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天下

  李泌捋须笑道:“使君在河中大胜,此时回来,必然是朝中风云人物,我建议使君不妨公开去拜访凉王殿下,摆明自己的立场,这样能把一些东宫党的旧人吸引过来。”
  “这样万万不可!”李俅慌忙反对道:“大将军公开去拜访凉王殿下,恐怕会让圣上不悦,这对大将军不利啊!”
  李泌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是东宫初废时去拜访,确实不妥,但现在东宫盅惑案已真相大白,东宫无辜,现在使君再摆明自己的立场,只能说明使君是忠心之臣,圣上心中应该明白,就算略有不喜,但也不碍大局,可这样对凉王可就非同小可,可使凉王风头再起,其中利弊,使君可自己权衡。”
  李庆安欣然笑道:“先生建议正合我意!”他又对李俅道:“麻烦小王爷替我带句话给凉王殿下,就说我明日有入城仪式,请他务必参加!”
  ……
  李俅走了,李泌便笑着对李庆安道:“使君可明白我的深意?”
  李庆安点点头笑道:“先生其实是在破解圣上的疑心,对吧!”
  “正是如此,使君带来大量物品进贡圣上,虽然可讨其欢心,但力度还不够,所以我劝将军这次进京不妨嚣张一点,比如旧日宿怨,尽可去痛打一顿,以解心中之恨!”
  李庆安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忙问道:“请先生详解!”
  李泌微微笑道:“昔日汉高祖诛韩信后,萧何便大肆在民间夺田,自坏名誉;始皇伐楚,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出关中,却五度派人回朝索要良田,如此种种都是自保之道,所以我劝大将军回京嚣张跋扈,其实也是一脉相承,只有这样圣上才疑心尽去,若使君礼贤下士、沽名钓誉,那才是真的危险。”
  李庆安呵呵大笑,对李泌深施一礼,“先生之言我记下了,飞扬跋扈倒不必,张狂强硬正是我的本色。”

  李林甫笑着接受了王珙的感谢,他需要王珙向自己表示诚意,接着他又对了李庆安道:“李将军,你的消息就是喜忧参半,你想先听喜,而是先听忧?”
  李庆安微微欠身,笑道:“李相国先说忧吧!我喜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相国请说!”
  李林甫抚掌大笑,“说得好!我喜欢这句话,也喜欢你的态度,那我就直说,圣上准备派亲王坐镇安西。”
  边说,他注视着李庆安的眼睛,想从他的眼中找出沮丧。但他看到的只有静如止水的目光,他看不出李庆安眼中有任何沮丧和失望,就仿佛王爷坐镇安西和他毫无关系。李林甫忍不住暗暗一叹,这个李庆安愈加老辣了。
  “怎么,你不担心吗?”
  李庆安淡淡一笑,“担心又如何?不担心又怎样?请问相国,亲王坐镇,是监军还是管政?”

  李庆安坐在车厢内仔细地看着崔乾佑写来的战报,崔乾佑将他的策略执行得很好,对回纥压而不打,坚壁清野,步步蚕食回纥的地盘,这是李庆安反复考虑后做出的决策。他需要战争,不停息的战争,这是他控制安西、避免被李隆基卸磨杀驴的最好手段。
  这其实也是安禄山的策略,对契丹时打时压,这样,他才能坐稳范阳节度使一职。假如王忠嗣在天宝六年也发动石堡城战役,那么他也就不会坐不稳节度使的位子,被下狱然后悄无声息地毒死了。

  严庄问得很犹豫,他想知道李庆安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李庆安背着手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尽管他不想面对,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算他逃亡西方,新任安西节度使也一样会把他抓回来,李隆基已决意杀他,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我现在还能怎么办?"李庆安的语气有一种苦涩,道:"我原打算不停地发动战争,让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但我还是低估了他杀我的决心,或许在长安他就想杀我了,亏得哥舒翰救了我一命。"
  严庄也听出了李庆安的决心,他再不犹豫,便道:"大将军不用急,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既然他是用密旨给庆王,那说明他还是有点投鼠忌器,既然如此,我有一计,还能给大将军争取至少半年的时间。"
  李庆安蓦地回身,大喜道:"先生请说!"
  严庄轻捋鼠须阴笑道:"此计还是落在庆王的身上,大将军不妨给他个假圣旨,等他回了信,将他的回信改掉,就说此事机密,已有眉目,不能打草惊蛇,慢慢动手,然后再把庆王搬回龟兹,这样就表示庆王已经按旨意行事了,这样一来一去,再加上庆王行事的时间,这样一来至少就半年过去了,那时大将军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此计果然高明!"李庆安拍腿赞道,但他眉头随即一皱,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必杀使者了,现在使者都死了,这又怎么交代?
  严庄明白李庆安心思,他微微一笑道:"这很容易解决,在庆王的信中再添一句,就说身边没人,把侍卫和夏公公都留在身边了,然后再让边令诚去一封信,这个漏洞就补上了。"

