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论20 郭熙《林泉高致集》

【中国历代画论目录】

目录

一、山水训

二、画意

三、画诀

四、画格拾遗

五、画题


一、山水训

【原文】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

       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皆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於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与明者道: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汨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于此,岂非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耶!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类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庐、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语,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泪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于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潺氵爰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云,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意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拨,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里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拨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译文】

       君子之所以喜爱山水的旨趣在哪里呢?丘墟、园圃涵养质素(即质朴天性),愿常居处;山林泉石、放旷自在,感到快乐;打渔砍柴、隐居放逸,觉得悦适;猿腾鹤鸣,想去亲近;烦扰、喧嚣、束缚、拘谨,时觉厌倦;烟霞胜景、仙踪圣迹,想见而见不到。只因太平盛世时,忠君、孝亲心意均隆盛深厚,如果洁身自好,出仕、隐退都心系节操义行,难道胸怀仁德之人超尘脱俗,就非得做与许由、商山四皓齐名的隐士吗?《诗经·小雅·白驹》诗、《紫芝》歌(传为商山四皓作)这些隐逸避世诗歌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作的(因时势环境所迫,天生渴慕隐居者毕竟罕见)。然而,林泉志向,烟霞伴侣,连做梦时都在那里,只不过(做梦时)耳目被隔绝了而已。今天的绘画高手以浓厚兴致画出(泉石胜景),不用走出厅堂,坐着就能穷究林泉幽壑,猿啼鸟鸣,依稀隐约在耳;山光水色,滉动耀眼,这难道不愉悦人意,吸引我心吗?这就是世俗珍惜山水画的本意。不以此(即珍惜)为主而以轻慢之心对待它(山水画),难道不是芜杂神态,浑浊清风吗?

       画山水有体制,铺陈舒展为大山长水而无多余,减少收缩为小景山水而不欠缺。观赏山水画亦有规则,以林泉之心观赏之则价值高昂,以娇侈之目观赏之则价值低贱。

       山水是大物象,观赏山水画必须退远看,才能看到一幅山川的走势与气象。而仕女人物画,属小笔墨小情趣,拿在手中,放在几上,展开就可以看,一览无余。这些都是观画的法则。

       世上有一种精到的论点,认为自然山水有可以行走的,有可以观望的,有可以游玩的,有可以居处的。如果在画中能表现出这些,(画)即成妙品。然而可以行走、可以观望的不如可以居处、可以游玩的境界高。为什么?观察今天的山川,虽占地数百平方里,但可以游玩、可以居处的地方,十处中找不出三、四处,而又必须采撷可以居处、可以游玩的上品处。君子之所以渴望爱慕山林泉石,正是因为这些地方是上品佳地。因而画家当以(上述)这种意涵造境,而鉴赏者又当用这种意涵沿流讨源。这就叫做不失山水本意。

       绘画也有相法,李成传派之所以昌盛,是因为他山水画的山脚地面均浑厚阔大,上部秀润而下部丰满,与传派昌盛的相法契合,(我)不是要特别强调它们之间相互契合,而是因为在道理上应当如此。

       人们学习绘画,与学习书法无异,今天取钟繇、王羲之、虞世南、柳公权来临习,久而久之必然与这些大家书法的面貌差不多。至于那些德行高尚、志趣高远、见识高超、异于流俗之人,不局限于学习一家,必然兼收并蓄,广泛讨论,深博考察,以使自己别成一家,然后才算有所得。今天山东的画家一味摹学李成,陕西的画家一味临习范宽。一个人的学问,尚且会出现因循惯性,何况山东、陕西幅员数千里,州州县县,所有人都学一个人呢?单纯学习一家的做法,自古以来就遭人诟病,正是因为千篇一律,而不肯听从劝告而改者,不应怪罪不听劝的人,大概是因为陈陈相因的惯性使然。人的耳目,喜新厌旧,是普天下人之本能。所以我认为德行高尚、志趣高远、见识高超、异于流俗之人之所以不囿于一家正是因为此(即深刻了解人之视听的喜新厌旧本能)。

       柳宗元善于议论作文之法,我以为不只是文章,万事万物均有诀窍,全都应该如此,何况绘画?为什么这样说呢?凡一景之画,不管大小多少,必须倾注精力专一对待,不倾注精力就会心神不专一,必须心神与绘画契合无间,心神不与绘画契合就会精力不清明;必须庄重、严谨、肃穆对待,不庄严就会思虑不深;必须恭敬、谨慎、周密对待,不恭谨就会景象不完备。因而懒惰之气积累而勉强为之(即作画)的,笔迹软塌、懦弱而不果决,这是不倾注精力的毛病;混浊之气积累而扰乱为之的,状态黯淡、烦琐而不爽朗,这是心神不与绘画契合的弊端。以轻视、傲慢之心疏忽为之的,体制疏略、草率而不整饬,这是不恭谨的弊病。所以不果决就会丧失剖析之法,不爽朗就会丧失潇洒之法,不整饬就会丧失快慢之法,这些都是画家最大的毛病,然而(这些道理)只可以跟明白人讲。

