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无穷

谨以此篇,纪念伟大的数理逻辑学家康托尔 七格 “我见到了,但我也简直不能相信它!” ――艾卜·哲耳法尔·穆罕默德·伊本·穆萨·阿尔-桃   马克津卡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时候,眼睛里的眼珠子会全滑到内眼眦那儿,看上去黑呼呼的一片,根本就数不清有多少,但马克津卡自己却知道一共有多少。马克津卡出生时就是对眼,第一年刚过去,他两只眼睛各自分裂成了两半,于是,小马克津卡就有了四粒眼珠子,每一粒都只有原来的一半大。一开始他还不习惯调配它们,有时三个对到鼻子这儿了,一个却滑到了眼角那儿,但没几天,他就能把四粒眼珠子在同一时间聚到鼻子这一侧了。就这样,马克津卡的眼珠子每年就分裂一次,等他长成少年后,当地祭司见他出落得如此漂亮,就推荐给了特诺切蒂特兰的国王蒙特苏马,蒙特苏马见这么小个孩子就拥有那么多只小对眼,大感惊奇,认为这是羽神克萨尔科亚特的眷顾,就让身边的大祭司一定要努力培养马克津卡,争取把他培养成一名阿兹特克最伟大的祭司。托羽神的福,马克津卡很快就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祭司,而他眼珠的数目仍在以每年翻一翻的速度增长着,到今天,这些眼珠子早已分裂到了极其微小的地步,谁也别想数清楚了。本来,他五岁那年,别人还能用一面旗子、两横加两点,数出他一共有三十二粒眼珠的,可没过两年后,就没人能数得清了。   但马克津卡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眼珠子,据他说他是计算出来的,然而奇怪的是,马克津卡从不把眼珠子数目告诉别人,连他最亲爱的妹妹也不告诉,要是有人问起来,他就支支吾吾说:那数目太大了,全国的可可豆加起来都没那数字大,这使得很多人怀疑他其实自己也搞不清。但姑娘们才不在乎这呢,她们只在乎马克津卡那迷人的眼睛,因为当马克津卡转动眼球时,这无数眼珠子会在眼眶里一阵飞舞,顿时就像雾像雨又像风,惹得姑娘们个个春心荡漾。好在马克津卡身为祭司严以律己,他从不放纵自己,实在熬不住,就割一小片耳朵,本来,耳朵是我们阿兹特克祭司平时训练自己时用的,马克津卡拿它用来克制邪火,自然用得比别的祭司快,这就是为什么现在马克津卡虽然年纪轻轻,但只剩两个耳洞的缘故。   我很羡慕马克津卡拥有如此众多的眼珠子,所以只要我有空,我就蹿到他那里去练对眼,马克津卡家里有好多练对眼的器具,他自己从来不用,只是拿来做收藏,可我就爱用这些器具,并且相信上面一定沾有他的仙气。这些器具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幅绿松石额坠,它用来绑额头的带子是用蜘蛛丝编织的,箍在脑门上特别舒服,垂到鼻尖处的那颗绿松石打磨得光滑异常,上面纹有不少黑斑,越练越人就越觉得精神气爽。可惜我悟性不佳,怎么着都练不成对眼,更别说把眼珠子练裂了,他妹妹希丽腾加有时在一旁养胭脂虫时,就故意训练胭脂虫也练对眼来气我。不过马克津卡和我是好朋友,所以我再怎么笨,他也不在乎。   马克津卡现在是和我一起在听瓦娅讲故事,本来我是没资格来的,但马克津卡最近心情很不好,就破例带我一块儿来了,并再三再四告诫我千万别告诉别人,因为蚂蚁神虽然不是什么大神,但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于是,我们就在城外一片从没人进去过的丛林里,和瓦娅碰面了。   瓦娅还是老样子,细细的腰,连着一只丰满但不失轻盈的后腹部,后腹部上的细毛呈鳞片状密密排在软皮上,阳光照在上面,就折出一轮轮诱人的金褐色光彩。瓦娅年纪大了,胸板这里有点不舒服,所以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将中间一对前脚捧在胸前,这样它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边说边同时挥舞自己的四只前脚了。不过她的两条触须还是和以往一样,捧着我们给她带来的巧克力豆,话一停下来就往嘴里送,一刻也不闲着:不管是什么种类的蚂蚁,他们都爱吃甜食,就算那些整天靠菌类卫生的素食切叶蚁,也爱没事抓点甜露水滋润滋润自己。瓦娅是我们这里最为凶悍的巴拉蚁,她张开的虎钳牙足足可以放进我一个小手指,可她吃起巧克力豆却细巧得很:她每回用虎钳牙掰进口腔的巧克力,都要反反复复吧咂上好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吞咽下去。   瓦娅今天继续说她的国家上月被一头食蚁兽捣毁消灭的故事,马特津卡对这故事特别感兴趣,因为瓦娅所拥护的女王被食蚁兽吃掉了,她的国家灭亡了,这对马特津卡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预言,他说,他也许能从这里面得到一些启示。瓦娅可不管马特津卡要听什么,她只管发挥自己的口才,说到动情处,她的一对复眼就会微微发出光泽,虎钳嘴很响地互相空咬几下,连站着的无花果叶子都会上下抖动起来。而马克津卡一般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进入聚精会神的状态。我真担心要是瓦娅的故事再精彩些,马克津卡数不胜数的眼珠子就要从鼻孔里全掉出来啦。   我们要来听瓦娅讲故事的理由很简单,我是觉得好听,马克津卡则是要得到启示。要知道最近海上来了些白皮肤长胡须的神使,这些神使有时会用四条腿飞速奔跑,还会用粗细不一的管子放光和声音,同时在我们身体上打洞,使我们受伤或死亡。邻近已经有不少国家被打败,或者就投降他们了,他们现在正向我们这里逼近,我们的国王蒙特苏马非常忧虑,就催着马克津卡他们这些祭司去询问神的意愿,由于神的意愿总是不尽人意,不少马克津卡的同事已被杀了祭神了,因为每次他的这些同事都说:神明已经明确啦,只要我们牺牲得足够多,我们就一定能战胜那些神使,就一定能用他们的心和血给我们的众多神灵献祭。但是,我们总是死伤好多,却从没打胜过他们。相反,马克津卡却总是摇头,说与其冲出去打不如等他们进城以后,来个瓮中捉鳖。这种引狼入室的想法引起大多数将领和祭司的反对,好在蒙特苏马是很喜欢马克津卡的,所以就一直袒护着他,不让他去祭神。   祭神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就被祭过,就在去年冬天,只不过我英勇异常,硬是过了那关。实际上我本来不是这地方的人,我是邻近恰帕地区的,是当地有名的武士。在一次和他们的战斗中,我最心爱的一把燧石刀砍在一名投枪手的颈椎骨里,那家伙头颈上全是个肥肉,把我刀全埋在里面,随我怎么使劲,只是叽哩叽哩地发声音,就是拔不出来,结果一不留神,被四面八方拥上来的特诺切蒂特兰人活逮了。   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天天拿鸡拿玉米饼喂我,想把我养胖了祭神。被用来祭神的都是这命运,除非你是最昂贵的祭品,就是献给烟雾镜神――特斯卡特里波卡的祭品,那你可以在一年内整天享受各种荣华富贵,我关笼子里的那段时候,就见过一个这样的祭品,被八个侍卫围拥着去看球赛。他长得非常修长,踝关节和腕关节都相当纤细,皮肤是又细腻又光滑,所以他虽然不适合作武士,但绝对适合跟娘们调情或者做祭品。和这种祭品相比,我可孔武有力多了,而且我压根就不甘心当祭品,干嘛要把我的心血献给他们的神明?凭什么呀。所以白天我就装作和其他战俘一样,醉生梦死着大吃大喝,到了晚上,趁看守不注意,我就悄悄手握笼子栏杆,拚命锻炼自己的全身的肌肉力量,或者对准虚空中某个点出拳劈腿,训练肌肉的爆发力。还真是,人越紧张就越会长肌肉,每晚巨大的月亮快滚过我头顶时,我都能听见自己臂膊里的肌肉在咝咝地生长。月亮上蒸发出来的金气味让我如醉如痴,我真恨不得伸手就唰的掰它一块下来。就这么过了段日子后,终于就到了祭神那天,他们把我打扮一新,然后绑住我双脚,架到广场中心的一块大圆石上,上面湿漉漉地浮着一层粘粘的血,血下面是以前祭神时留下的一层很厚的血皮,又黑又滑地紧贴在大圆石上。