  这几天,龟兹发生了一件大案,街头巷尾沸沸扬扬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大唐皇帝李隆基驾崩了,临终前罢免了李庆安的安西节度使一职,命封常清接任安西节度使,这个说法越传越凶,满城皆知,闹得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刚开始李庆安没有过问此事,但后来消息越传越广,影响到了军队中,军营中也有这种传言出现了。
  李庆安这才勃然大怒,下令全城戒严,捉拿妖言惑众者,一队队士兵在街上巡逻,调查官开始挨家挨户询问,追查谣言的来源,同时,他们也给民众们解释,因为节度使大将军在安西推行废奴制,侵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才会造谣中伤,至于圣上龙体健康,更不会有什么驾崩的说法。
  紧接着调查官在军队中也开始辟谣,他们以发告示,找士兵和低级军官们谈心的办法,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大将军严惩仆固怀恩卖官,而得罪了某些靠卖官赚钱的人,他们才造谣生事,经过了好几天的辟谣调查,最后谣言终于被戳穿了,四名造谣者被抓住,经过公审,这四人供认不讳,皆承认是因为记恨李庆安废奴而广传谣言。李庆安亲自以妖言惑众之罪判决四人死刑,公开斩首示众,并将此事传遍安西民众及诸军,以示警戒。
  李庆安被免职的谣言沸沸扬扬传了一个多月后,被李庆安以杀戮的手段揭穿,这件事在安西影响重大,它从一个反面提醒了众人,现在回纥之战没有结束,大食烽烟未熄,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是不会轻易罢免李庆安,不久,金满县发生的另一起谣言事件便印证了这种类似的谣言已经没有什么作用。
  发生在金满县的谣言事件有些类似龟兹的妖言惑众案,也是传播李庆安被朝廷免职,但这个谣言根本就没有传播起来,就如同喊狼来了一样,同一件事情说多了,大家也就不信了,当有人在酒楼上说这件事时,旁边立刻会有人嘲笑他,"是因为你家的奴隶没有了吗?"
  很快,碎叶也有人说李庆安要被免职,但它的效果更是微弱,压根就没有人相信,有人在酒楼里刚刚说起这件事,便立刻被人告发了,告发妖言惑众者赏钱二十贯,结果造谣者被当众责打一百贯,罚钱五十贯,而告发者得赏钱二十贯。
  这就叫谣言止于智者,面对皮肉之苦和严惩重罚,再没有人肯谈这件事,只有两口子在深夜床上谈起这件事时,却被老婆一巴掌打去,'老娘攒点钱不容易,别给我出去乱说败家。'
  在有心人的反反复复操纵下,'李庆安被罢免'这句话在安西已经成了一种专用语句,意味着家庭破财,也意味着得了意外横财,你被'李庆安被罢免了'吗?你得到'李庆安被罢免了'吗?指得都是另一种意思,至于李庆安是不是真的被罢免,已经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关心了。

  李庆安淡淡一笑道:"除掉夫蒙灵察的办法很多,我可以借回纥人的手,也可以让吐蕃人或大食人来收拾他,可除掉了夫蒙灵察,李隆基明天又派高仙芝来怎么办?或者后天又让哥舒翰来,我又怎么应对?"
  "这个……"严庄有些哑口无言了。
  这时李庆安又笑问道:"若让先生选择,先生以为是谋略管用还是战争管用?"
  "不战而屈人之兵,属下以为伐心为上。"
  "那我再问你,在谋略中是阴谋为上,还是阳谋为上?"
  严庄沉吟片刻问道:"我只知阴谋,不知何为阳谋?"
  "阳谋就是顺势而为,随势而动,以拙胜巧,重剑而无锋,比如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就是阳谋。"
  严庄点了点头,笑道:"如此说来阳谋为上,阴谋为下。"
  李庆安却摇摇头,"我认为真正的厉害是阴谋加阳谋。"他随手拾起桌上的一份报告道:"我也接到消息,夫蒙灵察已经到凉州了,他身边只有四百名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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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陀人撤退了,霎时间风消云散,奔得无影无踪,草原上一片血污,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血流成了河,濒死的战马躺在地上抽搐挣扎,十几名幸存的金吾卫坐在尸体堆中,有人呆滞,有人大哭,有人狂笑,他们大多被吓傻了。夫蒙灵察的安西梦便在张掖嘎然而止,他到死也没有能再踏上安西一步……
  龟兹,李庆安正在奋笔疾书,他在给李隆基写一封奏折。
  "河西马匪为羌胡所扮,为患已久,臣数年前赴北庭就任,遭遇猖獗马匪,三千马匪将臣围困于玉门关,臣险遭不幸,然河西非臣管署之地,臣只能照会安思顺,催其河西扫匪,但匪患始终不绝,天宝九年春,康国商人诺诺敦等一行三百人,千匹骆驼,货殖千万,在甘州遇匪,胡商死伤殆尽,货殖洗劫,仅一人生还;天宝十年秋,陇右陈小细及诸邻三十余人在张掖遇匪,男杀女奸,暴尸荒野,今年四月,河东张四郎等一百二十八人迁徙安西,在张掖再遇匪,血脂涂地、死无全尸,马匪暴行罄竹难书,臣心知是羌胡所为,然地域不辖,惟咬断钢牙、咽血含恨,此次又惊闻夫蒙老帅遭难,必是马匪所为,臣忍无可忍,河西不作为,安西不宁,臣愿提一旅义师,横扫羌胡马匪,让朗朗阳光重照河西走廊,为夫蒙老帅雪耻!"
  李庆安一气写完,猛地将笔摔在地上,厉声道:"来人!"
  立刻奔进几名士兵,李庆安一字一句令道:"传我的命令,命安西北庭五万大军立即出发,随本帅前往河西剿匪!"
  ……
  天宝十一年十二月,当第一场初雪在河西走廊上纷纷扬扬落下,五万安西军突然出兵河西,他们横扫沙州、瓜州、肃州,一直杀至张掖,沿途州县无不惊骇万分,雪片般的奏折向长安飞去,河西各军营纷纷缴械请降,李庆安安抚众人,安西军东来为剿匪,为替夫蒙将军报仇,别无他意,春天前便将返回安西。

  李庆安点点头,"这其实是我最初的计划,因为我们还有四天的时间,焚毁粮食,驱赶花剌子模人南下,我计算过,时间上来得及,但突来一万大食先锋打乱了我的计划。如果我们照原计划实施,或许这一万人并不敢追赶我们,但大食军主力就会因此放弃花剌子模的补给计划,从而转回大食。到了那时,我们可能就会面对呼罗珊军为主力的进攻。"
  "大帅难道害怕呼罗珊军吗?"田珍依旧有些不服气道:"呼罗珊军可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何惧之有?"
  李庆安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老田,这不是战争,这是政治,呼罗珊军全军覆灭,曼苏尔只会感激我们;但北方的十万大食军全军覆没,大食可能就会面临分裂,河中的格局就会从此稳定下来。这样,我们的战略重心才能转向东方。所以无论如何,我需要十万大食军主力来花剌子模。"