       我(郭思)以前看到父亲作一二幅图,有时候搁笔不画,动辄一二十天不管,再三体会,(才知道)是创作欲望不强,创作欲望不强,难道不是所谓懒惰之气吗?(父亲作画)又每每兴致高昂,立意构思极佳,画起来就啥事都不管不顾,画完为止。到事情烦乱、志意扰攘,外物牵绊心神时,也停笔不画,这难道不是所谓浑浊之气吗?凡执笔作画之日,必须窗明几净,左右焚香,好笔佳墨,洗手涤砚,庄重恭谨,如见尊贵客人,必须神情闲适,心意淡定,然后作画,这难道不是所谓不以浮薄之心轻佻作画吗?已经经营了,又彻察之;已经增添了,又润色之;一遍就可以了,又再画一遍,再画一遍就可以了,又重新画一遍。每幅画必须从头至尾反复画,如临大敌,然后完工,这难道不是不敢以傲慢之心疏忽作画吗?所谓天下所有事,不管大小,均必须这样,然后才能有所成功。父亲对我每每叮嘱绘画过程与底细达到这种程度,难道不是教我要终身信奉以作为进德修业的大道吗?

       学习画花卉的,将一株花放进深坑中,从上往下俯瞰它,则花卉的四个面向都能看清楚。学习画竹子的,取来一杆竹,借助月光投射竹枝影像在白色墙壁上,竹枝的真实形象便映现出来。学习画山水的与此同理,大体上说就是要亲身到自然山川中去观察体会,山水画的意境与风格才会显现出来。自然山水中的川流涧谷,通过远望去摄取它的走势,通过近看去摄取它的形质。自然山水的云彩烟气,四季不同:春天融洽和乐,夏天茂盛浓郁,秋天疏远淡薄,冬天阴沉昏暗。画时如果能抓住它的气象,而不斤斤计较于雕琢刻画形状,云彩烟气的形态状貌就会活起来。自然山水的烟雾岚气,四季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时如果能抓住它的整体意趣,而不执着于刻画形迹,烟雾岚气的景象就会正而不偏。自然山水中的风雨,在远处观望可以把握,如果从近处把玩就不能探究它错综复杂、起始止息的形势。自然山水的阴晴,远望可以穷尽,而从拘狭切近处就不能看见它明媚晦暗、隐藏显露的迹象。山中人物用来标示道路,山中楼观用来标示胜地美景,山中林木映现、隐蔽用来区分远近,山中溪流涧谷时断时续用来区分浅显、深邃,水中渡口桥梁用来补足人力能及之事,水中渔舟钓竿用来补充人的意趣。中央大山堂堂正正为周围众山的主心骨,然后依照一定次序在周围分布山丘、林木与涧壑,(大山)是远近大小丘壑的宗主,它的气象犹如天子显赫盛大地坐北朝南,君临天下,百官自四方奔趋前来朝见,但它(大山)又不能有骄横傲慢、盛气凌人、不理不睬的气焰。修长大松亭亭而立作为众多林木的表率,然后依照一定次序在周围分布藤萝、草木,(长松)是一呼百应的军中将帅,它的气象有若得遇施展才华良机的君子般高调轩昂,众多小人为他驱使,但它(长松)又不能有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姿态。山近看是这样的,退远数里看又是那样的,退远数十里看又不一样,退远的距离不一样,所看到的也不相同,这就是所谓的“山形步步移”。山正面看是这样的,侧面看又是那样的,背面看又不一样,观看的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形象就相异,这就是所谓的“山形面面看”。如此,一山实际上兼有数百山的形状,必须完全弄清楚。山春天夏天看是这样的,秋天冬天看又是那样的,这就是所谓的“四时之景不同”。山早晨看是这样的,傍晚看又是那样的,阴天晴天看又不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朝暮之变态不同”。如此,一山就兼有数十上百山的意态,必须穷究之。春天的山烟霭云气连绵,人也欣欣向荣;夏天的山佳木繁密荫浓,人也坦荡舒展;秋天的山明爽洁净、落叶缤纷,人也恭敬肃穆;冬天的山昏暗蔽塞,人也落寞寂寥。观赏这样的山水画令人生出如此意趣,有如身处自然山水中,这就是山水画景象之外的意趣。看到青烟白路而想远行,看到平川落日而想(登高)远望,看到岩扉林泉而想远游,观赏这样的画令人兴起如此的想法,仿佛真的亲身到了那里。这就是山水画意境之外的妙趣。

