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失去的三十年(1990–2020)综合分析
引言
“日本失去的三十年”是指日本在1990年代泡沫经济破裂之后,持续约30年经济停滞不前的特殊时期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个概念源自最初所说的“失去的十年”——即1990年代日本经济长期低迷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然而,由于2000年代和2010年代经济依然表现欠佳,这一说法延伸为“失去的二十年”乃至“失去的三十年”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在1991年至2003年间,日本GDP年均增速仅1.14%,2000~2010年则平均约1%,远低于其他工业化国家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与此同期,日本经历了通货紧缩(物价停滞或下跌)、银行业危机和公共债务飙升等一系列问题。到2020年前后,日本经济总量(名义GDP)仍徘徊在1990年代中期的水平附近,实际工资较峰值下跌,物价水平长期停滞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一时期日本社会和经济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包括严重的人口老龄化、传统就业模式解体以及产业竞争力下滑等。
本文将从多个维度全面分析1990–2020年间日本经济社会的发展变迁,包括人口变化、金融市场、产业结构、就业与社会、宏观经济表现及社会影响等方面,并将日本的情况与美国、德国、韩国等国进行对比,以突出日本的特殊性。分析基于权威数据和资料,辅以图表和表格,以期勾勒出“失去的三十年”的全景。
人口变化:少子高龄与人口结构转变
日本在1990–2020年的经济停滞背后,一个关键背景因素是人口结构的急剧变化。战后婴儿潮一代相继步入老年,出生率长期低迷,使日本成为全球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2014年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比已达25.9%,到2022年进一步升至29.1%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也就是说,2010年代末约有四分之一以上的日本人年龄在65岁以上,高居世界第一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根据2020年数据,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比约28.5%,而同期美国仅16.8% (2020 Census: 1 in 6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Were 65 and Over) 。日本总人口在历史上于2008年达到顶峰约1.28亿人,此后进入下降通道,到2020年已降至1.261亿人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人口老龄化和总量萎缩成为21世纪日本经济社会必须面对的长期趋势。
图1:1920–2060年日本按年龄段划分的人口变化(深蓝:0–14岁人口,浅蓝:15–64岁劳动年龄人口,浅灰蓝:65岁以上老年人口)。可见日本总人口在2000年前后达到顶峰后开始下滑,老年人口(顶部浅蓝部分)占比不断提高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
日本的少子化问题由来已久。早在1970年代以后出生率即跌破更替水平,到1990年代总和生育率(TFR)进一步走低 (drpress.org) 。1990年日本总和生育率约为1.54,此后一路下降,在2005年前后降至约1.3的谷底,尽管2010年代略有回升至1.4左右,但之后又下降,2020年仅为1.33,远低于维持人口稳定所需的2.1 (Japan Fertility Rate 1960-2025 - Macrotrends)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新生儿数量不断刷新最低纪录,2021年出生人口仅81.1万人,为有统计以来最低 (Beyond 8 Billion - The Ageing Population Crisis in Japan) 。与少子化相伴的是超高的预期寿命和医疗水平,使老年人口急速增加。2016年日本人均寿命已达85岁,为全球最高之一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老年人口激增与新生人口不足双重作用下,日本人口的年龄中位数从1950年代约22岁飙升至2023年的接近50岁 (drpress.org) 。如此高龄化和低出生率的组合,被一些研究者称为日本正演变为“超高龄”社会的典型案例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
人口结构急剧老化带来了劳动力供给的减少和抚养比的上升。日本15–64岁的劳动年龄人口占比在1990年前后曾达近70%的高点,但其后持续下降,到2020年已降至约59%,而65岁以上人口占比同期则由大约12%升至28%以上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劳动力老龄化现象显著:企业中高龄员工比例上升,新生代劳动力短缺。许多退休老人重新返聘工作或延迟退休年龄,以弥补用工荒。另一方面,年轻劳动力减少和人口负增长也令国内市场需求趋于萎缩,拖累经济活力。
政府为应对少子老龄化采取了一系列政策,例如在1990年代推出“天使计划”(Angel Plan)鼓励生育,提供育儿支持;近年也尝试引入更多外籍劳工、放宽移民政策,以及提升女性劳动参与率等。然而,政策效果十分有限,日本生育率始终未有大幅回升,移民规模也远不足以扭转人口下降趋势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2023年首相岸田文雄甚至警告日本面临“现在不行动就没机会”扭转人口衰减的关头,表示将把应对出生率下降作为最优先课题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总体而言,1990–2020年的30年间,日本从人口红利逐渐转变为人口负担,少子高龄化对经济的制约和冲击日益凸显。
金融市场变化:泡沫破裂与长期通缩
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始于上世纪末资产泡沫的破裂,这对金融市场产生了深远影响。1980年代后期,日本经历了历史罕见的资产价格泡沫,股票和地价飞涨,到1989年末日经225指数飙至接近39,000点的峰值,东京地价一度夸张到“卖掉东京的地就能买下整个美国”的程度。当时银行大量放贷,宽松信贷助长了投机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然而,日本央行为了给过热的市场降温,1989年末骤然提升利率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此举成为刺破泡沫的导火索:股市在1990年暴跌,地产价格也随之滑落。1990–1992年间,日本股指下挫约60%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地价则在1990年代持续下跌,到2000年代初累计跌去逾一半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泡沫崩溃令银行体系背负了巨额不良债权,许多金融机构资不抵债,陷入危机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图2:日经225股票指数(Nikkei 225)自1949年至2024年走势https://www.macrotrends.net/2593/nikkei-225-index-historical-chart-data。可见1980年代末指数飙升至接近40,000点高位,1990年代泡沫破裂后大幅下跌并长期低迷,直到2010年代后期仍未重返昔日峰值。
