一次，大宦官鱼朝恩邀请郭子仪去游览章敬寺。丞相和郭的部下都认为鱼朝恩心怀叵测，力劝郭不要前往，如果要去的话也要多带卫兵。然而郭子仪有自己的看法。他认定鱼朝恩不会搞突然袭击来加害于他。因为他是有名望的朝臣，没有皇帝的密旨，鱼朝恩决不敢动手；反之，假如鱼朝恩真是秉持皇帝的旨意，他又焉能用拒不前往或拥兵自卫的方法来保护自已？于是他毅然轻身赴会，只带了一些仆从。鱼朝恩见郭子仪轻车简从，感到很惊讶，郭子仪坦然地说出外面的传言，以表明自己决不相疑，鱼朝恩不禁呜咽落泪，由衷地感激郭子仪的信任。

    郭子仪的功绩引起宦官们的嫉恨，他们竟指使盗贼挖了远在华州的郭氏祖坟。郭子仪的部下都非常愤恨，要求搜捕案犯。郭子仪在入朝奏对时却哭泣着引咎自责，说自己率领将士多年征战，杀人不少，导致许多人失去了父兄。如今祖坟蒙难，岂非自己罪孽所致？然而自己将一如既往，为国效力，决不因个人得失而生退避之心。郭子仪这番话既沉痛又恳切，既使皇帝了解了情况，又让那些想利用这件事来激怒他的宦官出乎意料，陷于被动。

    在日常生活中，郭家的风格也与其他贵介世家大不相同。郭府总是四散大开，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贵人，都可以随意出入；夫人小姐们梳妆时，甚至便抓那些进府公于的将领、官吏们的差，支使他们端洗脸水啦，拿手巾什么的，就像对待家里的仆人一样。郭子仪的儿子们对这种情况感到担忧，觉得父亲功高名重，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搞得家里全没有规矩。他们纷纷提出规劝，郭子仪笑着给他们讲了一番道理，说：你们哪儿知道，像我这样的大臣，光是由公家供应草料的马就有五百匹之多，领取国家俸禄、在我的属下效力的将吏也有一千人，我正是处在那种上前无路、后退无可守的境地。如果按照常规行事，一味拘谨，紧闭门户，一旦有人进谗，说我怀有野心、图谋不轨，再有一些贪功幸进的小人随声附和、趁风扬波，作成我的罪名，那时我们全家都难保活命。所以只有敞开门户，示人以坦荡之态，才能预防祸患，让谗言无从滋生。儿子们听了恍然大悟，都佩服父亲的远见卓识。

    永泰元年，边疆少数民族入侵，郭子仪率部前往抵御。大军到处，敌军知道是郭令公来了，大为吃惊，说上了仆固怀恩的当。是仆固怀恩告诉他们唐朝皇帝去世了，郭子仪也不在人间，他们才敢率兵入境的。听到这种情况，郭子仪特意派人通告他们：不仅自己健在，皇帝也安然无恙。回纥部众还是不肯相信，要求面见郭令公。郭子仪的部下担心有诈，都劝他不要出见。然而郭子仪审时度势，决定与他们开诚相见。他轻骑简从而出，表明自己绝无防范猜疑之心，来到阵前，特意除去头盔问候对方，并温和地责备他们竟然抛弃了双方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这样一来，回纥各部都感动敬畏，纷纷下马放下武器，向郭子仪行礼。就这样，郭子仪兵不血刃，平息了一场叛乱。

    小说描述了郭子仪种种不同凡俗的举止，也概括了他那不乏艰难险阻，但终于化险为夷的平生经历。纵观他的一生，真可谓充满惊涛骇浪，然而他的功名富贵也是煊赫持久，常人无法企及。他之所以能够毕生保有自已的功业地位、威望声名，完全由于他那不同寻常的见识和智慧，小说就这样通过祸福荣辱、安危存亡的鲜明对比，为我们勾勒出郭子仪这样一位一代名臣的不凡形象。

    中晚唐时期是藩镇拥兵自重、中央政权萎弱的时代，故而皇帝对于握有兵权的武臣是既倚重又心怀疑忌的，这就形成了这一时期的功臣、重臣那种荣辱交织、祸福莫测的特异处境。一旦皇帝对他们产生怀疑，感到皇权统治将要受到威胁之时，他们就会被无情剪除。所以当时一些权臣常常会动辄得咎，这些人尽管煊赫一时，终不免最终身败名裂、满门罹祸。而像郭子仪这样既建殊勋、又能机智地消解猜忌，善于自处，终其一生保持荣名的重臣，称得上是凤毛麟角了。这也是作者对郭子仪这个人物最感到不可思议之处。当然，从今天来看，它恰好反映了濒于溃灭的封建王朝政治中特有的一重黑暗沉重的肃杀之气，这实在已经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社会痼疾了。

（孙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