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论40 王穉登《吴郡丹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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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

       吴中绘事，自曹、顾、僧繇以来。郁乎云兴，萧疏秀妙，将无海峤精灵之气偏于东土耶？抑亦流风馀韵前沾后渍耶？癸亥秋日，卧疴斋居，两深巷寂，掩扉散发，展焙所藏名画，累累满壁。丹铅粉墨，苍润淋漓。竹坞寸烟，花木尺霭。图石疑云，写川欲浪。人鬼夺幽明之奥，禽虫俨飞蠕之色。于是感名邦之多彦，瞻妙匠之苦心。断自吴郡，肇乎昭代。援毫小篆，传信将来。若夫四海辽乎，千龄邈矣。编充简积，我则不暇。鸣呼！蝇染屏间，孙郎举手；水鸣床上，唐帝惊心。刺图而邻女捧膺，画锁而楣龙敛翼。信天机之玄化，非人工之所逮也。嘉靖癸亥七月，病士王稚登叙。

神品志

       沈周先生。附三人，二沈处士，杜徵君。

       沈周先生启南，相城乔木，代禅吟写，下逮僮隶，并谙文墨。先生绘事为当代第一，山水、人物、花竹、禽鱼悉入神品。其画自唐宋名流及胜国诸贤，上下千载，纵横百辈，先生兼总条贯，莫不揽其精微。每营一障，则长林巨壑，小市寒墟，高明委曲，风趣泠然。使夫览者若云雾生于屋中，山川集于几上，下视众作，直﨑嵝耳。山舆入郭，多主庆云庵及北寺水阁，掩扉扫榻，挥染不倦。公卿大夫，下逮缁徒贱隶，酬给无间。一时名士如唐寅、文壁之流，咸出龙门，往往致于风云之表，信乎国朝画苑不知谁当并驱也。先生父恒，字恒吉；伯父贞，宇贞吉。

       沈贞吉、桓吉二处士并善丹青，风格明秀，埙箎相映，时谓赵文敏同流。恒吉之画师杜征君。

       杜渊孝先生名瓊，字用嘉，明经博学，家贫道尊，贞淡醇和，粹然之丘壑之表。画亦遒丽，效南唐董北苑。

       赞曰：休矣煌煌乎沈先生之作，集厥大成，其诸金声而玉振之者与？二父庭闻，杜公私淑，其有以陶育之也夫，然青出于蓝矣。允矣观于海者难为水也，处士渊孝固一勺之多也。

妙品志

       四人：宋南宫先生、唐解元、文待诏先生、张灵。附四人：文嘉、伯仁、朱生、周官。

       宋先生克，字仲温，长洲南宫里人。书学《急就章》，得古人之妙。尤善写竹，虽寸冈尺堑而千篁万玉，雨叠烟深，萧然无尘俗之气。

       唐寅，字伯虎，更字子畏，吴郡吴趋里人。才雄气逸，花吐云飞，先辈名硕，折节相下，庶几青莲之驾，无忝金龟之席矣。中南京解元，坐事废，逃禅佛学，任达自放。画法沉郁，风骨奇峭，刊落庸琐，务求浓厚，连江叠巘，逦逦不穷，信士流之雅作，绘事之妙诣也。评者谓其画远攻李唐，足任偏师；近交沈周，可当半席。

       文先生名璧，字徵明，后以字行，更字徵仲，金昌世家。奕叶簪组，弱龄隽茂，蜚声公卿间。好古笃修，大雅君子，书名雄天下，画师李唐、吴仲圭，翩翩入室。由诸生荐为翰林待诏，未几谢归，逍遥林谷，益勤笔砚，小图大幅，莫非奇致。晚岁德尊行成，海宇钦慕，缣素山积，喧溢里门，寸图才出，千临百摹，家藏市售，真赝纵横。一时砚食之士，沾脂浥香，往往自润，然慧眼印可，譬之鱼目夜光，不别自异也。年龄大尽，神明不雕，断烟残楮，篝灯夜作，故得者益深保爱，奉如珪璋。子嘉及犹子伯仁，并嗣其妙。嘉竹树扶疏，伯仁岩峦郁茂，若或未见其止，足当赤帜绘林。