而旁边神庙周围的人头栅栏上,有不少新鲜的人头插了上去,滴滴嗒嗒的。有几个人头还是笑嘻嘻的,我一直猜那是怕痒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血的生铁味道,来看热闹的特诺切蒂特兰人,把整个广场挤得乌糟糟的,周围几座金字塔上的庙宇里站满了酋长和祭司,个个伸着脖子往下探。说不定蒙特苏马也混里边正看得欢呢。   没一会儿,一个家伙在大圆石下面递上一把木斧,我接过掂了掂,天,轻得连一只蝴蝶都打不晕,我刚想喊换斧子呢,一个豹猫武士跳上来了,他手里拿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燧石刀呢,黑黝黝的刀身,刀刃磨得又快又溜,折出的光线非常坚硬。我只好微微蹲下身子,十个脚趾拚命张开,扒拉住滑叽叽的血皮,然后目不转睛得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这是作战经验,你可以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果然他眼睛朝我左肩一瞄,接着就一刀挥了过来,我原地向右一划拉,瞅准时机一把抓住他的燧石刀柄,然后用我的木斧敲开他拿刀的手,夺下燧石刀,在身体失去重心前将锋利的刀刃划进他的左太阳穴。他一声没吭地倒下,大腿抽搐几次后,死了。台下一片低沉的惊呼,我努力站起来,笑呵呵地向他们挥手致意。   后来他们取走我的燧石刀,又接二连三地派上几个武士来,而这几个武士一个比一个等级高,武艺自然也一个比一个高强,而我只有一把木斧,不过我就是比他们厉害,虽然我腿上和肩上各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但那些武士先先后后全命丧我手。按照祭祀规矩,他们不能杀我了,在台下一片如雷的欢呼声中,他们派上一个年轻的祭司,把我脚上的绳子解开,当场收我做他们国家的猛虎武士。我死里逃生,当然就兴高采烈着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并在以后的战场上功勋卓著,有一次,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就抓回了十来名俘虏呢,所以,后来我就升成了侍卫队长,负责看管全国上下最宝贵的祭品,就是献给烟雾镜神的俘虏,当然,我接手时,原来我关笼子里时见过的那个祭品,早在五个月前就被祭掉了,现在我手头上的这个是新的,长得还算英俊修长,但看上去苗条了些,人也比较没文化,还需要祭司们细心调教。   马克津卡后来告诉我说,他在走近大圆石,替我解开脚上绳子的一霎那,突然就觉得应该和我交上朋友,因为我身上有股子杀气,能冲破很多神定下的规矩,比如,天上的金星每五十二年会将我们这个世界毁灭并复活一次,等等。   随着和马克津卡逐渐熟络,我才知道早年他在家乡博隆钦时,曾跟过一位异人学过数学,所以他才会对天文历法等等这么有研究。那个异人是住在地下溶洞里的,由于当地的水全在地面以下,所以人们都得搭梯子到地下溶洞里取水,马克津卡就是在这时候搭识了这个异人,并跟着他学数学,作为回报,马克津卡则教他怎么在水下生活。据说,博隆钦人的祖先,是从水底大西洲那里迁徙来的,所以博隆钦人都能在水下生活,他们会用龙舌兰草扎小气囊,考究点的则用动物皮扎,更考究的是用人皮扎,当他们在水下生活时,他们就靠这些小气囊维持呼吸。另外,他们还会用龙舌兰草或其他草根植物扎出巨大的气室,每隔一定距离就在水底固定住一个气室,并且专门有人住在气室里,负责给水下生活者换气囊,那异人学的就是龙舌兰的编织技术,据他说,这里面有学问,值得研究,至于有什么学问,连马克津卡也不清楚,不过好在马克津卡后来数学越学越好,那异人要离开时,还问马克津卡愿意不愿意作他的学生。本来也许马克津卡会答应的,但同时他又被保荐到蒙特苏马这儿来了,两相比较之下,马克津卡还是选择留下,于是,那异人就自个儿一人坐一卷铺张开来的毯子飞走了。当地人不明白,还以为是羽神飞走了,就急急忙忙雕了好几十座巨大的羽神石雕,把大地神的气力全部耗尽,结果,博隆钦渐渐消失在周围疯长出来的植物里,再也找不到了。   瓦娅今天说的是她如何与四百多个姐妹一起奔到附近一棵喇叭树上,自高而下扑击食蚁兽的故事。在她眼里,食蚁兽巨大得活像一座会移动的大山,她们纷纷跳到食蚁兽背上,张嘴就咬,但什么都咬不下来,猛然间穿山甲浑身一个抖动,她们就全飞了出去,瓦娅一头撞在附近一棵枯枝上,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穿山甲正在掘地三尺,拚命想把巴拉蚁女王给拱出来。   时间不早了,瓦娅的故事虽然还没告一段落,但一切都渐渐变成了蓝黑色,阳光斜着射不透丛林,周围温度在迅速下降。远处传来一声势大力沉的啸声,接着啸声就此起彼伏起来,这是吼猴在相互约着拉屎。我和马克津卡赶紧和瓦娅道别,免得臭味滚滚熏来。   瓦娅虽说是个坚强的独身主义者,但还是显得有点失落了,毕竟现在整个丛林里,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一入夜,各种危险就会随之而来,好在她找的住处还算安全,我和马特津卡都去看过,那地方在丛林腹地,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杀气,所以连根草都没有,更不要说动物了,一块巨大的石板就扣在那里,上面没有任何缝隙,石板上雕刻着一副巨大的羽神头像,张着大嘴盘在上面,将杀气缓缓地推向四面八方。瓦娅就住在这嘴里下牙床左起数第三枚和第四枚牙齿的缝隙处,虽说硬得硌人,但好歹也算个窝。      我们走出丛林,特诺切蒂特兰城就出现在眼前。高耸入云的金字塔在落日的余晖中,轻盈得似乎快要溶解到夜气里。很快我们走上了通向城内的堤道,堤道上全是急着回家吃饭的人。两边广阔的湖水里,独木舟里的农民正忙得欢。一些在水下站岗的武士正七手八脚地爬上岸来,湿漉漉的羽冠随头这么左右一阵子摆,顿时水珠就飞溅了一大片,周围的人躲都来不及躲。马克津卡来自博隆钦,当然比这些水下兵团更识水性,有时打仗时,他就跟着水军出发,在河水里他们急行军好几天,然后突然浮出水面袭击敌人,而他马克津卡就在军队里用巫术助威。马克津卡在水里从来就不怎么需要什么空气囊,而且他的身体表面也很特殊,好像总有一层脱不去的干蜡在保护他和他的衣服,所以他每次出水时从来不需要摆身子甩水,经年不洗的头发上,板结着的黑色血块永远能臭烘烘地粘在上面,让其他一些随水军出征的祭司无比羡慕。   这时,马克津卡注意到水下有一队军团经过前面的吊桥时,没有顺着台阶爬上来,而是继续沿着堤道往城外开拔。河水很清,趁着暮色,可以看见一拨拨的武士,都手拿木斧、投枪、弓箭、投石器等等,正冒着气泡行进着。由于是从河面上看下去,所以每个水下的人看上去都有点扁有点薄,而羽冠斗篷及腰上扎的流苏被水一泡,浸透后就显得非常庞大,它们在水里随着行进中的涡流和气泡,不断一飘一飘的,好像是一大群七彩水母在移动。   “你们晚上打哪里?”一个酋长正好打我们脚底下走过,马克津卡就叫住他问。   那酋长听见水面上有人叫他,就抬起头来,我一看,原来是瓜特穆斯,蒙特苏马的一个侄子。瓜特穆斯见是马克津卡,就急忙从嘴里挖出一串金丸链子,这金丸一个个小孩拳头大小,纯金,共二十只,其中十九只吞胃和食道里,一只衔嘴里,用来潜水时增加体重,一般每个水下武士都会吞一个,除非水性特别好,比如像马克津卡就从来不用。酋长把压舱用的金丸链子交给旁边的一位武士后,就双脚在水底河泥上一蹬,浮了上来,告诉马克津卡,他们将要去攻打乔卢拉城,因为长胡须白皮肤的神使正在那城里,蒙特苏马大王决计将他们消灭在乔卢拉城,免得后患无穷。   “你们多少人哪?”   “半提包可可豆,四千。”   “这点人不够。”   “陆地部队已经出发了,他们有两提包可可豆的人数。”   “祭神的事情怎么安排?”   “这次准备了七个,两个大人,五个小孩。”   马克津卡没追问下去,摆摆手,于是酋长就立即猫腰潜水里,手脚并用着追赶他的队伍去了。   “不会又要输了吧?”我边走边问马克津卡。   马克津卡犹豫了半天,然后艰难地点点头。