随着资产价格腰斩,日本银行业陷入瘫痪。不良贷款激增导致银行放贷能力骤降,金融系统功能紊乱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政府被迫多次出手,通过注资纾困银行、实施“金融再生”计划等措施避免系统性崩溃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然而,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银行选择隐瞒或拖延处置坏账,以致形成了大量“僵尸银行”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些僵尸银行又出于自保,继续对资不抵债的“僵尸企业”提供贷款,把坏账往后挪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结果,日本经济中的低效企业无法出清,新陈代谢停滞,资源错配问题严重。许多债台高筑的公司苟延残喘,依赖银行续命,却无力进行新的投资和创新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有经济学者指出,日本经济迟迟未能复苏,正是因为银行和企业的这种僵尸化拖累了生产率和活力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直到1990年代末和2000年代初,日本才通过一系列金融改革(如处置不良资产、银行重组等)逐步结束银行业危机,银行体系在多家机构合并后收敛为四大银行集团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泡沫崩溃后的一个显著后果是日本步入了通货紧缩的泥淖。物价水平自1990年代中期开始微降,形成持续的通缩预期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为了刺激经济、对抗通缩,日本央行(BoJ)自1990年代中期起不断降低利率,1999年将利率降至接近零的水平,开创了所谓“零利率政策”(ZIRP)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此后,日本长期维持超低利率,名义利率几乎为零。这种情况下,由于物价在下降,实际利率仍为正值,货币政策传统的刺激作用大打折扣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企业和消费者在通缩环境下倾向于推迟投资和消费,因为货币持有的实际价值随时间增加。结果,企业不愿借贷扩张,反而削减支出、囤积现金,包括减少员工工资和压缩研发投资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种保守行为进一步抑制了经济增长潜力,也加剧了日本创新能力的相对退步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2000年代初,日本央行率先尝试了量化宽松(QE)政策,以期摆脱流动性陷阱。2001年BoJ启动量化宽松,通过购买国债等向市场注入流动性。此举在当时尚属破天荒。然而,通缩顽固如故。2013年安倍晋三执政后,日本推出了更大规模的“量化质化宽松”(QQE),誓言实现2%的通胀目标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央行大举收购国债和ETF,将基础货币翻倍,并在2016年进一步将银行存款利率降至-0.1%,实施负利率政策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些激进措施在2010年代后期带来些许成效:日本通胀率终于从负值转为略正,2017–2019年间CPI上涨约0–1%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然而,直到2020年以前,日本仍未实质性地达到2%的通胀目标,通缩阴霾依然挥之不去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直至2021年后全球范围的通胀上升,日本物价才被动涨至2%以上,但那已是“失去的三十年”之外的故事了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整体而言,1990–2020年日本的金融市场经历了由盛转衰再缓慢复元的过程。股市在泡沫顶峰后暴跌并低位徘徊多年,直到2010年代“安倍经济学”刺激下才逐步回升(2015年日经指数重返20,000点,为2000年来首次)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房地产市场亦经历了价值大缩水,令持有大量土地资产的企业和家庭财富受损严重。利率长期接近零,使日本进入了 “低利率时代”,储蓄收益极低但也支撑了政府巨额债务的维系。在金融领域,日本此三十年最大的特色就是持续的通缩和低利率环境,这是其他发达国家所未曾经历的持久状态。日本央行在这段时期采取了世界上最激进的宽松货币政策,但依然难以彻底扭转通缩心理,可见经济结构性问题之棘手。
产业结构演变:制造业辉煌不再与创新困局
在高峰期(20世纪后半叶),日本以汽车、电子等制造业称雄全球。然而进入1990年代后,日本的产业结构和竞争力格局发生了显著变化:制造业相对衰退,服务业比重上升,科技创新未能催生新的增长点。这一过程中,既有外部竞争加剧的影响,也有内部创新活力不足的问题。
首先看传统制造业。二战后日本通过“工业立国”成为制造业强国,曾诞生众多世界顶尖企业。然而在“失去的三十年”中,日本制造业的全球地位明显下滑。1989年,全球市值最高的50家公司中有32家是日本企业;而到了2018年,跻身全球前50的日本公司只剩下丰田汽车一家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折射出日本企业相对竞争力的大幅减弱。电子产业方面,索尼、松下、夏普、东芝等日本老牌电子公司在1990年代曾统治消费电子市场,但进入2000年代后,需要面对来自韩国三星、LG以及后起之秀中国企业的强劲挑战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日本电子巨头因错失数字化和互联网时代的机遇,逐渐丧失领先地位。例如电视、手机等产品的市场份额大量被韩企夺走,半导体领域日本厂商也被中国台湾、韩国后来居上。再如日本引以为傲的汽车产业,虽然至今仍保持一定优势(丰田长期是全球销量最大车企之一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但在电动化、智能化转型中遇到特斯拉等新兴竞争者的挑战。可以说,日本制造业在这三十年里经历了从巅峰走向成熟乃至部分领域衰退的过程:传统优势产业的世界主导地位不复存在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