        李豫之死虽然和他没有关系,甚至也是他所期盼的结果,但他对这个悲剧人物,心中多多少少也怀了一丝同情。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父亲的手上,人生之悲哀,莫大于此了。
        这时,严庄慢慢走到他身后,也颇为感慨道:"没想到他真的死了,想想也确实有点可怜。大将军对他心怀歉疚吗?"
        李庆安摇了摇头,道:"权力游戏从来都是残酷无比,他既然加入了这盘棋,被人干掉也是意料之中。假如有一天我也被人干掉,那么谁又会对我歉疚?他的失败,只能怪他自己用人不当。像孟云这种人,他居然让他掌握了最关键的军权,何其不智。他不知道,这种人既然肯为荣华富贵背叛我,难道就不会为更高的荣华富贵而背叛他吗?连这点都想不到,所以他死得并不冤枉。"

        "现在,大将军又要身为右相,但军权却不肯放,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大将军如果想取李唐江山而代之,有些姿态虽然有点虚伪,但也必须要做。"
        李庆安沉默了片刻,便他问道:"那你说,我该做什么姿态?"
        "卑职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劝大将军放弃灵州和关内道,把势力撤回黄河以西。这样大将军入京为相,就不会显得那么气势逼人,让人心有所忌。而退一步,大将军也会海阔天空,很多事情都可以从容进行。"
        李庆安背着手向前慢慢走了几步,严庄说出了一个退的艺术。自古以来,中国的天道讲究的是阴阳相济,讲究的是天地平衡。自己武功虽著,但文略不济,这样急于占领朔方和关内道,确实有些头重脚轻了。说得通俗一点,就像一口气吃了几个干馒头,却不喝一口水润润喉咙,必然会被噎住。最好的办法是一口馒头一口水,从容不迫。这样才是稳妥之道,严庄说得对啊!
        想到这,李庆安便回头微微笑道:"这次进京,我们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天色已近黄昏,在务本坊的小河边,张筠仍然坐在桥下的一块大石上,如老僧入定。从外表看,他和旁边几个渔翁并没有半点区别,但他那种淡定从容的气质,却是其他渔翁无法相比。
        水面上的浮漂动了动,有鱼上钩了,张筠却一动不动。他深知钓鱼之理,这钓鱼就和官场一样,会不断有人来试探,只要耐住性子等待,最终会有人先耐不住跳出来。
        这几天的皇位之争不就是这样吗?备方面都在试探、在等待,最终由王珙跳出来,大声嚷着支持李亨登基。但张筠却知道,不管王珙怎么叫,不管杨国忠上书怎么激烈,李亨都不敢轻易登这个皇位。因为还有人保持着沉默,李庆安、郭子仪。尤其是李庆安,他身为大唐右相,百官之首,除非李庆安在安西。可他现在就在关中,他的大军离长安只有二十里,引而不发。
        张筠的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真正的高明者是在最后一刻才会露出真容,把心急者先看透了,再拿出自己的东西。李庆安无疑是高明的,他知道李亨绕不过自己这一关,所以他一直不表态,把李亨放在小火上煎烤。张筠不由又想到了自己,他同样没有表态,但他会是李亨绕不过的坎吗?他此时无官无职,手中也无军队,李亨会想到他吗?
        水面上的浮漂又动了动,又猛地往水中一拖。张筠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手腕运力极快,刷地一声,一条金光鳞鳞的大鲤鱼被他拉出了水面。张筠笑了,一定会有人来找他的,就像这条鱼一样,会自己上钩。
        张筠见天色将黑,便将鱼放进篓子里,从容收起了渔具,起身和几名渔伴拱手笑了笑,不慌不忙从桥洞下走出上了岸。他的马车和长安满街奔跑的没有区别,非常普通低调,这符合张筠清淡的性格。
        张筠上了马车便问道:"是谁来找我?"书童道:"老爷,是一个中年文士,他说姓严,是李庆安的幕僚。"
        张筠心中一怔,虽然他知道会有鱼自己上钩,却没有想到会是李庆安。他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警惕,这可不是鱼,而是个能把自己也给钓上来的人物。

        韦青平也不避讳,便坦率道:"大将军在明德门外斩杀孟云和罗正义,有人骂大将军暴虐残忍,有人夸大将军恩怨分明,我倒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喜欢大将军之人,就算大将军陪一万个笑脸,他依然不喜欢;反之,喜欢大将军之人,就算大将军当街杀一万人,他依旧会夸赞大将军杀得好。杀孟云和罗正义可谓得失参半,但大将军身为右相,我却觉得不妥。"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右相之位不是那么轻松闲逸。如果大将军辞去了安西节度使还好说,可以全力处置政务,将来博一个不低于张九龄的相名;可事实上,对于大将军,安西之权要远比右相之权重要得多,大将军为相也不过是为了博一个美名。这样一来,大将军又要处理相务,又要处理安西军务,哪来这么多精力,哪还有时间去谋划天下之事?"
        李庆安就像在梦中被敲醒一样,东进之后,他一路顺利,击败了安禄山,挫败了李亨,威震长安,荣登右相之位,又成为李适的尚父,可谓风光之极,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但这个韦青平却一棒将他敲醒了,此人说得很有道理,一旦他拜了右相,肯定就会减弱对安西的控制,一旦安西出了大事,他也无力回去处理。久而久之,他很可能就会失去安西。况且目前他对安西的控制,还远远比不上安禄山对范阳河北的控制。