       东南的山多奇异秀丽,不是天地偏爱东南,而是东南地势极低,水流汇归一处,冲刷裸露地表,因而地薄水浅,山多奇峰峭壁,陡然伸出霄汉之外,瀑布垂挂千丈,飞泻于烟霞云气之外,如华山瀑布。世上不是没有千丈瀑布,而是像华山那样浑厚有气势的不多,即便有浑厚的,也多是出自地上而不是地中。

       西北的山多浑厚,不是天地偏安西北,而是西北地势极高,是水源之所从出,浑厚冈峦陇阪的埋藏之地,因而地厚水深,山多磅礴小丘,连绵千里之外不断绝。有顶大山曲折、连绵、耸拔于四通八达的旷野,如嵩山、少室山等。世上不是缺乏耸拔之山,而是像嵩山、少室山那样耸拔的不多见,即便有耸拔的,也多是出自地中而不是地上。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别致有趣的山峰(洞),常山多错落有致的山峰(洞),泰山主峰特别美。天台山、武夷山、庐山、霍山、雁荡山、岷山、峨眉山、巫峡、天坛峰、王屋山、林庐山、武当山,都是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之所从出,仙窟圣宅隐藏之所,奇特挺拔、神异秀美,不能穷尽它的奥妙,要想画出它的自然、真实神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喜好,莫过于精勤,莫过于饱游沃看,自然山水真相清清楚楚地罗列于胸中,眼虽见绢素而忘绢素,手虽执笔墨而忘笔墨,清楚明白,幽暗深远,无非我画。这与怀素夜里听见嘉陵江水声受到启发而草书更神妙,张旭看见公孙大娘舞剑而笔法气势更卓绝同理。今天执笔画山水的涵养不扩大充实,所观览的不醇厚熟练,所经历的不众多,所采撷的不精粹,拿起纸糊在墙壁上,就水墨齐下,哪里知道在烟霞之外去选取景象,到溪山之巅去激发兴致啊!后辈说话虚妄不实,弊病处历历可数。什么叫修养应扩大充实?近来画家中有作《仁者乐山图》的,画一老者在山峰旁以手托着面颊;《智者乐水图》画一老者在山岩前侧着耳朵,这是修养不扩大充实的弊端。大致说来,仁者乐山,应该像白居易《草堂图》那样,山居(按:白居易《山居》诗云:“山斋方独往,尘事莫相仍。蓝舆辞鞍马,缁徒换友朋。朝餐唯药菜,夜伴只纱灯。除却青衫在,其余便是僧。”)意趣丰裕充实。智者乐水,应如王摩诘《辋川图》那样,水中乐趣丰饶富足。仁者、智者所乐,哪里是仅从一个人的某个动作便可见出的呢?什么叫所观览的要醇厚熟练呢?近世画工,画山则峰峦不会超过三五峰,画水则波浪不会超过三五波,这是不纯熟的弊病。大致上说画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睟面盎背、头顶朝(向)揖(让),均应相互照应,浑然一体,山的美妙意趣才会充足;画水,整齐的,流动的,翻卷飞激的,绵延久长的,状貌真切自足,则水的姿态富足充裕。什么叫所经历的不众多?近世画家,生于江浙的,专画东南的耸拔瘦俏;住在陕西的,只画关中甘肃一带的壮丽旷阔;泛泛而学范宽的缺乏李成的秀丽润媚;粗略师法王维的缺少关仝的风骨气概,凡是这些,过错均在于所经历的不众多。什么叫所采撷的不精粹呢?方圆千里范围内的山,不能穷尽它的奇妙;方圆万里范围内的水,不能穷究它的秀丽,太行山枕卧华夏而以林虑山为面目(盖因最有魅力),泰山占据山东而以龙岩山最为绝胜,把这些全部画下来,与地图有何区别?凡是这些,过错皆在于所采撷的不精粹。因而,专长画陂陀的失之粗略,专长画幽静闲淡的失之浅薄,专长画人物的失之陋俗,专长画楼阁的失之繁琐,专长画山石的容易露骨,专长画土坡的容易多肉。笔迹不浑然一体的叫做粗疏,粗疏了就会没有自然意趣;墨色不滋润的叫做枯瘦,枯瘦了就会没有生机;水不流动的叫做死水;烟云不自在的叫做冻云;山无明朗与晦暗区别的叫做无阳光;山没有隐藏与显露区别的叫做无烟霭;今天的山:阳光照到的地方明亮,阳光找不到的地方暗晦,山因为阳光阴影而呈现出常见形象,明亮、暗晦不分明,所以叫做无日影;今天的山:有烟霭的地方隐晦,没有烟霭的地方显露,山因为有烟霭才呈现出常见状态,对隐晦、显露不加区分,所以叫做无烟霭。