与此同时,日本服务业在GDP中所占比重不断提高。到2020年,服务业约占日本GDP的70%,工业约占30%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服务业的兴起一方面是自然的产业升级现象,但另一方面,日本服务业生产率偏低的问题也受到关注。许多国内服务行业(如零售、医疗、运输等)因市场保护和监管限制,效率提升缓慢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正如IMF分析所指出:“日本国内许多部门由于监管改革进展不均,生产率增长迟缓,相较之下出口导向的制造业则更有活力”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换言之,日本经济内部存在“二元结构”:制造业(尤其是大企业)相对高效且国际化,而本地服务业和中小企业部门仍然封闭保守,缺乏竞争压力。这种结构使整体全要素生产率(TFP)增长放缓,削弱了潜在增长率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在1990–2020的30年里,日本劳动生产率增长在发达国家中垫底——1990年时日本在G7中排名第6(高于英国),而到2021年日本劳动生产率已是G7最低、在OECD 38国中排名第29位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生产率的落后恰是产业活力不足的一种体现。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在研发投入和技术储备上其实并不落后。即便在经济停滞期,日本仍保持着高研发投入强度。2022年,日本研发经费支出占GDP比重约3.7%,在主要国家中名列前茅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日本在专利申请等指标上也长期位居世界前列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这些说明日本并非缺乏技术和工程能力。然而,高研发并未成功转化为高增长。问题或在于日本缺乏开拓新兴产业的机制与环境:在互联网革命、新经济浪潮中,日本未能诞生出类似美国的硅谷巨头或中国的互联网公司,错失了数字经济的红利。部分原因是90年代泡沫崩溃后的不景气导致企业削减研发和投资,放慢了新产品新技术的开发脚步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还有观点认为日本企业文化过于保守,对软件和服务等新领域不够重视,官僚体系的束缚也使创业创新不足。相比之下,美国在1990年代凭借信息技术革命实现了生产率大幅提升,韩国则依靠政府与财阀合作大举进军半导体等领域。但日本在这些方面进展缓慢。这也解释了为何日本拥有大量专利和技术人员,却少有划时代的商业创新出现。科技投入的产出效率偏低,是“失去的三十年”里日本产业演变的一大困境。
产业结构的变化还表现为制造环节的外移和国内产业空洞化。日元在泡沫后期及破裂初期一度大幅升值(1995年美元兑日元曾跌破80),削弱了日本制造业的成本竞争力。许多日企将生产基地转移到中国、东南亚等劳动力更廉价地区,以降低成本。这使得日本国内制造业就业和产值占比下降,加剧了地方经济的衰退(后文详述)。而在服务业及高新技术领域,日本又未能像美国那样形成全球统治力的企业。这种“双重挤压”下,产业升级步伐迟滞。
总的来说,1990–2020年间日本从制造业驱动型经济转向服务业为主,但服务业效率问题和新兴产业竞争力不足,导致整体产业竞争力相对下降。传统制造强国的光环逐渐褪去,日本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被新兴经济体追赶甚至超越。产业结构的演变与经济停滞互为因果:产业缺乏突破抑制了经济增长,而低迷的经济环境又影响了企业的投资创新意愿。这是“失去的三十年”给日本产业发展留下的难题。
就业与社会变化:终身雇用解体与新生代困境
经济长期停滞对日本的就业模式和社会结构带来了深刻冲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传统就业终身制的动摇和非正规就业的兴起,以及由此引发的代际变化、贫困和社会问题。
战后几十年,日本形成了“大企业终身雇用+年功序列工资”的典型就业制度。员工一旦考入好公司,往往能一直工作到退休,待遇随工龄上升。然而,泡沫破裂后的不景气让企业难以再承担终身雇用的成本。为削减人力成本,许多日本企业在1990年代后期至2000年代减少正社员招聘,转而雇佣派遣工、合同工、兼职工等非正规员工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到2009年,非正式劳动者已占日本劳动力的三分之一以上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些非正规职位缺乏稳定性和福利保障,工资水平也较正式员工低。这种变化意味着曾经普遍的“就业保障”不再牢靠,年轻一代很难像父辈那样一辈子在同一家公司安心工作。日本劳动力市场的双重化日益明显:一部分人仍在大企业享受相对稳定的职位,另一部分人则在派遣、打工的不稳定状态下谋生。
泡沫崩溃初期进入职场的那批年轻人被称为“就业冰河期世代”。大约在1994–2004年间,由于经济低迷、企业大幅缩招,许多应届毕业生找不到正式工作,被迫打零工或长期失业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这段时期被称为“就职冰河期”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为节约成本,公司更愿意保护年长的在职员工,而减少录用新人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结果,整整一代年轻人错过了正常就业的机会,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此后也未能稳定下来,只能从事临时、低薪的工作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这些“失落的一代”(ロストジェネレーション)终身收入受影响,许多人无力成家,被迫与父母同住,形成所谓“寄生单身”(パラサイト・シングル)现象;一些人甚至退出社交,成为“蛰居族”(ひきこもり)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有研究指出,就职冰河期世代在经济上和心理上都受到重创:他们的贫困率更高,健康状况和对未来的展望更糟糕,自 杀 率上升,甚至出现“蒸发族”(ジョウハツ)等社会问题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如今这些人已步入中年,但由于过去积累不足,很多仍收入微薄,没有足够储蓄养老,引发新的社会隐忧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日本政府直到近年才开始关注这一代人的困境,但外界普遍认为为时已晚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