  书房内,裴旻正在看一封李庆安写来的快信,这已经是他在看第三遍了,之所以要反复琢磨,是因为信中的一些内容他不大明白。
  【监国党所提议案皆可通过。】这时信中最关键的一句话,这句话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写在信的开头,让他怎么理解,所有议案都通过吗?裴旻觉得这句话有些太武断了,因为时局在变化,李庆安也不可能什么都了解,比如安禄山进京他就不知道,难道针对安禄山的提案也能通过吗?
  沉思良久,他放下了信,背着手走到了窗前,中秋略带一丝凉意的夜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使他的思路变成愈加清晰。裴旻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是明白李庆安的意思,明白李庆安背后没有说出的话——就是要他们成全李亨的疯狂。或许这就是李庆安离开长安的真正原因。
  他也很清楚李庆安的最终目的所在,他想以赵王的身份登基,其实李亨反倒不是他的障碍,合法正统存在的李适才是他真正的最大障碍。可是他又不能自个出手去推翻李适的皇位,相反,他还要支持李适,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他李庆安也是在支持合法合理的存在。这就像汉末的曹操始终要支持汉室一样,但李庆安又和曹操不同,他也是李氏宗族,所以他在支持李适的同时,又要借助李亨的手去推翻李适。
  裴旻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黑暗了,这些李庆安不可告人的心思都被他摸透了,他裴旻也同样感到困惑,感到彷徨。支持李适是为大唐的利益,而支持李庆安则是为了他的裴氏家族,家和国孰重孰轻?

  田乾真文武全才,能征善战,被称为幽州第二帅,也就是说他在范阳军的地位仅次于史思明。尽管历史上田乾真跟随安禄山造反,并为安禄山立下赫赫战功,但中唐历史因为李庆安的到来而转了一个弯后,田乾真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了。无论是严庄、崔乾佑还是田乾真,他们都是一把锐利的刀。刀本身无罪,关键在于用刀之人。安禄山掌刀,这把刀便成为砍向普通民众的屠刀,使他们坠入历史的黑暗;而李庆安掌刀,他们则变成了为大唐开疆辟土的战刀。
  吐蕃赞普被刺杀后,当时很多唐军大将都极力主张立刻进攻吐蕃军,这里面也包括了荔非元礼和贺拔余润等主要战将,但李庆安却始终按兵不动。田乾真却明白李庆安按兵不动的原因。
  首先是赞普初亡,吐蕃人急于报仇,士气正旺,所以暂时不打,等吐蕃军平息下来后,内部很可能就会因为赞普亡故而造成分裂。如果当时就急于攻打,反而会使吐蕃人同仇敌忾,抛弃了他们内部的矛盾。所以李庆安一直按兵不动,这其实是一种以不动来制动的高明策略。
  其次便是李庆安在等待阿姆河河水消融,自然地将吐蕃军一分为二,这样唐军就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将之各个击破。这也是田乾真极为赞成的策略,正因为他读懂了李庆安的策略,田乾真心中便升起一种惺惺相惜的敬佩,跟着这样的主帅,要比跟着安禄山更有前途。

  引线上有刻度,两百步,两百五十步的距离都有,但战车的站位却没有那么精准。为防止震天雷过早射上城头不炸,被敌军用水浇灭或者斩断引线,一名工匠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设计,在震天雷上做了一个铁罩子,使最后三十步的引线在铁壳内部燃烧。
  每一颗震天雷都刻有制造工匠的名字,若出现哑雷或者提前爆炸,将追究工匠的责任。这种追究责任不仅仅在重要的火器上,唐军所有的兵器上都有工匠刻名,以便于表彰或者追责,这就保证了工匠制造每一件武器都兢兢业业。至于什么【平时多流一滴汗,战时少流一滴血】之类的口号是没有用的,只有严密而完善的制度和流水线般的分工作业,才是真正有效的管理。

  多年的政治斗争养成了他理性而周密的思维,而多年的战争杀伐,又让他血液也有了一种游牧民族特有的狼性,让他的心更狠更冷。此时他在考虑一个'驱狼入蜀'的计划,这个计划在很早以前他便想到了,但那时时机还不成熟,但自从李庆安得到杨国忠的密报,李隆基已经秘密传旨给李亨,将把南唐的帝位传给他,这时,李庆安所需要地时机终于出现了。
  "卑职在想,为何我们不能放马重英入蜀呢?他的军队一旦入蜀,蜀地必然危急,李隆基召李亨的关中军入蜀的可能性最大,那时关中不就是大将军的掌中之物吗?"
  "你这叫驱狼入蜀之计,我最早也是这样考虑的,但我现在放弃了这个想法。"
  "为何?"李光弼有些不解。
  李庆安用木杆指着九曲地区道:"我不想冒险。如果成都依旧是高仙芝掌握军权,或许我会尝试一下。但是高仙芝已经被剥夺了军权,此时的军权被荣王李琬掌握。李琬此人我很了解他,他绝不是马重英的对手,一旦剑南军被击溃,吐蕃军将占领成都。汉人我倒不担心,但我担心羌人,担心南诏人,担心他们被马重英所用,重新组织起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杀回逻些。那时,我们就悔之晚矣。至于李亨的关中军,我从来就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过,他们能和我的安西百战之师抗衡吗?"
  李光弼十分羞愧,他自以为想了一条妙计,却没有想到这条计策很可能会弄巧成拙。李庆安说得对,他有十万安西大军,根本没有必要用这种伎俩。

  尽管时机已渐渐成熟,但李庆安还是没有出兵的打算。干掉一个李亨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想再树一个杀子杀孙、被天下人所抵制和诟病的皇帝,那就很难了。李庆安考虑了很久,他觉得放跑这个李亨,要比杀了他更有用。
  如果李亨像李豫那样励精图治,为扭转土地兼并而勇于向宗室开刀,那李庆安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而李亨则不同,他德行有亏,被百官抵制,被天下州县抵制,而且此人重用宦官,默许土地兼并。他就像一颗毒瘤,这样的毒瘤不拿去祸害李隆基的南唐,却要把他杀了,自己是不是太愤青了一点。
  杀了他,天下人就没有了憎恨的对象,那么天下州县是会效忠自己,还是会效忠李隆基立的新帝呢?
  政治其实也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就是他们眼光的长短不同,眼光长一点就叫政治家,眼光短一点则叫政客。
  李庆安正是在反复的考虑和权衡之下,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下令子午谷的安西守军撤离,给李亨南撤让出一条路,同时命令南霁云占领皇城。

