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学习的缘故,每个周五,吃过早饭送走儿子第一件事就是买票。午间,上车。

十年之间没怎么出门儿,火车的变化不小,车次加了,车速提了,服务也好了很多。十年前,每年寒暑假五一十一从学校回家,站台上总是铺满了蝗灾般密密麻麻蠕动着喧嚣着的人群。我常常是被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夹在人缝儿里上车,接着就一只脚悬空。自此落下了挤车后遗症,一上车,就觉胸闷气急。对坐火车总是敬而远之,除非是不得不。

盼着看火车,坐火车,羡慕人家列车员,常年到辈各处走,那是小孩子时候的事儿。

大雪过后,气温急降,检票进站等车的功夫,都不敢张嘴说话,说话儿的功夫,就冻得人牙疼。

有座号,就不用急着上车找座,只要车不开,乘务员还在下面,就在后面候着,冷眼看着蜂拥的人群。

上车,就坐。列车在冰封雪地中卧在冰凉的铁轨上徐徐开动,加速。哐,哐,哐哐哐哐……

阵雪过后,光秃秃的松嫩平原,披上了一层薄纱,只是这纱太薄了些,这儿那儿,仍有些黑的、灰的尴尬地裸露出来,象贫寒人家的经济状况,总是捉襟见肘。

座号是靠窗子的,可上车的时候,那儿已经坐了父子俩。男的,三十多岁,孩子五六岁的模样。父亲的头发很长,灰蓬蓬的,好象很久没有理过。孩子的浅×××棉服脏兮兮的,手指缝儿里全是泥。孩子的脸蛋有些红,有些皴。茶桌上,半瓶矿泉水,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大碗面,两袋大骨面,几个桔子。孩子的眼睛瞄着外面,小手不停地从方便面袋里捏着吃的。父亲指了指中间座,向孩子努努下巴,问我,你坐中间行么?行。看样子和衣着,分辨得出这父子俩是农村人。只有农村人,才不会顾及所谓的面子,一年省下几十块钱的洗理费。我和老公结婚以后,回婆婆家,婆婆还用剪子给老公剪头。可小弟说婆婆剪得太难看了,在家里行,到外面让人笑话,还是让大哥到理发店去剪吧。婆婆就笑了,再不给儿子省钱。公公婆婆也是搬到城里,才舍得去理发店理发。我明白,他们是怕自己衣着打扮不得体,让人家笑话自己的儿女。刚坐到座位上,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过来,把手里的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扔,然后坐下,显然是为了避免座位的拥挤和尴尬,把公文包当成了一道防线。这也是我惯用的作法,正合我意。

对面,靠窗子坐着母女。母亲四十出头,穿的矮领毛衫,脖子上系了块丝巾,很好看。头发烫成栗子×××,一件版式大方的羽绒服,高腰皮靴。化了淡妆,面目清爽,看起来就是个职业女性。可能因为脚累,两只靴子的拉链都散着,好让双腿放松些。女儿十六七岁,营口火车站时刻表,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靠着窗子坐着。母亲从包里拿出个水晶梨,商量女儿吃,说我在家洗了,你吃点吧,嗯?女儿看来是习惯了这样的商量,不耐烦又有些执拗地说,不吃,我不吃!可母亲再三商量,她只好拿过来完成任务似地吃了起来。

母女旁边的边座上,坐着位农村的大姐,和这个母亲年纪相仿。穿着件毛衫,外面又穿了件毛坎肩,粗黑的眉头没有化什么妆,脸色红润,眼睛有神,是那种健康阳光的明亮。

田垅、松树、村庄,以车轮同等的速度背向而驰,这些景象都太过老套,使人昏昏欲睡。猛然间,一头尚未成年的小毛驴,闯入了我的视线,它被主人拴在门外的木桩上,不停地跳跃着,挣脱着没来由的束缚,它的灵巧、可爱激活了我麻木的神经。嗯,也许,这就是我此次旅途中唯一的风景了。虽然短暂,但是,我相信我记住它了。

我相信一路上不会再有风景,就把心思又放在了孩子的身上。小男孩活象一只饥饿的小鼠,一会的功夫,整袋方便面只剩下了些碎渣儿。吃得嘴干,又打开瓶盖喝水。喝完了水,又去吃那些碎渣儿。孩子穿得有些薄,一边吃偶尔咳嗽着。听得出来,是有些上呼吸道感染。

三个母亲的视线非常集中,一起看着这个一刻也不消停的小男孩,眼神里应该包含着同一种成分--怜惜。

阳光射进车窗,打在对面女孩儿的脸上,女孩很不快乐地拽了拽窗帘,把头和脸靠在窗帘上想睡。她的不快乐,许是因为对面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孩子的咳嗽,或者是刚才母亲强迫吃梨,或者旅途的无聊,或者是还别的什么原因。母亲看到,赶紧叫道,别靠那窗帘,多脏啊!哎?你脸上怎么这么多小红疙瘩?快转过来,让我看看?女孩无奈地转过了让母亲看看脸,这回把脸转过来,又用戴着线手套捧着脸打盹。母亲又叫道,手套那么脏,快别往脸上摸,女孩子没办法,又把手放下来。母亲这才放下心来,临江火车站时刻表,也从包里掏出个水晶梨,吃了起来。