他建议我们这就直接去见蒙特苏马,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又要派兵出城去攻打。   蒙特苏马最近忧虑重重,所以浮在离地仅一个手掌左右的高度上,在神使没来之前,愉快的蒙特苏马少说也可浮地三尺呢。不过尽管如此,他保养得还是很好,胡子修饰得非常精致,足以和他身上众多的嵌金宝石和头上巨大的翠羽发冠相配,我们脱了鞋子,进去低头行过礼后,马克津卡就问起派兵攻打乔卢拉城的事来。   蒙特苏马无可奈何将手往旁边均分着摊开,叫手下把他的神鸟端出来。蒙特苏马总在最危急的时刻拿出神鸟,就跟人临死前才肯说出真话一样。   没一会儿,来了四个上身赤裸的强壮奴隶,吭哧吭哧用木杠驼来一尊银子打造的鸟笼,那鸟笼也就两只手心大小,可见关着神鸟有多重。   神鸟头部长眼睛的地方,嵌着一面厚厚的透镜,或者说,鸟的眼部结构被左右打通并扩大了好多,这面透镜就是镶在这贯穿的孔里。神鸟看上去气色不错,羽毛光鲜得跟阳光下的蓝藻一般,细微纷繁但又浑然一体。马克津卡上前一步,隔着鸟笼去看镜子,神鸟不怕生,就侧过脑袋让他看,我跟上去也瞧了个新鲜:果然,透过鸟眼膜上的虹彩以及上面蒸腾起来的薄薄烟雾,可以看到里面正隐约显现着一队神使,从海上向我们这里过来。   “这么说一切都已经注定了?”马克津卡问话时像是还有一丝疑虑。   蒙特苏马命人将神鸟抬下去,然后抖抖他两个宽大的衣袖,立直了向前方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带着柠檬黄色,呈圆锥状缓缓在室内均匀地扩散消失开去,同时,蒙特苏马的身体也略略向后退了几许。马克津卡曾私下跟我说过,经他多年观察,发现高贵的蒙特苏马由于经年脚不沾地地浮在空气里,以至他成了我们国家长得最对称的一个人,并使得他的一举一动也对称起来,比方说,他吃饭时,必是左右手一起抓玉米面饼,然后一起送嘴里。或者说,如果他在某一个地方向左转弯了,那他必然会在另一个地方向右转弯,以使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中,向左和向右的转弯次数是相等的。今天我亲眼见了蒙特苏马那绝对对称的柠檬黄色叹气,就彻底相信了马克津卡的观察。   蒙特苏马叹完气后,眼望远方说道:“是的,我们祖先留给我们一个预言,说总有一天,来自日出处的人会来统治我们,我们输给这些神使好多次了,这次乔卢拉城要是我们还输的话,那我就该接受神鸟的预言,放弃抵抗,把我的王位还有我的王国,都交给他们。”   “这怎么可能呢!”我性子急,就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激得外面保卫蒙特苏马安全的卫士差点全冲了进来。   “特索索克,神意是没有必要违抗的。”马克津卡拉了拉我的衣袖,向蒙特苏马行礼后,边倒退着便边拖着我出了王宫。      “我猜你自己压根就不信什么狗屁神!”一到马克津卡家,我恶狠狠赶光他屋里所有仆人并关上他家所有门窗后,就满肚子气地向他发火。   马克津卡顽皮地点点头,眼睛里无数的小眼珠子调皮地弹上弹下了好一会儿。他趴窗户上张望了一会儿,确信四周没人了,就打开地窖的锁,取出一大缸谁也不知他藏了多少年的特其拉酒,这种烈酒是拿龙舌兰发酵做成的,我们年轻人平时喝了要是被发现,搞不好可能命都保不住。但也正是因为明里喝不到,所以暗里偷喝酒的年轻人就越多,马克津卡也不例外,我经常到他那里去的目的,明处大家都知道,是去练对眼,暗处那就只有我和他两人时才知道啦。   一见有酒,我火气就消了一大半,赶紧找了个碗来盛。马克津卡自己先尝了一口,无比畅美地从喉咙深处往外吁出一口浓甜的酒气,然后就给我倒了个满,我连忙一咕噜喝下,顿时就觉得心神气爽,想哪怕整个特诺切蒂特兰明天就交到神使手里,也不关我屁事。   没多少时间,我就醉得差不多了,但马克津卡酒量甚大,他一点事都没有,自个儿拿出一叠整齐的本色棉布,摊开在桌子上,然后开始他几乎每天都要从事的数学演算。   我也不管他,自己找了一些他们祭司常服的麦司卡林,和着酒一块儿下去,很快,我眼前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几何图案,这些图案个个稀奇古怪,有鼓凸出来的三角形,有交错直线形成的圆孔,可以相交的平行线,还有绝对对对对称的蒙特苏马不断在一分为二,越分越小,最终成了一团簇纷繁有序的彩色豆荚,颜色比我见过的拥有最奇幻色彩的马铃薯甲虫还要奇幻四百倍。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语无伦次地告诉给马克津卡听,他不置可否地随意回答着,大致意思是凡是我看到的都是可以在他那里演算出来的,迷迷糊糊中我就问他,既然连我脑子里的幻觉你都可以演算出来,那么,我们这个国家将来的命运,你为什么演算不出来,还要靠求神问卜来预测,到头来还不如一头鸟。   马克津卡具体回答些什么我也记不住,就算记住了我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就和他眼睛里乌云一般的小珠子一样,复杂得我一辈子也弄不清。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他所关心的事情,类似于给同样法力无边的神再分一次法力大小,比如,众神之神特洛克·纳瓦克算是老大,羽神太阳神烟雾镜神他们就算是老二,火神啊雨神玉米神他们呢算老三,月亮神啊海螺神啊等等就只好算老四老五了。   “好吧,等你大小全排好了,就叫醒我吧。”说完我就沉浸在一望无垠的几何图案里了,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知觉。   等我头痛欲裂地醒来时,桌上那堆演算用的棉布还在,但马克津卡人已经不见了。天大亮着,把刷得雪白的墙壁照得快要飘起来。我摇摇晃晃地下地,在草垫上找了半天鞋子,还没把鞋子穿利落,房门就砰的被撞开了,一群胭脂虫忽悠忽悠爬了个满地都是,后面紧跟着一个小姑娘,正手忙脚乱地将胭脂虫抓回到南瓜囊里。   “希丽腾加,胭脂虫打翻了?”虽然我现在看见的景物还有些模糊,但马克津卡的妹妹希丽腾加长什么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身体还没发育好,但已有了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希丽腾加的两眼略略凹在眼眶里,非常大非常好看,当然,可不是对眼,自然也没裂开来,可比一般人的要明亮,而且只要她愿意,她的眼睛表面就会闪出草绿色光泽来,配上她在眼睑上涂的草汁眼影,真是再好的祖母绿也及不上她了。   希丽腾加不回答我,还是在集中精力抓胭脂虫,他们马克津卡家的人就是这点厉害,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聚精会神,哪怕心脏被人挖了也无所谓,大不了事后再争取要回来。我看者她抓了一会儿,想这么袖手旁观也不像个样子,就起身和她一块儿蹲着抓。   胭脂虫又小又软,一团团跟棉花似地粘在草垫上,有些还翻落进草垫下面的红泥地里,非常不好收拾,我脑袋一阵阵发胀,根本指挥不了自己十根末端粗大的手指,结果没一会儿,草垫和我的手指上,就全是湿乎乎的胭脂虫体液,红得让我都没脸再帮忙下去了。   “得,你别忙了,还是抓紧练你的对眼去吧。”希丽腾加没好气地把我两只血淋淋的罪恶之手推开,继续心灵手巧着抓她的胭脂虫。   “你哥上哪儿去了?”我没话找话。   “去气室里算题目去了,他叫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他要思考上好些日子才出来,叫你没事别去找他。”   得,唯一的借口也溜气室里去了。马特津卡就这个毛病,老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一人钻气室里去算题目,还说什么只有呆在水下思路才会清晰,根本就不管我在地上的死活。那气室是他专门为思考设计的,和一般常见的还不太一样,我见过,就在他家地基下面。