  "原来道长身在道门,心却在朝堂,倒也难得。"李庆安淡淡地讥讽了一句。尽管这个李泌是历史上有名的中兴之臣,治国大匠,但李庆安却对他并不感冒。就像对李白一样,慕其名,而不重其人。相比之下,李庆安却更欣赏李泌的外甥张志和,那个脚踏实地在安西为民谋利的年轻县令,以及同样是历史名臣,却勤勤恳恳在安西治理财政的刘晏。李庆安比较喜欢踏实做事的人,对李泌这种动不动就遁入空门避祸的布衣相国,他不感兴趣。
  李泌听出了李庆安讥讽的语气,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入道门并非就不能问天下事,我并非为求富贵,只想为天下苍生尽一点绵薄之力。"
  "天下苍生?道士的口气很大啊。"

  裴旻等大臣之所以一直支持李庆安,那是因为李庆安在开疆辟土、维护国家利益方面与他们的政治观点一致,尤其李庆安在安西限制蓄奴和限制兼并土地方面,完全符合士大夫们耕者有其田的政治理想,另一方面,李庆安还是防止安禄山造反的有力屏障。
  正是这些种种原因综合起来,才使李庆安得到了政事堂的拥护。但拥护不等于效忠,政事堂的相国们也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李庆安权势滔天,就算李庆安将来登基,他们也要坚决维护君相制衡的原则。
  正是基于这些考虑,裴旻也意识到郭子仪欲向政事堂效忠也并非是一件坏事,或许郭子仪的效忠能使政事堂拥有更大的独立性。很多事情看似很矛盾,其实不然,比如,裴旻曾是赵王党骨干,是李庆安的心腹,可他现在却又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李庆安的权势过大。
  这矛盾吗?一点也不,就像一个女人作为妻子时看见老鼠会躲在丈夫身后,而当她作为母亲看见老鼠,她却又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孩子。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立场也会不同,世界上从来都不是黑或白,更多的是灰色。

  凝视着夜色中的风雨交加,李庆安心中却思绪起伏。历史上的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强势人物,他若想取得天下,必然要依靠一个阶层,去打烂另一个阶层。那么他李庆安需要依靠什么阶层?
  依靠农民阶层吗?
  李庆安摇了摇头,从古至今的夺天下者,从来都是利用农民阶层,而不是依靠农民阶层,刘汉、李唐、赵宋、朱明皆是如此。可在马上取天下,但焉能在马上坐天下?秦朝不识时务,推翻了战国贵族阶层,却没能及时培养出新的可依靠的阶层,暴乱于天下,民心尽失,被旧贵族所利用,以致二世而亡;隋朝也一样,隋文帝建立三省六部制,目的是想彻底打烂汉晋以来的门阀制度,结果触犯了名门世家的利益,同样也因为没有建立起新的可依靠的阶层,结果天下豪强皆反,使隋二世而亡,最后却被李唐采摘了隋文帝种下的成果。
  历史以它决然而从不回头的姿态告诉李庆安 ,逝者已往,唯有来者可追,顺势而为才是他的明智之举。依靠名门世家打烂李唐宗室,再建立新的阶层来打烂门阀世家。而只要他笼络住农民阶层,门阀世家就没有起兵造反他的基础。

  李光弼早已反复考虑,便道:"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安禄山就希望我们进攻滑州,然后他渡河截断我们后路。或许他会进攻洛阳,逼我们退兵,待我们仓皇后退时,安禄山军就会和许叔冀军前后夹击。正是针对这种可能,我会出奇兵,令季广琛的降军佯作主力进军滑州,围而不打。待安禄山大军渡河时,我们主力再突然出击,半渡截杀,令他们惨败于黄河中。"
  李庆安淡淡一笑道:"你的判断没有错,应该就是这样,对策也很毒辣,安禄山军队必将惨败,不过我还是不打算采用。"
  "为何?"李光弼惊愕道。
  "很简单,此战不能只谋一域,要谋全局。"李庆安回头,目光向河东望去,许叔冀一介小丑,不足为虑,他需要这种僵持的局势再飞上半年。

  心中的秘密就像拦不住的洪水,卢奂犹豫片刻后终于决口了,"裴兄,你真没看出来,这场井陉大屠杀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吗?"
  "怎么可能!裴遵庆摇头道:"太行八陉,每条道都有移民在走,谁知道安禄山会突然发作,又会袭击哪里?谁能事先猜到呢?"
  "可是李庆安应该知道,幽州城难道会没有他探子?幽州铁骑一出,难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袭击那一条线,但他可以事先发警报,让各个关隘都做好准备,尽可能地加快民众进关。可看了土门关的报告,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直到对方杀到三十里外才发现,非常仓促被动。我就是为这个而生疑啊!"
  "你的意思是说,李庆安是明知而不管吗?"
  卢奂又叹了一口气道:"或许真是我腹黑了,李庆安并没有不管,确实是他无能为力,可这件事后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就让我这个不该有的想法忽然变得明晰起来,难道真是他设的局?"
  裴遵庆没有吭声,其实他也有点生疑,按理,移民这么重大的事件,李庆安的军队却没有半点参与,井陉那边又是他的军队控制,如果他在土门关驻兵一万,史思明就绝对不敢那样嚣张,而偏偏那边只有五百人,唉……李庆安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虽然这样想,但李庆安毕竟娶了他的孙女,他得替李庆安说话,裴遵庆便笑道:"我看是我们对他抱的期望太高,所以当他一次做得不成功,我们就不能接受,或许这次他真的没有意识到,或者他并没有拿到幽州铁骑出击的情报,我们也不要太苛求于他。"
  "是!其实玩权谋的的,哪个不心黑,哎!算了,不说了。"卢奂还是不太认可裴遵庆的解释。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裴遵庆笑道:"非常之人,当然要做非常之事,只要他能剿灭安禄山,还大唐一个朗朗青天,我就坚决支持他。"