  山是大物象,形态千变万化,应表现出耸拔、高峻、轩昂开阔、箕踞(随意席地而坐)、磅礴(广大)、浑厚、精神(活力充沛之意)、庄重肃穆、顾盼生姿、朝向揖让、顶部有遮掩、下部有支撑、前面有凭依、后面有倚靠、俯瞰有若临近观览、远眺游目有若指挥,这是山的大体。

       水是活物象,形态各不相同,应表现出深静、柔滑、汪洋、回环、肥腻、喷薄、激射、多泉、远流、瀑布插天、飞溅入地、渔钓怡怡,草木欣欣,怀抱烟云而秀媚,照耀溪谷而光辉,这是水的活体。

       水是山的血脉,草木是山的毛发,烟云是山的神彩,因而山有水就活,有草木就华丽,有烟云就秀媚。山是水的颜面,亭榭是水的眉目,渔钓是水的精神,因而水有山就妩媚,有亭榭就明快,有渔钓就旷落,这是山水的布局。

       山有高有低,高的血脉在下面,它的肩膀、双腿开张,基脚壮阔厚实,峦岫冈阜形势相互拥抱勾连,映带不绝,这是高山,因而这样的高山,叫做不孤露,也叫做不颠仆。低的血脉在上面,山头半落,与颈领部相攀附,根基庞大,小丘粗大笨重,向下深插,不能测量浅深,这是浅山,因而这样的浅山,叫做不浮薄,也叫做不泄露。高山而孤露,形体躯干有颠仆之理;浅山而浮薄,神情气韵有泄露之理。这是山水的体裁。

       石是天地的骨头,骨头贵在坚深而不浅露。水是天地的血脉,血脉贵在周遍流动而不凝固停滞。

       山没有烟云就像春天没有花草。山没有云彩就不会秀丽,没有水就不会润媚,没有道路就无活力,没有林木就无生机,无深远就浅薄,无平远就切近,无高远就低下。

       山有“三远”:从山下仰望山顶叫做“高远”;从山前窥视山后叫做“深远”;从近山眺望远山叫做“平远”。“高远”色泽清明,“深远”色泽重晦,“平远”色泽有明有晦。“高远”气势突兀,“深远”意境重叠,“平远”意趣冲和、恬适而缥缈。就人物而言“三远”:“高远”明了,“深远”细碎,“平远”冲和淡泊。明了的不短,细碎的不长,冲淡的不大。这是“三远”。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树),木大于人。山不大于木数十倍,则山不大。木不大于人数十百,则木不大。(树)林相对于人的比例大小标准,先看树叶。而人相对于木的比例大小标准,先看人头。若干片树叶的大小可与人头的大小相当,人头的大小由若干片树叶的大小和合而成,那么人的大小,木的大小,山的大小,由此就有了一定的程式法度。这就是“三大”。

       要表现山的高大,全部画出则不会显得高,烟霞萦绕山腰才会显得高。要表现水的渺远,全部画出则不会显得渺远,通过遮掩映衬截断它的脉络才会显得渺远。大致说来,山如果巨细无遗地画出不仅没有秀拨高大感,又跟画舂(米)杵有何区别呢?水如果尽数画出波纹不仅不会有盘曲折落渺远感,又跟画蚯蚓有何区别呢?

       正面溪山林木盘绕、曲折、逶迤,铺设景致而来,尽可能详尽,是为了满足人目靠近探索细节的欲望。两旁平远山岭重叠、勾连、缥缈而去,尽可能旷远,是为了满足人眼极目远眺的欲望。远山不施皴擦,远水不勾波纹,远处的人不画眼睛,不是真的没有,而是看起来没有。

二、画意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晓然已在于目。其意烦悖体,拙鲁闷嘿之人,见銛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五声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 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先子谓 为可用者,咸录之于下: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沈山。──窦巩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鱼乍>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叉。──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渡水蹇驴只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卢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氵爰。──王介甫

       数声离岸掳,几点别州山。──魏野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李后村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夏疾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姚合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郑谷

三、画诀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卉、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处有数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 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林石角不了然,故尔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干,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 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扌卒,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 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得之矣!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始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 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须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四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舟义>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又曰风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风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晚照,雪残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照,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视寿用青松、长松。

       思尝见先子作连山一望松,带一望不断之意,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一手抚面,前大松作极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溪上,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瀑,松石溅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梁樵子,皆杂题也。

四、画格拾遗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f1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也)

       《烟生乱山》,生绢六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嶂联绵,矮林小宇,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之物也。

       《朝阳树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神宇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 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图》,先子作衡州时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人坠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lX书帙,庵前露顶坦腹一人,若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联,转岭下涧,几十百松,一望不断。平未尝如此布署,此物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子孙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五、画题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 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宣跃然从之曰:“画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 今士大夫之室,则世之俗工下吏,务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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