我们这儿大多数房子全是建在水上的,先在水上养一种特殊的草,并填上各类肥料,等茂盛到处处是腐烂泥浆时就填土打地基,这样,就造成了一个水上平台,一般一个平台上住十来户到几十户人家,平台与平台之间以小规模的堤道连接,它们星罗棋布在特诺切蒂特兰的城里城外,靠三条大堤道通往中心广场,那里就住着我们的蒙特苏马,还有许多金字塔、球场、集市等等。马特津卡由于职位显贵,所以他就按照他个人的意愿,让人造了个小平台,只供他兄妹俩居住。而在平台下面,他把形成平台的水生植物的草根都收拢起来,扎成一个空心大辫子,底部开一小口,人进去后,就在辫子里面再把口子收紧。这就是马特津卡改进过的气室。这气室有一点好,只能透水,但不透浮游生物,更不必说鱼儿了,所以里面特别安静,除非自己要打嗝放屁。另外,马特津卡在大辫子里层刺了不少小孔,用空心龙舌兰草当管道,将小孔里的空气聚集到气室顶部的一堆豹皮囊里,他只要每隔几天就去吸豹皮囊里的空气,就能连续好几个月不吃不喝着呆水下。   我蹲了会儿,见她胭脂虫也捡得差不多了,实在无趣,就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出屋子。外面太阳正笔直笔直地照下来,把远处十来座金字塔照得晶亮晶亮,以致看上去比平时要矮一些,几只本地大蝴蝶抓住深秋最后的几天,在一捆玉米秆附近扑闪扑闪地瞎折腾,一只大蜥蜴倏溜一下从玉米秆旁边的河沟里窜走了。   我刚走上桥,就听后面希丽腾加喊了一声:“你上哪儿呢?”   “去市集那儿,买点仙人掌汁醒醒脑,我头疼得厉害呢。”   “别去了,我这儿有,你等一等。”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希丽腾加就跑上来了,她手里捧着一小罐水,绿荫荫的,瞅着就该是仙人掌汁了。   “喝吧。我自己做的。”   我尝了一口,比集市上的要新鲜多了,还掺了蚜虫蜜,酸里带甜的,特别给劲。我一仰脖喝个精光,感觉精神爽了不少,想想两人傻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就再次告辞,但希丽腾加没放我走,她要我带她到她哥常去的那片丛林里去找蚂蚁瓦娅。   “这不行,你哥准不答应。”   “废话,他要答应我还求你,你看你,都喝了我做的仙人掌汁了,还磨唧磨唧的。”   “那要你哥知道了咋办?蚂蚁神可不能……”   站在她家粉红的房子前,希丽腾加把头一甩,两只黑眼睛这么一亮,草绿色的光泽在一汪深潭中这么一闪,还没等她答话我就同意了。   其实我对希丽腾加心仪已久,这才是我经常上马克津卡家的真正原因,但我不便说出来,怕万一希丽腾加拒绝了,那我以后就没法再来假装练对眼或偷酒喝了。不过我不怕啊,仗着我在特诺切蒂特兰的名气越来越响,我相信总有一天希丽腾加会属于我。   那座丛林离城还是有段距离的,等我们来到丛林入口处时,天已经黑了,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郊狼的嗥声,我拔出双手抡的黑曜石长刀,站定了问希丽腾加,是不是非要去找瓦娅。   “当然是啦,我就搞不懂为什么我养的胭脂虫说不了话,可蚂蚁却行。”   “瓦娅和一般蚂蚁不一样,她身上有神背着,所以她现在就是蚂蚁神了。”   “不管,我要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希丽腾加固执起来不亚于她哥。她比我要矮好几个头,挎着个南瓜囊,我很想蹲下去抱抱她。   不过实际上我没抱她,只是咽下一口口水后,就拿刀砍进去了,她哥要是知道这事,就全怪我身上好了。还好这条道昨天刚拿刀砍过,所以挡路的乔木灌木还不是很密杂,黑曜石长刀爽气一挥,前面的树木就应声而倒。希丽腾加一路紧跟在我后面,偶尔会嘻嘻偷笑两下,夜里天气凉,所以她笑时呵在我后脖子上的热气特别暖,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往后仰一仰脖子,感觉这样子能让热气铺得再开些。   越进林子,天上的月亮也越大,上面的山山水水看得是一清二楚,马特津卡说根据他的计算,月亮实际上离我们非常远,即便我长了一副瓜达鲁贝大鹰的翅膀,飞上一年半载也到不了。我是不信的,有天还特地看了他的计算式子,天,密密麻麻,全是他写的字,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因为上面没有画芦竹、房子、黄色、棉花、水滴或燃烧等等,我识字不多,但一般的文书我还看得懂,可这玩意儿就实在不行了,马特津卡倒是很体谅我,他拍拍我肩膀说,他用的这些奇怪字母,都是来自遥远国度的,是当年那个异人传授给他的,这些字母用在计算上就特别方便,不过呢,用来唱歌或跳舞就不行了。他还说,他最近一直忙乎的,就是想用这些字母,看看会不会得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那就是天上地下整个世界,其实不用那么多神,它也能万物流转,根本不会因我们不祭神而毁灭,或者说,不管我们杀多少人祭神,世界是永远在那里的,因为它自己就是法力无边。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赶紧问他这结论算出来了没有,他摇摇头,来回搓搓在气室里泡得有些干蜡的手,说快了快了快算出来了。那天后来希丽腾加就进来了,嚷嚷说要去和蚂蚁说话,马特津卡一巴掌过去,假惺惺的速度快到正好能被我拦着,于是希丽腾加气呼呼地跺脚走了。嘿嘿现在她可美滋滋地走在我后面呢。马特津卡特别溺爱他这妹妹,但他大概不知道我比他还溺爱。   月亮发出的柔和光芒,足以照亮周围好大一片地方,我们来到瓦娅睡觉的地方,能把整个伏在地上的羽神头像石板看个正着。希丽腾加起初被羽神扁扁的狰狞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躲我身后,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和我一起走上石板,到羽神的嘴巴这里去找瓦娅。瓦娅正趴在石头牙缝里,表情麻木着想心思呢。见我带了个陌生人来,她很吃惊,但听说希丽腾加是马克津卡的妹妹后,就客气得请我们坐下,然后爬到羽神鼻孔凹槽里,掬了把水漱漱喉咙,再把自己浑身舔了一遍,然后干干净净地爬到我们面前坐好,问我们来找她干什么,是不是希丽腾加也想来听她和她的伙伴如何血战食蚁兽的故事。   “没有啦。”希丽腾加左右扭怩了一下,不小心屁股外缘蹭到我手背上,我一个哆嗦,差点从羽神下巴上滑出去。   希丽腾加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问瓦娅为什么能讲话。   瓦娅张开头上两根触角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她碰到在丛林里苦行的马克津卡后,就忽然会讲话了。“这就跟你忽然有一天就爱上一个人一样,没道理的。”瓦娅随口说道。   希丽腾加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浑身在冒热气,她憋了一会儿,突然问瓦娅,她要是喜欢上一个祭神用的祭品,怎么办。   这回我终于滑出羽神的下巴了,我一直滑到它颈边的头一圈骷髅骨项圈处,才被某个骷髅友好地挡住。天,今晚月亮好圆,照得骷髅都那么玲珑可爱,那些个黑黑的眼窝,个个都值得用嘴去亲一亲。   真的,我从没想过希丽腾加竟会喜欢上我,喜欢我这个曾当过祭品的男人。一时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伸出两手紧紧握住黑曜石长刀的刀身,感觉冰凉的石片在我灼热的手掌心里被握得快要软掉了。   瓦娅追问希丽腾加喜欢的那人是谁,希丽腾加说,就是我现在看管的那个祭品,全国最宝贵的那个。   月亮一下子把它巨大的身影躲云层中去了,我非常感谢它,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孤身一人,无地自容。   后来瓦娅和希丽腾加就热烈地海聊了起来,就跟两个女人碰头,聊到婚嫁就准能结成死党是一个德性。瓦娅坚决支持希丽腾加和那祭品私奔,说她的女王就是这么找到合适丈夫的。不过她也说,这会害了我,因为按照国家规定,要是祭品跑了,那我这个侍卫队长就得去顶死。