  李奂的将才在李庆安的眼中只相当于中等水平,手下三万军也不是什么精锐之兵,实力和季广琛差不多。所以李庆安最早的计划是让崔光远率军平定汉中地。但这次视察子午谷得到一个意外情报,一个月前,一支安西军巡哨和一支汉中军巡哨队在子午谷中遭遇,两军展开了激战,结果双方死伤人数竟然相当。
  这件事让李庆安感到十分震惊,他开始意识到,李奂的汉中军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弱,派崔光远去收复汉中,搞不好会大败而归。李庆安的决定开始动摇了,为了确保汉中的胜利,他又不得不考虑换下经验不足的崔光远,而让刚刚抵京的李嗣业率军去讨伐汉中李奂。
  李庆安一路考虑,一路制订汉中攻略,这是他的作战习惯,大战之先就要做一番战略推演,把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此时高雾心中怒火稍平,连杀五人,她也有点后悔了,虽然这些恶棍令人痛恨,但罪不至死,不知他们的妻儿会怎么痛苦?
  这时,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只听报恩寺方丈的声音,"殿下,这帮游侠儿为恶多年,被他们糟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他们死不足惜。我佛曰:除恶就是扬善,我们全寺僧众愿为高姑娘诵经一月,以消除她的杀孽。"

  他妻子却在一旁笑道:"其实是二叔的房产,哎!又不敢明说,这个黑锅便只有我们背了。"
  二叔指的是崔翘,他在两年前去了成都,在成都也没受重用,崔平不由暗暗佩服妻子急智。李庆安却微微一笑,这种借口怎么瞒得过他,崔平的老底他很清楚,在泗州为官时,他受过贿赂,当时监察御史查过他,受贿额大概在三千贯左右。后来他又将这笔钱投到茶叶生意中,利用他的职务便利,前后运送了十几船江淮茶叶来京中贩卖,获利近一万五千贯。后来调动豫州为太守后便洗手不干了,也不再受贿,也不从商,博得一个清廉的好名声。
  李庆安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也并不要求自己的手下个个像王昌龄那样刚正清廉,关键是要把握住一个度,不能肆无忌惮地贪贿。这个崔平能见好就收,说明他很有理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就是这一点让李庆安很满意。
  刚才他其实也只是随便问问,主要想了解一下当前的房价,但崔平却做贼心虚,一下子露了马脚。看来这个崔平还是不够老辣,不过他妻子倒不错,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崔平的不足。

  李庆安又继续向前走,在思考着什么,他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崔宁缓缓道:"阴谋诡计我也只是不得已而使之,只是用一时,不能使一世。崔平虽然是我的心腹,但他能力平庸,操节也有亏损,不是我所期盼的中兴之相。我李庆安所思所想,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权力欲望,我是希望大唐能从我手上走向中兴,我希望能做中兴之主,但更希望有中兴之相辅佐。我一直在寻找,今天我遇到了使君,一个肯从官廨田中让出十亩田给普通民众的太守,就凭这一点,我便知道,你就是我所寻找的中兴之相。"

  这其实就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安禄山也将使用火药。火药并不是他李庆安发明,早在东晋时期便被炼丹士发明了,只是长期以来,人们都没有想到将它用到军事上。直到唐末才终于被人用到了军事上,他李庆安不过是提前了百年。但这就像开启了一道门一样,无论再怎么严密,也阻拦不了空气的流动。只要安禄山有心,他迟早会发现安西军的天雷就是火药。事实上安禄山确实有心了,他公开悬赏万贯破解天雷之秘,重赏之下,肯定就会有人提出火药的可能。

  严庄听李庆安的口气,似乎对高仙芝之事还没有做出决定,他松了口气,便道:"卑职的意见是,再给高仙芝罗织一项罪名,让李亨立刻杀了他。当初李隆基就是靠他撑起了南唐的半壁江山,他不仅军事才能卓越,而且手下将才济济。如果能借李亨之手杀了高仙芝,不仅南唐自毁屏障,而且席元庆、赵崇玼等大将都必生异心,不会再替李亨卖命。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还有什么?"
  严庄压低声音对李庆安道:"还有高仙芝在安西军依然存有威望,李嗣业、封常清、段秀实等人都是他一手提拔。此人一直就是大将军的一个威胁,只有除掉他,才能一了百了,大将军以为呢?"
  李庆安凝视着阴沉沉的天空,如果是在从前,他的想法会和严庄一样,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除掉高仙芝,但现在他的心态已经渐渐转变了,他不会再采用严庄这个策略。严庄的策略本身没错,但过于腹黑,流于下乘了。凡事都有两面性,严庄的目光盯住背后,却没有从正面来考虑这件事。
  想到这,李庆安便缓缓道:"这次恐怕我不能采纳先生的建议了。其实高仙芝对我有利有弊,有弊者正如你所说,但有利者你却没有看到。高仙芝是我的老上司,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我能将他救出来,那天下人都会说我李庆安有情有义,是知恩图报之人;对于安西军将士,则更会对我敬服。杀掉高仙芝,我得的是小利,而救回高仙芝,我收获的却是大义。如此,我何乐而不为?"
  严庄的腹黑心态已经根深蒂固,他还是不甘心地道:"或者明着救高仙芝,暗中却杀他。只要他死在蜀中,李亨就百口难辩,大将军便可名利双收。如此一箭双雕之策,大将军为何不采用呢?"
  李庆安依然摇了摇头,"那是你太小看天下人了,如果高仙芝在被救出后暴毙,那天下至少一半人都会怀疑是我借刀杀人。既然救了他,那索性就救到底,彻底博取大义的名声。再说了,李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瓮中之鳖,早晚必捉之,就算有十个高仙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政事堂已经出现了分裂的兆头,张筠、韦滔、崔平三人往来密切,而裴遵庆、卢奂和王缙则结成了另一个联盟,正好是三对三。惟独张镐憎恨拉帮结派,他同时拒绝了两派的拉拢,成为一个独立的中间人。
  这一切,李庆安都很清楚,其实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尽管他还不是帝王,但帝王之术他已经在开始运用了。只有在政事堂中制造矛盾和对立,他才能驾驭大唐朝政,否则他提拔裴遵庆又有何意义?
  但李庆安也知道,历史上大唐后期的衰亡也和党争有关,所以这种党争的局面不能持久,这种风气不可助涨。像张镐这种刚正不阿的大臣,才应是他倚重的大唐脊梁。
  其实就算张镐不找他,他也要找张镐深谈一次。他需要政事堂中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思路,尤其在安禄山造反时,他需要把这种党争造成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而张镐无疑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他正直、廉洁、能力卓著、敢直言进谏,这种大臣是昏君之恶,却是明君之喜。