长期经济停滞也造成实际收入的停滞甚至倒退。日本家庭平均收入在本世纪初一度回落到1980年代末的水平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实际工资自1997年见顶后持续下滑,到2013年比峰值跌落了约13%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是发达国家中少见的实质薪资倒退现象。这意味着很多年轻人的生活水准不如父辈当年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收入低迷和工作不稳叠加,使年轻人贫困化问题凸显。据统计,日本相对贫困率约在15%左右,在主要经济体中偏高,而年轻单身群体和单亲家庭的贫困率尤其高。这与非正规就业增加直接相关:派遣员工的工资仅为正规员工的60–70%,且缺乏晋升机制。年轻一代即便就业,很多也是所谓“弗里塔”(フリーター,freeter),即没有固定职业、以打工为生的人。这些人在经济上处于边缘状态,很难存下足够的钱结婚生子,导致少子化进一步恶化,形成恶性循环。
女性就业方面,1990年代的日本女性劳动参与率在发达国家中属偏低水平,当时已婚女性往往退出职场相夫教子 (Womenomics Is Flipping the Script on Men in Japan |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但进入21世纪后,由于劳动力短缺和社会观念改变,日本开始提倡“女性经济学(Womenomics)”,鼓励女性就业。特别是安倍政府时期,将提高女性劳动力参与作为经济增长战略的一环。政策包括扩充托育服务、推动企业启用女性管理者等。效果逐渐显现:女性劳动参与率不断上升,2019年日本女性劳动力参与率达到约67%,创历史新高 (Womenomics Is Flipping the Script on Men in Japan |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这一水平已经超过美国同期女性参与率(约57%) (Womenomics Is Flipping the Script on Men in Japan |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日本职场中的女性比例提高显著,女性如今占劳动力总数的42.3% (Womenomics for Japan: is the Abe policy for gendered employment …) 。然而,女性就业的质量问题仍然突出。日本女性中兼职和非正规就业的比率很高,许多女性只能在派遣、合同岗位工作,薪酬和晋升机会受限 (Lessons from the rise of women’s labor force participation in Japan) 。例如,结婚生育后重返职场的女性往往只能找到非正规职位。这种“有量无质”的改善也引发对低薪女性群体经济不安全的担忧。
就业格局的变化带来了诸多社会效应。首先,家庭结构受到影响:因经济压力和就业不稳,年轻人推迟或放弃结婚生子,单身率上升,使少子化问题进一步加剧。其次,终身雇佣制的瓦解冲击了社会心理。过去日本人对公司有强烈归属感,“公司就是家”的观念盛行。但在裁员和派遣浪潮后,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降低,“一辈子献身一家企业”的观念逐渐淡去。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社会凝聚力和员工工作的积极性。再次,代际差异扩大:老一辈往往拥有稳定工作和养老金,而年轻一代处境艰难。这引发了潜在的代际紧张。年轻人感觉被“剥夺”,对年长一代的不满在积累,认为前辈既占据了优渥职位又享受高福利,让后来的年轻人承担沉重的养老负担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网络和媒体上出现了“婴儿潮一代毁了日本经济”的批判之声,而一些年长者则抱怨年轻人“吃不了苦、不思进取”,世代间的观念隔阂明显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虽然日本社会表面依旧和谐,但如2024年有媒体报道的一则事件:一名青年在电车上因不满老人拥挤而出言辱骂并推搡老者,反映出表层下潜伏的代际冲突情绪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
此外,日本在这三十年中出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社会群体现象,例如尼特族(NEET,既不就业也不受教育培训的青年)和御宅族文化。这些都是年轻人在传统成功路径受阻后,选择的逃避或自我实现方式。与此同时,治安和社会秩序总体保持稳定,日本并未因经济停滞出现严重的社会动荡。许多人选择降低欲望、过极简生活,“低欲望社会”成为对部分年轻一代生活态度的概括。可以说,日本青年以一种“静悄悄”的方式接受了现实,这在维持社会表面平静的同时,也暗含着未来发展的隐忧。
宏观经济表现:增长停滞与债务累积
“失去的三十年”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宏观经济指标的长期疲软。从1990年至2020年,日本经济整体上经历了低增长、低通胀甚至通缩、高债务的运行状态,在主要经济体中显得格格不入。
首先,GDP增长几乎停滞。1990年代日本实质GDP增长年均不到1%;2000年代也在1%上下;2010年代虽有所改善但平均增速仍远低于2%。相比之下,同期美国平均增长率约在2–3%左右,全球经济年均增长则更高。这意味着日本经济总量在30年里基本原地踏步。例如有统计显示,1995年至2023年间日本名义GDP从5.33万亿美元降至4.21万亿美元(以美元计价,部分受汇率影响),实际GDP直到2010年代中期才重新达到1990年代中期的水平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换句话说,日本用了大约12年时间,GDP才恢复到1995年的水平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如此漫长的零增长在和平时期的发达国家几乎前所未见。同样地,按人均计算,日本经济表现也严重滞后。1991年按购买力平价计算日本人均GDP曾比澳大利亚高14%,但到2011年却反而比澳大利亚低14%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在1990年,日本劳动生产率位列G7第6,而到2021年已降至垫底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些数据都说明,日本错过了全球新一轮增长周期,其相对地位不断下滑。
图3:G7国家人均GDP(名义美元)1990–2023年走势(阴影部分为IMF对2024–2029年的预测Link)。可以看到日本(红线)人均GDP自1990年代后期起基本停滞在4万美元上下,而美国(橙线)等国人均GDP持续增长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日本与西方主要国家的收入差距在此期间明显拉大。