希丽腾加听了,就说一块儿私奔,我听得不耐烦,只是一味摇头,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脑筋简单得没法和她哥比,好像整个阿兹特克全是她家的一样。一块儿私奔,能跑哪儿去?往西往东全是海,往北压根没路,往南倒是行,可那是人家的地头,据说那里的人喜欢太阳,有钱的人人都打造了一个放家里供着,有用土原料打造的,有用水原料打造的,打仗时就互扔太阳,所以那里烤死的比老死的还要多出好多,去那种地方,一不留神就成焦炭一捆了。再说,也要我愿意跟你们小两口跑啊,那家伙踝这么细,能跑多少路,还不我背着,当我牲口使唤,堂堂的阿兹特克第一猛士就成了你这小姑娘的牲口?还不管饭?呸。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只管在前头走,希丽腾加大概从没见我这么生气过,也不敢说话了,就挎着她装胭脂虫的南瓜囊,悉悉嗦嗦地跟我后面。走了一会儿,她叫我保证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她哥,免得她哥揍她。   我的怒火一下子就腾上来了。她不就是想着那祭品么,害我欺瞒我的朋友,偷偷带她见了只有大人物才能见的蚂蚁神。这算什么事啊。我真后悔为什么带她来见瓦娅,要是不见不就没这回事了么,明年五月一过,那祭品一开膛,心和血被烟雾镜神吃个饱,希丽腾加不就只能喜欢我了么。我越想越恨,猛得大吼道就告诉你哥就告诉你哥就告诉你哥把心挖出来也要告诉你哥。我一吼,性子就上来了,见路边那些不挡道的树木,也是照样抡圆了一刀砍下,而且树身越粗我砍得越带劲。砍着砍着,我觉得浑身憋着的怒气发泄到了酣畅淋漓的地步,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张开,拼命呼吸着林间弥漫着的树液气味。无数从树上落下的虫子,和四下逃散的鸟兽,更是增添了我无比的杀气,而且我有意要让后面这小姑娘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等我走出林子,见到月色下的特诺切蒂特兰时,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四周阒然无声,只有我粗浊的呼吸声音。我回头一看,希丽腾加不见了。走过的道路黑魆魆的,月亮恢复到了平时大小,失去了朗照一切的力量。      到天亮时,我才嗓音嘶哑地再次从林子里出来,很沮丧,我没找到她,瓦娅被我粗粗的手指捅来捅去,可就是醒不过来,光迷迷糊糊说梦话,看来她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环顾四周,只听见郊狼在哀嚎,天知道希丽腾加躲哪儿去了,说不定她已经被狼或虎或豹子什么的,我实在想不下去了,就只好奔城里找她哥马克津卡。马克津卡被我从气室里打扰出来很不高兴,苍白着脸问我是不是又想找酒喝了,等知道是他妹妹不见后,才着急起来,眼睛里的小珠子顿时全颤抖了,像被水煮开一样。   马克津卡阻止了我召集手下进丛林寻找的企图,说神居住的地方,还是不要乱来为好,然后,他和我两人再入丛林,东寻西找的,可没任何进展,最后我们抱着一丝希望,到了瓦娅住的地方,但发现瓦娅死了,蜷成一团,后腹部上的细毛失去了光泽,尸体微微发出一股发酵的甜香。   “年纪大了,一宿没睡,就不行了。”我试图找一个理由来解释蚂蚁神的死亡,当然我知道,身为祭司的马特津卡,一定有更好的解释。   马特津卡摇摇头,安慰我说,这是她妹妹自己不好,擅入神的地处,闯祸了,咎由自取。他俯下身子,将瓦娅小小的尸体捧起来,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着召唤风神,很快,一阵风吹过,瓦娅就消逝了。   自此以后,马特津卡就总是回避和我见面了,就算是开首领会议,他也尽量不和我在同一时间发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起来,有时他眼睛里所有眼珠子全趴在眼底,动也不动,看上去空空的眼白下面伏着一条懒洋洋的黑线,很是吓人。当然,没有其他人知道我闯祸的真相,要是他们知道我擅自带人去见神灵,那我和马特津卡就全完完了。所以,我们对外说的都是,希丽腾加在捉胭脂虫时跑远了,结果失踪了,找不到了。   再后来,马特津卡索性连会议也不参加了,他遣散了他所有的仆人,然后整天都躲在气室里,演算他的那些宝贝题目,根本就不理会当前的紧张局势:自上次我们派兵攻打乔卢万失败后,神使步步逼近,如今,他们已经兵临城下,蒙特苏马国王迫于无奈,已经答应让他们入城了。很多祭司和首领都很不满意蒙特苏马的这个决定,乔卢万战役中,侥幸活下来的瓜特穆斯,蒙特苏马的侄子,就是反对声音中最激烈的一个,他甚至扬言要自立为王,和那些西班牙人抗争到底。自和神使交过手后,在他眼里,已经没什么神使了,只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他们叫西班牙人,会骑马放枪罢了。蒙特苏马面对内部压力,就差人潜水里,去听取马特津卡的意见,没想到的是,本来坚决主张让神使进城的马特津卡,竟然也会同意瓜特穆斯的说法,说那些神使的确不过是些平常人,只不过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先进,他竟然还说我们不应该以抓他们做俘虏祭神为荣,而是应该以消灭他们为主,并且最好把抢获的枪炮及马匹仔细研究,使我们也掌握他们的技术,而不是将这些东西一概拆毁祭神,他说,这叫学习野蛮人的发达技术,以便用来制服野蛮人,还说,他最近身体有恙,必须整天泡在水下面,所以尽量不要去打扰他,蒙特苏马听了回话,心里老大不高兴,认为马特津卡在最关键的时候出卖了他。   我除了参加这些会议外,有时抽空就回到侍卫队去,打远处盯着那个祭品看,越看我就越讨厌他,恨不得一刀就结果了他的小命。由于合理的营养和合理的锻炼,他的身材比以前出色多了,而且整个人已经变得很有修养了,不但会吹一手好芦笛,还会写字记录我们的历史,甚至还会赋诗,这可是只有祭司才掌握的神秘法力啊,没办法,我们除了让他吃好穿好每天有姑娘睡外,还派了最好的老师教他文化知识,以便到祭神那天,可以向烟雾镜神奉献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高质量祭品。我想,这可能就是希丽腾加喜欢上他的原因了,神喜欢的东西,凡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开始想念麦司卡林的奇妙好处,就经常到希丽腾加家去,反正马特津卡在气室里,所以我总是关紧房门和窗户,一个人灌酒,同时吃麦司卡林,这样,第二天醒来时,我就能在头痛欲裂的当口,看见希丽腾加一次次撞开房门,蹲地上聚精会神地拣着胭脂虫,小小的手里还攥着一只南瓜囊,没心没肺地爱理不理样。这样恍恍惚惚的美好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在我天昏地暗的时候,门真得被撞开了,门板都飞了起来,我的一个手下闯了进来,捂着撞破的脑袋大声说不好了不好了,神使要杀蒙特苏马国王了!   我大吃一惊,哆嗦了好几下,拚全力抓起我的黑曜石长刀,跟他一块儿朝王宫赶去,一路上我不知撞了多少次墙壁,摔了多少次跤,骂了多少个人,才跌跌冲冲地赶到出事地点时,不过人也差不多痛清醒了。   那地方周围密密麻麻全站满了我们的人,桥上、房顶上、独木舟上人人拿着武器又喊又叫,还有许多人在敲鼓打锣,谁都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原来蒙特苏马被神使软禁了好长一段日子,其间神使干了很多坏事,他们说我们神的坏话,将他们形状丑陋的十字形木头架在神庙里,最可恶的,就是他们将我们国家几个战功赫赫有名的武士,给活活烧死在蒙特苏马面前,说是献给他们自己那个抱小孩的女神。所以,瓜特穆斯他们就立蒙特苏马的一个有名望的亲戚为王,今天将西班牙人包围,打算彻底歼灭他们。   这时,蒙特苏马出现在神使住的那间房子的房顶上,他浮在那儿,巨大的头冠仍绚丽地开着,人看上去还很自由,实际上呢,他旁边都是全副武装的神使,什么都做不了主。