  事实上,李庆安并不关心程千里的胜负,不关心相州的得失。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安禄山是否会像他预料的那样出兵,这关系到他能否掌控住大局。一旦安禄山真的出兵相州,李庆安便觉得自己开始把握住了安禄山的脉搏,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步企图,都将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于安禄山气势汹汹地造反,李庆安一开始并不是非常积极地去应对,只是消极地防御。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虽然早就知道安史之乱迟早会爆发,但他并不想去阻止安禄山的造反。
  这并不仅仅是为他个人的私利考虑,而是他知道大唐制度腐败和土地兼并之烈,大唐社会需要一次像安禄山造反这样的社会动荡和冲击。可以重新进行利益洗牌,可以冲击士人的思想,可以令当权者进行反思,彻底进行革新,割去腐肉,让大唐重新焕发生机。而过早将安禄山造反之火扑灭,只会让当权者继续躺在大唐盛世松软的脓包上,一天天继续糜烂下去,最后连根子都烂掉。
  凡事都有利有弊,关键是要控制住一个'度'。不让安史之乱的烈度扩大,以致像历史上那样将整个社会摧毁,成为汉文明千年衰败的根源。鸦片是毒亦时药,关键是怎么用?

  韦滔听他语气冷淡之极,他心中也恼怒起来,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韦滔下了马车,怒气冲冲地向自己的马车走去。张筠望着他的马车走远,不由得意地笑了,自己若没有对头,李庆安怎么会放心让他做右相呢?这不,对头不就来了吗?

  刘晏是张筠一定要拉拢的人,或者说,他一定要得到刘晏的支持。刘晏是安西系骨干,是李庆安最看重的心腹之一,如果他能支持自己,这就会给人一种暗示,李庆安支持他张筠。
  张筠不能赤裸裸地告诉众人,李庆安让我儿子给我送来密信。这种话他不能说,他根本就不能提是李庆安让他来主导政务,但他又必须要别人知道李庆安支持他。所以刘晏对他的支持,就是对众人的一种旁敲侧击。

  今天胡沛云心中却有一点苦涩,他真真实实感受到了李庆安的帝王心术。
  ……
  这火狐皮胡沛云倒知道来历,是段秀实两年前亲手所猎,献给了李庆安,没想到李庆安竟用作随身铺睡所用。可段秀实却遭了贬,从安西主管贬为关内道节度使。李庆安虽贬段秀实,却依然用他所献之物,从这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李庆安用人宽厚的一面。想到这,胡沛云心中的一点点不满,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凶手的弓弩竟是来源于李庆安的手中,这是什么意思,这让胡沛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如果没有发现那具弓弩的秘密,胡沛云或许还不敢相信这件案子和隐龙会有关,或许三十年的三勒浆同样是一个巧合。但现在胡沛云明白了,裴遵庆就是被隐龙会所杀。
  帐篷里很静,静得让胡沛云感到一种无形的杀机在笼罩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这种杀机渐渐地消失了,帐篷里响起了李庆安略带疲倦的声音,"可以停止调查,把它彻底封存了吧!"
  "是!"胡沛云明白这个'彻底封存'的含义,他行一礼,慢慢地退出大帐。

  裴遵庆死了,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全部都失去了靠山,众人在痛哭裴遵庆的同时,更担心自己的前途命运。裴遵庆一死,裴家又变成了裴旻当道,裴旻会不记旧恨,宽待他们这一房吗?裴扬、裴向担心自己的仕途,女人们担心柴米油盐,孙子们担心有没有入仕机会了……以至于他们哭裴遵庆少,哭自己倒多几分。
  刚开始曲氏还有一点点丈夫去世的悲伤,可渐渐谈到孩子,丈夫去世便在她心中越来越淡了。毕竟裴遵庆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和她只是礼节上的夫妻罢了,两人分房睡都有七八年了,曲氏的悲伤欲绝大多是装装样子。现在大家谈得兴起,她也就忘了身上还戴孝,便笑道:"你们可别小瞧我,我父亲原来是御医,给我讲过一些常识,这点我懂的。婉儿,你走两步我看看。"

  李庆安心中明白,严庄才干是很不错,能力也有,这些年替他经办粮草,大把银钱从手中过,他也从未贪过一分一毫。这样的人放他去地方为太守,也不会鱼肉乡民。但严庄有一点不好,为人比较心高气傲,瞧不起同僚,和安西的官员一向相处不好,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有点仗势欺人。如果把他放在朝中为官,他不知要替自己得罪多少人。
  李庆安笑了笑便道:"先生之劝,我心里有数,长安我并不担心。有张筠为相,此人锐意进取的本事没有,内斗的本事却是一流。我已经给他出了题,一时半会儿他也做不完,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长安。"

  李庆安道:"或许安禄山很难有机会进攻关中,但南唐却有可能。希望王将军能守城不怠,多派斥候南下荆襄,了解南唐军的动向,掌握情报的主动,这也是守城之道。"
  王思礼还从来没有想过,守潼关居然还要派斥候南下荆襄。李庆安的建议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使他的思路豁然开阔。守城不仅仅是死守,主动了解敌军动态,这是攻,但也是最高明的守城。