物价方面,日本是少数经历过长期通货紧缩的发达国家。1995年后日本CPI经常录得负增长,通胀率在零上下徘徊。整个1990年代后期和2000年代,日本大部分时间处于通缩或极低通胀状态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与美国、欧洲持续2%左右的温和通胀形成鲜明对比。通缩环境进一步压制了名义GDP的增长,使债务负担相对变重。直到2013年以后,通过大规模货币宽松,日本才勉强摆脱持续下跌的物价水平,但在2020年前通胀率依旧远未达标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日本国际竞争力在这段时间里有所滑落。1990年左右,日本GDP总量约占全球的15%,仅次于美国;但到2010年,日本GDP被中国超越,退居世界第三,到2020年占全球比重降至约6%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2010年代末,随着德国的追近,日本在全球GDP排名中甚至面临被挤到第四位的可能 (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Nippon.com) 。根据IMF预测,2023年按美元计价日本GDP已略低于德国 (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Nippon.com) 。可以说,日本在全球经济中的相对份额缩减了一半以上。出口方面,日本从1980年代的贸易顺差大国变为近年贸易多有逆差。特别是2011年福岛核事故后日本大量进口化石燃料替代核电,贸易账户自2011年起一度恶化 (Economy of Japan - Wikipedia) 。虽然日本仍是净债权国,海外资产雄厚,但制造业的出口辉煌不再,电子、半导体等产业的世界市场份额被亚洲新兴经济体夺走不少。
在财政金融方面,日本政府债务规模于这30年间迅速膨胀,债务与GDP之比屡创新高。泡沫破灭后政府持续采用财政刺激试图拉动经济,从1990年代的大规模公共工程投资到2000年代的减税和消费券,再到2010年代安倍经济学下的财政扩张。长期赤字累积使日本政府债务负担沉重。早在2013年,日本政府债务已相当于GDP的约240%,为全球最高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此后债务率仍在上升,到2020年在新冠冲击下进一步突破250%。如此高杠杆在其他主要经济体中绝无仅有(相较之下,美国同期政府债务约100%左右,德国60%左右,参见下文表格)。所幸日本国债绝大部分由国内投资者和日本央行持有,违约风险不高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超低利率环境也缓解了利息负担。但债务的庞大规模依然引发对财政可持续性的担忧:每年债务利息和养老支出等刚性费用侵占预算很大部分,财政弹性下降。一旦利率上升或经济再次衰退,财政空间将极为有限。为此,日本政府数次上调消费税(1997年从3%提到5%,2014年提到8%,2019年再提至10%),试图增加收入应对社保支出 (Japan’s consumption tax raised to 10% amid swelling welfare costs) 。然而,提高消费税在1997年和2014年都被认为打击了消费信心,导致经济一度回落,因此政策进退两难 (Japan’s consumption tax raised to 10% amid swelling welfare costs) 。巨额债务成为“失去的三十年”留给日本的一大后遗症,后人必须偿还或想办法稀释。
总的来说,1990–2020年日本宏观经济表现可用“两低一高”概括:低增长、低通胀(甚至通缩)、高负债。尽管日本通过积极的财政和货币政策避免了更坏的局面(例如没有发生经济大萧条式的崩溃,也没有债务危机式的失控),但也未能恢复往日的增长活力。其经济在全球的排名和国民生活相对水平都在下滑,这对日本这样曾经意气风发的经济强国而言,是极大的挫折。从宏观视角看,“失去的三十年”是日本经济由高速发展转入停滞瓶颈的一个漫长过渡期,其间的问题累积将对之后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社会影响:消费观念、代际矛盾与地方衰退
经济与人口的剧烈变化,同样在社会层面留下了印记。在“失去的三十年”中,日本社会经历了消费行为转型、代际关系重构以及地区发展失衡等多方面的影响。
首先,消费行为发生了明显转变。1980年代泡沫时期,日本兴起过奢华的消费文化,都市中名牌加身、夜生活繁盛,被称为“狂乱的年代”。然而泡沫破裂后,居民消费趋于理性和节俭。由于收入停滞甚至下降,加之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很多日本消费者转向保守的理财和消费方式,更加注重储蓄和性价比。1990年代后,日本再未出现如80年代那样的大规模炫耀性消费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一亿総中流”(全民中产)时代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节约至上”的消费观。百元店、廉价连锁餐饮等平价业态在全国兴起就是明证。在家电、汽车等耐用品市场,消费者更换周期延长,新产品销售乏力。这又反过来拖累了企业业绩,形成恶性循环。
年轻一代的消费兴趣也与父辈不同。有说法称日本2000年后出现了“低欲望青年”,他们对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等传统人生目标兴趣降低,更倾向于宅家娱乐、发展个人爱好。这部分源于经济压力:在非正规就业和低薪情况下,年轻人负担不起大宗消费和养育家庭的成本。但也反映了一种价值观转变:不少年轻人认为与其拼命挣钱追求物质,不如降低物欲、保持现状。这种心态被称为“悟世代”,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长期停滞环境下的一种自我调适。与中国等新兴经济体年轻人热衷创业和消费不同,日本年轻人的保守和节制在全球范围都较为独特。当然,这并非全部日本青年都如此,但低消费欲望的倾向在数据上有所体现:日本年轻人的储蓄率较高,耐用品拥有率相比过去同年龄段有所下降等。
其次,代际矛盾和代际公平议题日趋凸显。如前所述,老一辈(尤其是婴儿潮世代)大多受益于昭和和平成早期的高速增长,拥有资产和完善社保;而年轻一代在平成不景气时代长大,就业和收入受损,自然对前辈掌握的大量社会资源感到不满。这种不平衡在养老和财政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日本的公共养老金制度曾是支撑战后老人生活的基石,但随着少子老龄化,年轻一代缴纳的养老金保费越来越养不起庞大的退休群体。有调查显示,多达3/4的日本年轻人怀疑自己退休后拿不到足够的养老金,对公共年金制度的可持续性感到悲观 (Three in Four Japanese Youths Doubt Sustainability of Public …) 。另一方面,政治上老年群体因人数多且投票率高,影响力巨大。一些年轻人认为政府过度倾斜老人利益,而忽视了育儿、教育等对年轻人的支持 (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比如每逢选举,老年选民关注的养老金、医疗议题总是重点,政客也不敢贸然削减老人福利;相较之下,针对年青人的政策(如降低教育费用、改善就业支持)往往力度不足。媒体和评论界开始讨论日本成为“银发民主主義”——老人支配型民主的问题。代际公平成为政策辩论的新焦点,例如延迟退休、提高老人医疗费个人负担等措施都牵涉代际利益的再平衡。
在现实生活中,代际冲突更多是隐性的,并未爆发公开对立。但一些迹象表明紧张在上升。比如互联网上流行的“团块老人害了日本”论调,将经济停滞和高债务归咎于上一代的决策失误和自私。也有年轻人戏称自己为“损失的一代”,对长辈颇多怨言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2019年有调查报道,当被问及对国家未来的看法时,70.8%的日本年轻人表示担忧或很担忧 (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Nippon.com) 。许多人认为日本的国际竞争力将继续下滑,自身前途也不明朗 (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Nippon.com) 。一位日本30多岁上班族甚至直言,身边几乎所有同龄朋友都对50岁以上的人持负面看法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可见长期低迷已在无形中造成世代间的心理隔阂。这种隔阂如果进一步加深,可能对社会凝聚和政策连贯性造成冲击。