实在闲得无聊,我开始设想着孩子乘车的感觉,想私下分享这个小家伙儿的快乐,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我感觉到很开心。嗯,在他眼里,坐车总该是新鲜的,脏衣服和脏手都该不会影响到这个。上车之前,他肯定就迫不急待了,换作我小时候,肯定是。不过,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也会穿上干净的衣服,洗干净手。可能他淘气得根本没这功夫,或者来不及,当然他父母太过粗心了。

我猜想大人肯定会答应他坐车时买些他喜欢的东西吃。从没坐过火车,他一定不知道火车倒底是个怎么样的家伙,虽然平时在电视里他可能也见到过,可真要看看,坐坐,总是有趣的。车行百里,路上也总会有些新鲜事可看。我这样替他想着,感受着。而他就不停地吃着,一直向外看着。将来,这个孩子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也许,他将来仍然会是一个困顿但是善良的农民,也有可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有个很好的职业,当然,也说不上就能做出什么惊天伟业来,我不能因为他现在的处境不太好就断言一个孩子不可限量的未来。

想到儿子,虽然有着较好的生活环境,可我总担心他将来吃不了苦,将来如何生存。十年之后,如果身体里某个暗藏杀机的器官真的出了问题,儿子就只能靠他没有退休金的父亲来管。如果他经受不起挫折,不知奋斗,那他将来境遇,或许不如眼前这个能吃苦的孩子,他父亲的将来也不知要靠谁。

孩子坐累了,脚向伸用力地伸着,想活动活动,可伸过了界儿。对面坐的女孩子虽然没说什么,可一脸的不高兴,用力地掸着裤子。母亲倒是很宽容,稍稍欠欠身子,冲孩子和父亲和善地笑笑,以示对女儿使态度的歉意。父亲就立刻对孩子说,你好好坐着,腿别往前伸。孩子穿着一双家坐的棉花包鞋,一只鞋上系着鞋带儿,另一只鞋上鞋带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父亲训斥着,那只鞋带子呢?孩子有些坐累了,也不理父亲,又出溜到地上站着,脖子刚过茶桌。孩子只管继续吃着,向外面看着。

为了缓和一下略微尴尬的气氛,我说,孩子都是这样,我家的儿子也是,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吃的,吃完了饭还是吃。对面的两位大姐笑着算是应和。我问孩子的父亲,“小伙子几岁了?”,父亲的脸转过去对着孩子的脸,说,你几岁了?孩子不语,只顾吃。父亲只好自己说,六岁了。对面的母亲也开始说话了,怎么小手那么黑呀?孩子也不说什么,还是不停地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捏袋儿里的方便面渣儿。第一次坐火车么?我问,想证明一下我刚才的想象。父亲这才说,他坐过好几回火车了。这孩子没爹没妈!

三个女人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他不是孩子的爸。这孩子怎么会没爸没妈呢?男子又说,他爸没了,他妈有病。我是他舅。那他妈呢?对面的母亲问。他妈在我家。他还有个姐姐,十三,他在我家的时候,都是他姐照顾他,早晨起来给他穿衣服洗脸。孩子的舅舅解释着。这不,我把他送他大姑家去,他大姑说要他。

谁会想到,一句话,有时候就会揭开一份悲伤的记忆。当着孩子的面,我们不能去打问这个悲剧的故事情节。那他大姑家有小孩子么?有,十八了,女孩。男子不再说什么了。一个病得不成的姐姐,一个女孩儿,本已经成为一个不堪重负农村家庭的负担,我相信这个舅舅的确无力再承担外甥的将来。

这个突然浮出水面的现实,一下子将我将才的种种较为完美的想象击溃,残忍地夺走了我刚刚从孩子那里偷偷分享来的快乐。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站了起来,对着窗外,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睛。临座上,几个男人在玩扑克牌,说话的声音很大,可我什么也听不清。我希望什么事情能干扰一下此刻的心情,让我平静一些,可是不能。

儿子这些日子,也感冒着,买了好多药,每天看着他吃。他想要吃什么,我们很快就会买回来。我这么大了,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疼着,可这个孩子,这么小就没父亲和母亲的疼。

谁也不再说一句话,对面的母亲只是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里。

车很快要到站了,我把兜里还有一包备用的《羚羊感冒片》拿出来,早晨买完票,还有二五十元钱,把五十元零攥在手里。

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孩子的舅舅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来一个又旧又小的三角兜,想必是孩子的全部家当。他侧着身子往外走,我把药包递给他,告诉他给孩子吃点药。他接过去,连说谢谢。我又把五十元塞到他左边的衣兜里,勉强地说,给孩子的一点心意,他又塞回到我手里,说什么不肯收。继续带着孩子挤出座位,我又把钱塞到他右边的口袋里。跟他说,收着吧,给孩子买点药吃。这回他没再推脱,说了句谢谢你大姐,就领着孩子,走到门口去了。对面的母女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出去,那个农村的大姐不下车,眼睛热热地看我,似乎要说什么,我简直想找个地缝躲起来。赶紧收拾东西下车,可再也没看到那一大一小。

我本想叮嘱一下那个舅舅,跟他说说,明年该让孩子上学了,让他好好读书,可是我一时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