  李嗣业道:"本来刚来时,两军只相距四十里,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怀仙突然又退兵到了黎城县,后来两军再无往来。卑职怀疑李怀仙和李归仁之间有了矛盾,是各自为阵。"
  "是吗?"李庆安回头又问旁边的幕僚韦青平道:"李怀仙和李归仁的关系如何?"
  韦青平想了想便道:"李怀仙和史思明势如水火,而李归仁和史思明极为亲密。三年前,李怀仙嫁女,在婚宴上李归仁借酒发疯,大骂新郎为汉狗,并追打新郎,致使其右臂折断,为此李怀仙和李归仁翻脸。去年十一月,李怀仙使人运送八万石粮食给田承嗣,结果半路上粮食被李归仁所劫,至今没有说法。所以属下判断,李归仁和李怀仙不仅派系不同,私交也极为恶劣。"
  众人见李庆安的情报竟掌握到如此详细,都不由一阵惊叹。李庆安对众人道:"我从前就对大伙儿反复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情报是安西军第一要务。这个知彼,可不仅仅是对方的兵力多寡,军械粮食是否充足,还包括主将的习惯、爱好以及敌将之间的人际关系。比如刚才李将军说怀疑李怀仙和李归仁产生了矛盾,如果没有依据,那这只能是怀疑,甚至有可能是对方故意给我们造成的错觉,让我们误以为他们不和。只有我们深入了解对方过去的往事,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你们将来都有执掌一方的机会,希望你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情报越透彻,做出的决策就越正确。情报决定胜负,细节决定成败。"

  李嗣业说他在黄河上来来去去,深深地刺激了他。李嗣业的讥讽也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确实没有人能理解他渡过黄河后,为什么又要退回去,明明相州没有什么军队驻防,他为什么不去占领,不光外人不理解,他自己的手下人也不理解,李晟还特地从齐州赶来质问他。

  他无言以对,这一切他都是在忠实地执行李庆安的命令,李庆安不准他占据相州,不准他攻打魏博,命他在黄河解冻前退回河南,并给了他一个理由,军粮补给困难。

  真是这样吗?正如李晟的质问,完全可以在相州大量存粮,不需要河南运粮过来,而且他们还拥有黄河上唯一的运输船队,可以在一天一夜之间将数万大军运过黄河……如此种种,他们为何要撤回河东,把河北拱手让给安禄山。

  李光弼无法回答将士们的疑问,更无法给天下人解释,因此他便得了一个'黄河艄公'的外号。至始至终,他只给李晟一个人解释过,就算是解释,也只有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安禄山若不得河北全境,他就不会分兵驻守,也就无法形成河北军阀割据。

  这是李庆安的原话,李光弼都没能完全理解,但现在他懂了。河北的军阀割据的雏形已经形成,史思明部、李怀仙部、李归仁部、蔡希德部、田承嗣部、安庆绪部,这些军头一个个桀骜不驯,互不买帐,全靠安禄山的威信来维持,如果一旦安禄山出事,燕军必将分裂。

  李庆安又走到沙盘前,仔细研究了一下长平关到上党的距离,他便下令道:"立即传鸽信给李光弼,命他按原计划行动,但去上党的军队晚两个时辰出发。"

  这个命令让在场所有的将领都大吃一惊,如果这一路晚两个时辰,那很可能就会给燕军逃脱的机会。李嗣业也有点沉不住气了,问道:"大将军,为何要晚两个时辰?"

  李庆安见众人的目光都充满了疑虑,他也知道有些事情该告诉他们了,便微微笑道:"我可以告诉大家一句老实话,如果我真想扑灭安禄山的造反,那在去年冬天的相州战役后,那时安禄山正草料断绝,战马大量饿死,基本上就能在春天之前彻底击败安禄山。但我并没有那样做,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大帐内一片沉默,很多人都想到了政治,难道这是他们主公的政治目的?李庆安却摇摇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并非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有个情报可能你们不知道,史思明从突厥仆骨部借到了三万骑兵,而安禄山也从契丹借到五万契丹兵和大量牛羊。大家从这两个消息想到了什么?"

  李庆安的解释带有诱导性,帐中之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对这种军队调动都非常敏感,李嗣业率先明白了。"大将军的意思是说,让安禄山和史思明内战,继而把突厥人和契丹人都先后卷进来,是这样吗?"

  李庆安继续道:"我最初的想法是想让河北道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让他们自相残杀。但我没有想到史思明和安禄山竟然利用各自的影响力,分别向突厥和契丹借到了兵。这样,我就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借助此事,挑动回纥人和契丹人之间发生战争,然后坐望他们自相残杀。等杀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一举剿灭,彻底除掉这两个大毒瘤。"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都默默点头,这就像赌徒一样,无论突厥还是契丹,先期都已经投入大量的军队,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甘心放弃,肯定会源源不断加兵,直到最后兵力全部耗尽。

  只是,李庆安的这种大手笔是他们想不到的。这时,荔非元礼忽然问道一个敏感的问题:"那河北的民众怎么办?"

  "嗯!你去信德,按规定家属不能带去,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们,你将在信德呆三年,然后你会调回长安为右武卫大将军,三年后再去安西为节度使。这是你将来九年的安排,有意见吗?"

  "卑职没有意见,只是我在信德,不知该怎么做?"荔非元礼沉默一下,又道:"上将军应该还记得,我在河中曾纵容祆教徒,打击穆斯林教徒,结果被上将军严厉处罚。那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很担心在信德会犯同样错误。"

  李庆安笑了:"其实你当时在河中并没有做错。"荔非元礼愕然,他不明白李庆安的意思:"上将军,卑职不太懂……"

  "方向没错,手段也没错,只是时间点你没选对。当时我们刚得河中,是需要稳固占领地之时,那个时候大食虎视眈眈,我们需要河中平静,需要两派教徒和解,不能再有任何事端。所以你纵容祆教徒挑衅穆斯林,时间选错了。但如果你现在再做,或许我不但不会处罚你,还会嘉奖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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