       张灵，字梦晋，家与唐寅为邻，两人气志雅合，茂才相敌，又俱善画，以故契深椒兰。灵画人物，冠服玄古，形色清真，无卑庸之气。山水间作，虽不由闲习而笔生墨劲，斩然绝尘，多可尚者。灵性落魄，简绝礼文，得钱沽酒，不问生业，嘐嘐然有古狂士之风，为郡诸生，竞以狂废。同时有朱生、周官，井攻豪素。官画人物无俗韵，然过尔纤弱，稍不逮灵；朱生树石不减唐寅。今官名犹在人间，而朱遂寥寥，足可吊悯。

       赞曰：南宫翩翩侠骨，水墨游戏。唐画含英咀华，雕缋满眼。张虽琼玖早折，然一鳞一角，要足为珍。文之迹直能遍四海，流远夷，非夫以人重者哉？郎君犹子，绰矣门风，美哉芝兰玉树秀于阶庭已乎！

能品志

       四人：两夏君太卿、中书，周臣，仇英。

       夏永，字仲昭，昆山人，由进士历官太常卿。楷书、画竹为当时第一，番胡海国兼金购求，故当时有“夏卿一个竹，两凉十锭金”之谣，即一时宝惜可知矣。余见其所作竹枝，烟姿雨色，偃直浓疏，动合矩度，盖行家也。文皇甚赏其书，眷顾优渥，缘此得荐其兄昺，起自戎伍，为中书舍人。昺字孟旸，亦善书，画学高尚书，萧萧有林壑之气，仲氏有所不逮云。

       周臣，字舜卿，吴郡人。画山水人物，峡深岚厚，古面奇妆，有苍苍之色，一时称为作者。若夫萧寂之风，远淡之趣，非其所谙。

       仇英，字实父，太仓人，移家郡城。画师周臣而格不逮，特工临摹，粉图黄纸，落笔乱真。至于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稍或改轴翻机，不免画蛇添足。

       赞曰：鲛人泣珠，龙骥汗血，文豹变而成钱，山鸡吐而为绶，夫人无技能，是蚕不绩而蟹不匡也。两夏瞻依日月，声华鹊起，美而未善，所乏天机。周之创境，仇之临移，虽曰偏长，要之双美。

逸品志

       三人：刘佥宪，两陈君道复、子正。

       金宪刘公珏，宇廷美，长洲人。写山水林谷，泉深石乱，木秀云生，锦密幽媚，风流蔼然。高者攀鳞巨老，庶乎升堂，特未入室耳。书宗李北海，诗格清丽，唐中叶响也。挂冠归田，卜筑秀野，花木玲珑，号小洞庭。

       陈太学名淳，字道复，后名道复，更字复父。天才秀发，下笔超异，画山水师米南宫、王叔明、黄子久，不为效颦学步，而萧散闲逸之趣宛然在目。尤妙写生，一花半叶，淡墨欹豪而疏斜历乱，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倾动群类。若夫翠辨红寻，葩分蕊折者，俗工之下枝，非可以语高流之逸足也。出其馀作草篆，幽胜可观。仲子栝，饮酒纵诞，有竹林之习。画虽放浪太过，竟非俗流。

       赞曰：佥宪风疏云逸，清矣远矣。太学明泉秀壑，剪伐町畦，所谓牝牡骊黄之外者也。子正箕裘不陨，惜未青冰。

遗睿志

       三人：黄子久，赵善长，陈惟允。

       黄公望，字子久，常熟人，洪武中尚在。

       赵原，字善长，郡人，画师王右丞，洪武中召对不称，赐死。

       陈惟允，郡人，为潘左丞客。有《寿左丞仙山楼阁图》，此其画之精绝者也。

       赞曰：松漠乱华，中原左衽。二三君子，遇时不淑。赵、陈两生，或婴鳞丧元，或伪朝俘虏，蚕丝鸟翠，反为身殃者耶？黄之年跻大耋，乐睹太平，何其幸与！

栖旅志

       二人：徐先生，张先生。

       徐幼文先生，名贲，自蜀徙吴。画山水林石，濯濯可爱。诗名与高启并，所谓高、杨、张、徐者也。

       张羽，字来仪，由浔阳徙居吴郡。画法米敷文，好古博雅，文章有声。

       赞曰：两贤奕奕，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抑亦南国河山之秀增其模写耶！

闺秀志

       一氏：仇氏。

       仇氏，英之女，号杜陵内史。能人物画，绰有父风。

       赞曰：粉黛钟灵，翱翔画苑，寥乎罕矣，仇媛慧心内朗，窈窕之杰哉！必也律之女行，厥亦牝鸡之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