远处供奉太阳神和烟雾镜神的金字塔顶上,神庙大殿正熊熊燃烧,火光把天上的太阳都照得失去了光彩,大量黑烟从高空翻压下来,把所有武士的愤怒都撩拨到了极点。   蒙特苏马两手同时举过头,然后缓缓向下按,示意我们都静下来,他反复做了十几下,周围的喧闹才渐渐小下去。我向旁边一名神鹰武士要了把弓箭,然后拉满弓,瞄准离蒙特苏马最近的一个神使,想万一有什么变故,我就先结果了这神使的性命。我这阿兹特克第一猛士,还没和这些神使交过战呢,今天雪藏的猛士终于出山了,你们就等着吃苦头吧。   蒙特苏马见我们安静下来了,就先叹了口气,这口气吐得非常哀伤,所以是淡紫色的,细细的圆柱体,在阳光下凝了片刻,才褪色消失。接着,他就把神鸟的算命结果,公开告诉了我们所有人,并劝我们不要和神使争斗,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   大家楞了会儿,正在考虑到底是听蒙特苏马的劝告,放下武器向神使投降呢,还是为了我们国家和神灵的尊严,一鼓作气冲上去把西班牙人全抓了祭神。这时,站在瓜特穆斯旁边的一个酋长发话了,我向那儿看去,原来就是蒙特苏马的那个亲戚,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神色严肃地指责蒙特苏马已经被邪魔所控制,所以不配作我们的国王,并要求我们所有人拥护他作国王。   一下子,安静的人群又鼓噪起来,瓜特穆斯手下的人开始诅咒西班牙人,并向他们扔石弹。有个神使慌张了,就拿枪向蒙特苏马靠近。   我二话没说,手指一松,嘣的一声,那箭直接向那神使飞奔而去,我虽然头痛欲裂,视力受了极大影响,但射箭是门用心而不是用眼的艺术,准不准完全靠感觉的,所以,那个神使就捂着喉咙摔下了平台,一点犹豫都没有,这说明我这一箭的火候,足以和我的声名相配,同时也说明,瓜特穆斯和马克津卡是对的:神使原来和我们一样,也是人,不过是会放枪的西班牙人。   这下子,所有的武士都行动起来了,无数的箭矢、石弹和烧红的投枪向西班牙人发去,一时天都被遮暗了,那些西班牙人赶紧架着蒙特苏马朝神庙内部退去,但来不及了,等我刚想射死第二个西班牙人时,我亲眼看见一块石头嘶嘶打着唿哨,砸进了蒙特苏马的额头,他僵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然而第二下打击,一块打中他腿部的石头使他终于回过神来,他双手向天张开,对称得向后倒下了,这时第三块石头击中了他的手臂,这一击使蒙特苏马在脚着地的时候失去了平衡,他向左翻了半个身子,死了。也就是说,蒙特苏马晚节不保,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刻,他使得他一生向左转的总次数比向右转的总次数,令人痛心得多出了半圈。   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但由于西班牙人龟缩在神庙里向外放枪放炮,所以场面上是我们占优,但非死即伤的全是我们自己人。我倒是成功地窜到了房顶上,刚用长刀砸出一个大窟窿,突然神庙里就戳出一根长枪,本来我以为躲得过的,没想到那西班牙人骑马的速度竟然有这么快,转瞬之间他的长枪就到了我面前,我只好将身子硬是往左一侧,结果右臂被拉了条大口子,鲜血滋滋射了出来,接着,我就看到了我出生以来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屋子里面有个火枪手向我射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粒小金属朝我胸口扑来,但我就是躲不开,真的,当时我很清楚,就算我没吃麦司卡林,就算我右臂没受重伤,我也决计躲不过这鬼玩意儿,它简直比金蜂鸟还灵巧,我只好屏紧胸大肌,挺着,看它能啄开多少,结果它轻而易举地就在我的右胸大肌上凿开一个孔,并钻了进去,在我倒下房顶的一刻,我看见下面是湖水和很多武士,心想但愿还有救,毕竟我还得留条命,思念思念希丽腾加的。他们都传说人在临死时,只要努力想自己最想见的人,就一定能见到。于是我一边往下跌一边就想着希丽腾加的容貌,见鬼的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就感到浑身一个激凌,在一片水声中,很多脸上画满白色红色绿色条杠的水军兄弟,正从四面八方向我游来,他们个个一脸的关心,嘴里露出半个金球和两排牙龈,于是样子更加丑陋不堪,真是气死我了。   托战神维辛洛波切特利的福,我好歹是活过来了。醒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西班牙人杀光了没有,回答是没有,说是被他们逃走了,因为邻近的特拉斯卡拉人收留了他们,蒙特苏马的那亲戚前段日子病故了,现在一切都由瓜特穆斯掌权,他正竭尽全力,要和西班牙人决一死战。   我胸口那儿缠着棉布,牵扯一下还很疼,右臂上的伤看来无碍了,几百个蚂蚁头沿着伤口一路排下去,它们的虎钳牙紧紧咬合住伤口两边的皮肤,裂得厉害的地方就用大头兵蚁,裂得一般的地方就用个头普通的工蚁,而且虎钳牙咬入的深度也把握得很好,看来这个医生的医技还相当高明。看着这些蚂蚁头,我就想起瓦娅,接着就想起希丽腾加,还没想到她哥马特津卡,马特津卡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题目算好啦?”好久没见到他,我也不知从哪里开始和他招呼为好。   马特津卡摇摇头,说这些日子里虽然进展很大,但离最后的结果还是差得很远,他甚至怀疑,他想得到的那个结果,不是凭这些字母就能够推导出来的。“那个假设,天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马特津卡沉浸在他的数学世界里,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脸竟是如此瘦削,而眼睛里的小眼珠子是如此的奄奄一息。   “身体当心。”我垂下头,总觉得欠他什么。   马特津卡坐到我跟前,把我头托起来,于是我近距离地看见了他所有的小眼珠子,墨洇洇的,从内眼眦处向整个眼球弥漫开来,情状颇是凄惨。   “我现在能确定的是,”马特津卡回头向门口处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但还是不放心,就去把门关严实了,才回到床边,继续说道:“这场战争我们准会完蛋。”接着他用托我下巴的手压住我要争辩的嘴,说:“但无论我们的国家会不会完蛋,这个世界还是会这么下去的,瓦娅的国家完蛋了,丛林里的生活不照样过得很滋润么。所以,”他惭愧地咧了咧嘴角:“所以,我们这些祭司,还有我们的祭品,我们的神灵,纯是胡闹。我们的神灵也许都是假的,它没有能力保证我们能够一直昌盛下去。也就是说,也许我妹妹的选择是对的,那个祭品,她有理由获得。”   我一扭头,避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一定是算题目算疯掉了!要是被瓜特穆斯知道了,你准会没命的!”   他淡淡一笑,说自蒙特苏马死后,瓜特穆斯压根就不再理会他了,包括其他祭司,瓜特穆斯也不怎么答理,他现在只器重那些武士首领,包括我这大难不死的侍卫队长,不过呢这样对他也好,因为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数学里,再也不会有人潜水里去烦他了。   我虽然头脑愚钝,但也能猜测出:一定是他钻的那些题目害了他,使他形容枯槁神志不清,竟会认为我们国家必然会灭亡,当然,蚂蚁神瓦娅我还是很敬重的,但我不相信她的王国覆灭,和我们的特诺切蒂特兰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我们这里的神灵个个都是很照顾我们的,他们每年许诺我们这么多的收成,而我们奉献给他们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人心。我们和神灵之间的关系如此和谐,怎么会灭亡呢,西班牙人再厉害,他们那个抱小孩的女神再凶狠,也不可能打过我们和我们的神灵的。   我也是一时糊涂,就问他到底在算些什么,以至于认为我们国家准会完蛋。   