最后,地方(地域)经济与都市的分化也是“失去的三十年”留给日本社会的一个深刻烙印。随着全国经济放缓和人口净减少,大都市(尤其是东京圈)由于资源集聚效应,反而吸引了更多年轻人口和产业机会,保持一定繁荣;相反,许多偏远地区和中小城市则加速凋敝,出现地方衰退现象。大量乡村和小城镇的人口不断外流,留下的多是老年人,地方经济陷入恶性循环。日本全国已有数百个市町村的人口密度和规模跌破维持基本公共服务的水平。政府在2000年代推动“平成大合并”,将许多町村合并以减少行政成本,但杯水车薪。
在日本乡村,一些社区正走向消亡。例如群马县南牧村曾是一个繁荣的山村,但近几十年人口骤减,目前67%的村民年龄超过65岁,是日本最老龄的村落 (In Japan’s ageing countryside, some villages face extinction | Demographics News | Al Jazeera) 。年轻人大多外出,村里商店、学校关闭,空置房屋随处可见 (In Japan’s ageing countryside, some villages face extinction | Demographics News | Al Jazeera) 。据报道,日本全国空置房数量高达约900万栋 (In Japan’s ageing countryside, some villages face extinction | Demographics News | Al Jazeera) (称为“空き家”),这些废弃房屋主要集中在农村和衰退的地方城镇,成为地方衰败的象征。地方经济衰退导致就业机会缺乏、公共交通停运(1990年代起许多地方铁路线路废线 (2 東京一極集中と地方への影響 - 国土交通省) )、医疗资源不足等问题。这又进一步促使年轻人离开,形成恶性循环。一些地方政府尝试通过创业补贴、UJI回流(鼓励城市居民移居乡村)等项目重振地方,但总体效果有限。正如《经济学人》的分析:“日本农村地区的人口数十年来一直在减少,2011年起全国总人口也开始下降。村镇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凋零” (Rural areas bear the burden of Japan’s ageing, shrinking population) 。可以预见,在未来随着日本总人口进一步减少,这种城乡分化还会加剧,地方创生将是日本持续面临的社会挑战。
综上,在“失去的三十年”中,日本社会总体保持了稳定与秩序,但内部已发生深层变化。人们的消费心态更加谨慎务实,社会价值观从张扬转向内敛;不同世代在经济机会和观念上出现断层,代际公平成为焦点议题;地域间的发展不平衡扩大,传统乡土日本正在凋零。可以说,经济层面的停滞延伸出了社会层面的诸多涟漪,使平成时代的日本与昭和鼎盛时期判若两世。这些社会影响也是日本在走出经济困境过程中需要一并解决的重要课题。
国际对比:与美国、德国、韩国的差异
为了更好地理解日本“失去的三十年”的特殊性,有必要将日本的情况与其他主要经济体做对比。以下表格列出日本与美国、德国、韩国在一些关键指标上的比较:
指标 (1990–2020) | 日本 | 美国 | 德国 | 韩国 |
---|---|---|---|---|
年均GDP增长率 | ~1.0%(经济停滞)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2.5%(相对稳健) | ~1.3%(统一后调整) | ~5.0%(高速赶超) |
通货膨胀率 | ~0%(通缩徘徊)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 ~2.3%(温和通胀) | ~2%(温和通胀) | ~4%→2%(先高后稳) |
人口变化 | +2%(2008年峰值后下降)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 +32%(增长,移民贡献大) | +13%(先东德并入,后微增) | +27%(持续增长,后期放缓) |
65岁以上人口占比 (2020) | 28.5% (2020 Census: 1 in 6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Were 65 and Over) (全球最高) | 16.8% (2020 Census: 1 in 6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Were 65 and Over) (老龄化较慢) | ~22% (老龄化明显) | 15.7% (Geriatrics Fact Sheet in Korea 2021 - PMC) (快速老龄化中) |
政府债务占GDP | ~240%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极高) | ~107% (U.S. Debt to GDP Ratio 1989-2025 | MacroTrends) (较高) | ~60% (Germany Debt to GDP Ratio 1991-2025 - Macrotrends) (较低) | ~40% (Economy of South Korea - Wikipedia) (低) |
物价水平 (CPI) | 基本零增长(1995–2020) | ↑ ~80%(物价稳升) | ↑ ~70%(物价稳升) | ↑ ~130%(物价上升更快) |
国际排名变化 | GDP从全球第2降至第3/4 | 始终保持全球第1 | 从第3至第4(被中国超越) | 从中等收入跃升为高收入经济体 |
表:日本与美国、德国、韩国的宏观比较(1990–2020)。日本在经济增速、通胀和人口动态等方面均显著异于其他国家,表现为增长停滞、通缩和人口负增长;而美国保持较强动能,德国统一后趋稳,韩国高速发展后逐渐放缓。日本政府债务远高于其他国家,老龄化程度也居首。
上述对比凸显出日本的与众不同之处。首先是增长轨迹截然不同:美国在90年代经历了互联网科技带来的繁荣,2000年代虽然有金融危机冲击但通过快速救市恢复,2010年代依然保持创新驱动的增长。而日本则自泡沫崩溃后一直未能重拾增长引擎,在信息革命浪潮中掉队。德国在1990年经历了东西德统一的震荡,90年代增长放缓并背负高失业率,但通过2000年代初的结构改革(如哈茨改革)提升了劳动力市场效率,2010年代依靠对华出口和欧元区一体化红利实现稳健增长。韩国则在1997年受到亚洲金融危机重创,但随后痛下改革决心、引入外资、重组财阀,使经济快速反弹,此后二十年乘全球化东风、人均收入大幅提高。相比之下,日本缺乏这样突破衰退的转折点,90年代处置不良资产不彻底,2000年代错过结构改革良机,以致低迷延续。
通货膨胀和货币政策方面,日本经历了独一无二的通缩困境,而美德韩等都维持了正常的通胀水平和货币政策空间。美国和韩国甚至在某些时期担心的是通胀过高,需要加息抑制需求;德国在欧元体系下贯彻稳健的低通胀政策但从未陷入通缩。日本的零利率和量化宽松政策在其他国家属于非常时期非常之举(如美国2008年危机后短暂QE),但在日本却常态化,体现出经济内生动力不足以产生通胀压力。直到2010年代末,日本央行资产负债表膨胀到GDP的逾100%,政策利率为负,而美联储和欧央行已开始或准备加息回归常态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这种反差显示日本陷入了典型的流动性陷阱和 “日化”(Japanification)窘境——这是其他主要经济体一直希望避免的局面。