这下我惨了,他说了一大堆昏话,夹缠着无数手势和唾沫,他所有的小眼珠子也顿时欢快起来,把我听了个晕头转向,真是恨不得西班牙人马上再给我补一枪。他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最后顿了一下总结道,和真正的无穷序列比起来,我们的神灵序列不过是个虚假的无穷。见我一脸迷茫,他就指指自己的眼睛,灵气地一笑,继续解释下去:“你知道吗,它们分裂了三十二年了,这个数字我清楚,远远多于你能看见的星星。从去年开始,它们就不是一年分裂一次了,它们速度加快了,现在每隔三天它们就分裂一次,这促使我想,要是它们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每一极小的瞬间,它们都在分裂,那么,你说,这数字最大会大到多少?”   “很大很大啊。”   “会有多大?”   “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   “可是,我怀疑这不是想多大就有多大,而是本来就有那么大。而这个真正的无穷,才是真正的神。”   我想这下我听明白了,果然是他算题目时中了邪气,傻掉了。我暗自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几个信得过的祭司,帮他祛祛邪,面上我却显得一派光明,露出理解万岁的痴呆笑容。   “所以,既然太阳神他们可能都是假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原谅我妹妹呢。”说完这话,他黯然神伤地拍拍我肩膀,走了。留下我一人坐床上发呆。   过了几天,伤口基本痊愈后,我径直去找那祭品。虽说现在是战争时期,但他过得依旧是鸟语花香的生活,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正在为他梳洗打扮,他悠哉悠哉地抽着雪茄,很是风花雪月。旁边站着的是我七个手下,看护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见我来了,都亲热地上来问候,连祭品也跑过来问寒问暖,我皱起眉头问他,是不是离大限不远了,所以很开心啊。   他楞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突然他就扔了雪茄发起狂来,涕泪交流地把头冠上的鸟羽全拔下来,折断,扔地上,用脚来回碾,几个侍卫立刻上去架住他,免得他弄伤自己洁白如玉的皮肤。   挣扎了几下后,他没气力了,就安静下来不吭声了。   希丽腾加就喜欢这种人。我念叨着这句话,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了那片丛林外面。好久没来了,入口已经被各种树木封住,要进去的话只能再砍一条出来。我在外面徘徊着,但就是不敢进去,怕万一进去了,希丽腾加就会跑出来,去约那个祭品,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至少现在我还有这片丛林。站在它外面,从各种鸟兽发出的声音里,我可以分辨出不少新的巴拉蚁王国,正在和军团蚁切叶蚁它们为争夺土地打仗,这声音生气勃勃,欣欣向荣,不比我们祭神时剖膛挖心时发出的声音逊色。我沉浸在它们的血肉厮杀中,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恨不得瓜特穆斯能立即派给我一队四万人的兵力去将西班牙人悉数抓来祭神。      转眼就快到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托斯卡特尔节,大家都忙碌起来,一方面要全力抗击西班牙人,另一方面则开始张罗起一年一度最大的祭神仪式。由于这次祭神直接关系到国家安危,所以人人办事都很一丝不苟,不少祭司都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有些甚至因失血过多而在神庙里当场殉职。另外,我们还押着一些宝贵的祭品,就是西班牙俘虏,不过最宝贵的,还是我看管的那个祭品,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在侍卫队里,马特津卡那里我几乎就没时间去,所以酒和麦司卡林也不沾了,整个人看上去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威风凛凛的样子,瓜特穆斯每回看到我,都高兴地同时举起双手说,这个国家就靠你们了。自从瓜特穆斯做了国王后,他的身体也能浮起来了,而且从长相到一举一动也对称起来,虽然还没达到老国王蒙特苏马那种严格对称的境界,但已经足以让我辈心动了。   为了迎接即将召开的托斯卡特尔节,我使出浑身解数,把各式各样的祭品都安排到位,一些重要位置上,连候补祭品都考虑好了,至于那个全国最宝贵的祭品,除了日常看守他的七个侍卫外,我还另外加了一队豹猫武士守在外层,以防万一。同时,我率领大部队猛烈攻打附近投戈西班牙人的村落,抓了大量俘虏,全关笼子里养着,由于我自己在笼子里也呆过,所以对他们的处境也感同身受,就给予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比如,我拒绝一些人提议笼子不够就一个关俩的提议,并要全城人民节衣缩食,一定要让这些祭品吃饱吃好,以在祭祀时讨得神灵的欢心。对那些被俘虏的西班牙人,我更是亲自去问寒问暖,还特地找人教他们跳舞,这样他们可以活动活动筋骨,身心愉快一下,而在祭神时,他们也不至于手脚笨拙,让神灵看了生气。由于我事无巨细都办得妥妥贴贴,大家都非常爱戴我,不少人见我就叹息,唉,你怎么会有马特津卡这样的朋友啊。   但朋友就是朋友,面对这样的叹息,我从来是不苟同的,每一次我都义正词严地说,谁要是不喜欢马特津卡,谁就别来和我说话。而我自己更是以实际行动,表达了我的见解。几乎每天我都要忙里偷闲,拿些日渐短缺的食品,比如鸡啊玉米饼啊什么的,到马特津卡家去一次,虽说老碰不到他,但只要让周围人看见就行了。毕竟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我耳朵里听到对他不利的言词在增多,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把他这个当年提议引狼入室后来果然害了老国王的祭司,在这次祭神活动中一块儿了结了去,所以我想我应该有义务多去他那儿,让那些家伙有所忌惮。不过马特津卡那儿,我也打算找机会和他通一声气,叫他举止正常些,别老钻水里,让那些好猜忌的以为他在水下搞什么阴谋诡计。再说,这事我也要负一定责任的,自从上次马特津卡和我在病床上长谈后,我就偷偷找了几个平时要好的祭司,给了他们许多银子和绿宝石,请他们秘密做法,让马特津卡从邪魔中恢复过来,没想到,这几个祭司做完法事后,竟然又把马特津卡的话偷偷报告给了瓜特穆斯。这些事我都不敢跟马特津卡说,我发现自己的确非常蠢,先是把他妹妹弄没了,现在又把他给害苦了。不过我打定主意了,到时谁要敢对马特津卡下手,他就得先过我这关,哪怕来的是瓜特穆斯,我也绝不退让。   马特津卡家看上去又老了一些,外面的粉红涂料几乎都剥落了,那捆玉米秆还横在老地方,只是已经腐败发黄,渗出的臭水也干了,留下几缕歪歪扭扭的暗绿色印记,一直延续到不远处的河沟内。我推门进去,那门显然自上次被我那粗心的侍卫撞飞后,就没好好重装过,推门时发出的声音叽嘎叽嘎的,好像房子快倒了一样。每次我到这里,都下了决心,等来年开春以后,一定要派人来整整这个地方。   屋子里果然又没人,但昨天留下的一包玉米面不见了,看来他上岸进来过。现在我和他的交往有点搞笑,我们都是根据桌子上的食品有无,来判断彼此是不是来过了。我放好今天带给他的一陶罐炖鸡,拿起搁桌上的一块棉布,见上面写着叫我下水去他那儿坐坐。   这可是六十五个金星年也遇不上的一次邀请呢,马特津卡的气室,那是什么地方,全国最伟大的祭司想问题的地方嗳,我敢打赌,全国上至国王下至奴隶,没一个人进去过。