人口和劳动力方面,日本也走在前面:日本更早进入少子高龄社会,人口在2010年前后开始绝对减少 (Demographics of Japan - Wikipedia) 。而美国因为有持续的移民流入和相对较高的生育率,至今人口仍在增长且结构年轻化(千禧一代成为主力)。德国的人口老龄化程度虽高但通过接收移民(如2010年代难民潮)以及欧盟内部劳动力流动,勉强保持总人口小幅上升;德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虽高于美国但仍低于日本不少。韩国作为后发展国家,1990年人口还很年轻,但其生育率在2000年代大幅下滑(目前甚至低于日本),老龄化速度之快预计将于2040年代追平甚至超过日本 (Aging of South Korea - Wikipedia) 。不过在1990–2020年,韩国的人口红利仍支撑了经济增长,而日本已提早面临人口红利耗尽甚至“人口负债”的拖累。换言之,日本提前经历了其他国家后来才遇到的人口难题,且尚未找到有效对策。
政府债务和财政状况,日本更是异类。日本公共债务规模(相对于GDP)是美国的两倍、有“财政纪律典范”之称的德国的四倍之多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造成这一差距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日本90年代后不断依赖财政刺激“败家”,另一方面经济和物价停滞使分母(GDP)增长缓慢,债务比率自然攀升。而美国凭借较快的名义GDP增长(尤其是适度通胀帮忙),即便财政赤字高企,债务比率上升相对可控。德国更是在2010年代实行紧缩政策,债务率从80%降到60%以下,为财政稳健国家。韩国则一向举债谨慎,政府债务一直在低位,给予其在2020年后有空间扩大支出(如抗疫纾困)而不至于失衡。不少经济学家以日本为鉴,提醒其他国家避免掉入债务与低增长互相强化的陷阱。
产业与竞争力方面,日本和美德韩各有不同路径。美国在90年代建立起科技和互联网产业霸主地位,诞生了微软、苹果、谷歌、亚马逊等一批高科技巨头,在21世纪占据全球价值链顶端。德国坚持制造业升级,深耕高端装备、汽车工业,并通过欧盟扩大市场,维持出口大国地位。韩国则凭借政府扶持和企业进取,在半导体、电子、汽车、造船等行业后来居上,形成三星、现代等世界级企业。相形之下,日本的产业在90年代后缺少新的增长点:老牌制造业遭遇挑战,新兴产业又未崛起。这也解释了为何1990年代日本企业在全球市值榜上一骑绝尘,而30年后却被美国硅谷公司和中国科技公司远远甩在身后 (Lost Decades - Wikipedia) 。可以说,全球产业版图的变迁对日本相当不利,而日本自身又未能及时调整策略、开拓新领域,导致竞争力相对削弱。
当然,日本也并非在所有方面都完全落后。例如,日本社会治安依旧是世界最好的之一,贫富差距相对温和(虽然有所恶化但基尼系数仍低于美国)。日本作为高度发达国家,人均收入和技术水平仍在全球前列,只是增幅停滞。另外,日本的很多问题(如老龄化、低增长)后来也在欧美出现,只是程度较轻。这些提醒我们,在评价“失去的三十年”时,需要辩证看待。但不可否认,日本所经历的持续停滞在现代史上相当罕见,其特殊性值得深入研究。
结语
“日本失去的三十年”是经济史上一个令人唏嘘的篇章。它记录了一个曾经高速发展的经济体如何在泡沫破灭后陷入长期徘徊,也展示了当增长停滞遇上人口老化时,一个社会所面临的复杂挑战。从人口结构到金融政策、从产业竞争到社会文化,日本在1990–2020年经历的种种变化既有内在联系,又交织成一种独特的停滞状态。
造成日本长期停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泡沫崩溃遗留的金融创伤处理不及时,也有政策应对上的失误与犹豫;既受到全球化和技术变革带来的外部竞争压力,也反映出日本经济社会体制内部的僵化与保守。人口老龄化无疑加剧了问题的严峻性,而通货紧缩则使宏观调控陷入困境。可以说,日本遇到了发达国家可能遭遇的最棘手的难题,而且几乎是同时发生。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日本的经验对后来的欧洲等国有警示意义:当需求不足、结构僵化与人口变迁共同作用时,一个经济体可能长期陷入低增长陷阱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
尽管如此,我们也应看到,日本并未“失去一切”。在这30年里,日本社会保持了基本的稳定和富足,国民生活水平仍在全球名列前茅。日本企业在某些领域(如汽车、精密机械)依旧具有竞争力,日本在基础科研和高新技术上仍有深厚底蕴(如机器人技术、生物医药等)。“失去的三十年”更多意味着错失了快速发展的机遇,而不是绝对的衰退。在2020年之后,日本政府和民间也在积极寻求突破,例如更多引进外劳人才、鼓励创新创业、推动数字化转型以及改善工作方式等,希望能重振经济活力。
展望未来,日本要真正走出阴霾,或许需要更系统的变革。从经济政策来看,如何在摆脱通缩的同时控制巨额债务,将是长久的平衡动作;从社会政策来看,如何提高生育率、完善移民政策以扭转人口结构,也是刻不容缓的课题;从产业来看,激发企业创新、拥抱新技术新业态,以提高生产率和国际竞争力,将决定日本能否在新一轮技术革命中赶上步伐。此外,还要处理好代际公平和区域发展的矛盾,让改革成果被各阶层共享,避免新的社会问题。
“失去的三十年”既是对过去日本所历经挫折的概括,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现代经济社会可能出现的困境。对于同样面临老龄化和增长放缓挑战的其他国家而言,日本的经验弥足珍贵。正如有人所说:“日本或许走在我们的前面” (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他们所经历的,可能也是其他发达国家未来将要面对的。如果日本能够成功破解自身难题,无疑将为全球提供范例和信心。而无论如何,日本这三十年的沧桑巨变,已成为经济发展史上重要的一课。我们从中既看到了高速增长神话破灭后的残酷现实,也看到了一个社会坚韧不拔、自我调整的漫长努力。历史尚未终结,日本的未来仍有无限可能。正是在深刻反思“失去”的基础上,日本才更有希望“找回”失去的多年,重现新的生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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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ing of Japan - Wikipedia) Wikipedia: Aging of Japan – By 2014, ~26% of Japan’s population was over 65 (the highest in the world), rising to 29.1% by 2022. Japan is a “super-aging” society, with population decline after peaking at 128 million in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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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press.org) Lian, Jiayulu (2024), Population Aging in Japan: Stylized Fact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 Japan’s birth rate has continuously declined since the 1990s, while life expectancy has risen, leading to one-third of the population being elder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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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 Decades - Wikipedia) Wikipedia: Lost Decades – Japan has run fiscal deficits and stimulus since 1991 to counter low growth, with nebulous effects but a huge debt burden. By ~240% of GDP (as of 2013), Japan had the highest public debt level in the world, raising concerns despite most debt being domestically held or by B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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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Japan’s ageing countryside, some villages face extinction | Demographics News | Al Jazeera) Al Jazeera (2024), In Japan’s ageing countryside, some villages face extinction – In Nanmoku village (Gunma), 67% of the population is over 65, making it the oldest community in Japan. Many buildings are abandoned; Japan has ~9 million vacant homes as rural areas face rapid population decl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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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Nippon.com) Nippon.com (2024), Young Japanese Concerned About Future as Country Slips in GDP Ranking – With Germany likely overtaking Japan’s nominal GDP, a survey found 70.8% of young Japanese are concerned about Japan’s future, and ~63% similarly worried about their own fu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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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Thei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by Ragnar Miljeteig | Thought Thinkers | Medium) Medium (2024), “Generational Tensions Near Breaking Point in Japan” – Younger Japanese feel squeezed by low entry-level wages and blame older generations (e.g., boomers) for economic stagnation. Many in their 30s hold broadly negative views of everyone over 50, reflecting growing generational resent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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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IMF (2003), “Japan’s Lost Decade – Policies for Economic Revival” – Uneven progress in regulatory reforms contributed to low productivity growth in many domestic sectors (in contrast to dynamic export industries like electronics), sharply slowing potential growth in the 1990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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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loyment Ice Age - Wikipedia) Wikipedia: Employment Ice Age – Japan’s “Employment Ice Age” (~1994–2004) saw many young graduates unable to find stable jobs after the Bubble collapse. Those affected became used to unstable temporary jobs (if any), severely impacting Generation X’s finances, health, outlook, and family formation, and contributing to social issues like hikikomori and higher suicide rates.
后记
2025年4月19日于上海,在GPT deep research辅助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