我高兴坏了,急急脱了羽冠斗篷项链还有裙子脚镯什么的,往桌上一扔,来到水边,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春天里的水就是冷,不过总比夏天那会儿清澈,所以水下那根巨大的草根辫子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它上面结满了各种寄生藻类,还有贝壳石壶什么的,远远看去像是棵种在水里的树,而且树身呈纺锤形,最粗的地方三个人都抱不拢。我游到辫子末端,来回晃了几下那里的根须,没一会儿,那些集成一把的根须就散开了,马特津卡没出来,在里面招招手,示意我进去,我点点头,搓搓手就钻了进去,里面并没有想像中的黑,那些从草根处输送空气给豹皮囊的龙舌兰草表面都涂了深海鱼的荧粉,一根根密密排列在内壁上,发出均匀的荧光。我趁着这微弱的光亮,赶紧向上游到收空气的豹皮囊那里,找了最涨鼓鼓的一个,打开口子狠狠呼吸了几大口,还呆在入口处的马特津卡把根须重新用绳子收紧扎好,就游了回来,笑嘻嘻地指指停在顶上的众多豹皮囊,做了个都归我享用的手势。   这里的确是个非常曼妙的地界,我依托水的浮力,俯在一大堆豹皮囊里,让它们湿濡濡的毛皮贴在我的肌肤上,每过一段时间,我就美美吸上一口,然后过上许久,才慢慢把气泡吐出来,让它们蹭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要知道我水性虽然没马特津卡好,可真要在水里憋气打仗,我在军队里还是数一数二的。马特津卡就浮在我下面,他基本上没什么气泡吐出来,样子也比我舒展得多,还时不时从手里端着的一只木罐里倒些东西进嘴里,见我馋了,就把木罐封紧,手一松,木罐便晃悠悠地向我浮来。我伸手抓过来,小心翼翼地木塞拔开后,立即将嘴候上,嘬了一口,是龙舌兰酒,而且酿制纯度非常高,好喝极了。这酒一下子冲开了我尘封多日的记忆,我想起了那无数个在他家偷酒喝的日子,我情不自禁咕嘟了几大口后,才把木塞封上,这时才发现,原来在水下喝酒,连嘴巴都不用抹啊。   马特津卡见我那副嗜酒如命的样儿,摇摇头笑了。他又游回到入口处,把那里的一个袋子打开,天哪,几十个木罐全漂了出来,而且外观式样没个一样的,我喜不自禁地离开豹皮囊,抓了一个看上去好像是绘有蜘蛛网图案装饰的木罐,塞子拔开一尝,果然还是同样的龙舌兰酒,而且纯度一样高。我乐坏了,这要在这里和他一起醉上个一天半夜的,又有何妨,地面上一切我差不多都打点好了,自个儿先抓紧快乐一把才是正经呢。   我打手势告诉马特津卡,我非常开心,想在这儿大醉一场,还打手势告诉他,最近要他小心点,因为有人说了对他不利的话,所以尽量不要呆在水下,不过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誓死保护他的。马特津卡听了摇摇头,表示不在乎,摇头的时候,他一头长发就在水里飘散开来,由于他长久没有参加祭神活动,所以本来满是血污板结的长发,如今已经完全干净,并能完全打开,和蓝黑色的湖水浑然一体。我甚至认为,这样飘荡的长发比原先那种更好看,当然,这是不敬神的,可事实的确如此。   我们俩就一木罐接一木罐喝着,喝到后来我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但是哪个木罐喝空了哪个还满的,我还分得清,那些喝空的木罐都是没塞子的,所以我再怎么醉,也没喝到一口湖水。   纺锤形的房间里,现在浮满了各种好看的木罐,还有我和马克津卡,自从他妹妹走失后,我就一直没和他好好在一起玩过,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他,并认为他也一定会记恨于我,有一度我甚至以为,我们的友谊快要结束了。但今天,真的今天,我想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的,我会好好待他,我会终身不娶,这样就等于好好待了希丽腾加。   又喝了十多罐后,马特津卡看来也醉了,他游到我旁边,两手抓住我肩膀,捏了好几下,我能感觉到他在哭泣,因为他的肩膀在耸动,在水里我不知怎么办才能安慰他,正好他的脚漂到我手边,我就捏捏他的光脚板,并为自己破坏了一个高尚的气氛而感到有些好笑。   过了会儿,马特津卡再次游到入口处,我想他可能又去解绳子放木罐了,但我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我迷迷糊糊地游到入口处,发现马特津卡不见了。我想我可能喝多了,就返回去找,结果游到顶部,撞了一大堆豹皮囊,还是没看见马特津卡。这下我着急了,赶紧吸了口空气,然后向入口处游去,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于是我趁着荧光找扎根须的绳子,发现绳子没扎,松的,但入口处却从外被收紧着,我用手扒拉,开不了,用脚踹,自个儿蹬上去了,那口子却纹丝不动。   我想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办不了,我眼前开始出现各种漂亮的几何线条和图案,它们在荧光和木罐里来回穿梭变动,艳丽得让我根本就无法思想。我只是知道让自己浮到豹皮囊那里,尽情享受这美景,千万别睡着,以免忘了吸一口空气……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担心睡过去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马特津卡在酒里掺麦司卡林的量,拿捏得相当准确,使我既失去识破他计谋的判断力,又不至于昏昏睡去窒息至死。在尝试过种种突围方法均未果后,为了不浪费空气,我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开始估摸豹皮囊里的空气量,看来马特津卡为我准备了二十来天的空气储备,如果我保持安静状态的话。至于那些还有木塞的木罐,看来就是我这二十来天的食品了。   我不知马特津卡葫芦里打算卖什么药,大不了就是他算准了,我会接受邀请下来找他,然后中计被窝死在这地方,这样他就为他妹妹报了仇。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什么好怨的,本来我就欠他一条命,现在我中计把命还了,也是心甘情愿,但我还是有点伤心的,他妹妹从没爱过我,而他,也许从没把我当做是朋友。总之,一切都是我这笨蛋在自作多情。      等我二十天后被侍卫救出气室时,人已经泡虚了,就跟玉米面见水就涨一样,我变得又胖又白,一掐一个水坑,把那些侍卫给逗得不行,我气得在太阳下狂奔了好久,出了许多许多的汗,才把自己恢复成原来那种皮肤棕黑浑身肌肉的形状。接着我要了大盘的玉米面、火鸡、菜豆汤、樱桃酱和热可可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叫侍卫向我报告情况。   侍卫说二十天前的一个夜晚,马特津卡跑到他们那儿,手里拿着你特索索克的羽冠,说是奉特索索克的命令,要带祭品去试一试节日里穿的盛装,并问一下神灵对这个打扮是否满意。我们都知道你和马特津卡的关系,所以见他拿了羽冠来,都信了。我们都认为,一定是你劝说他重新出来做些祭神活动,以免却众人非议的。当时天色晚了,我们大家都不放心,生怕祭品中途逃脱,就一起跟随着来到马特津卡的家里。马特津卡把门窗关紧,把祭品栓在房门把手上,然后拿出好多形状各异的木罐来,神神秘秘地说,特索索克的兄弟也就是他的兄弟,这些日子来我们都辛苦了,不妨偷偷一块儿喝点酒,活活血气,等特索索克到了之后,就一起出发去神庙给祭品试装。   我们一见有酒,全高兴坏了。特索索克,其实不瞒你讲,我们这些人,早就看出来了,你到马特津卡家练对眼是假,偷喝酒是真,但我们都不好意思点穿,再说,这种事弄得不好,连命都要丢的呢,你看,我们对你够忠心吧,所以你听到后面要是生气了,请千万原谅我们酒后误事吧。   我们那晚就你一罐我一罐喝了起来,马特津卡还拿出一包玉米面和一罐炖鸡,给我们当下酒菜,我们个个大吃大喝了一顿,早把要等你一块儿去神庙的事情忘个精光啦,有人还撕了块肌肉去喂祭品,并问马特津卡,干嘛把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绑着呢,应该放了和我们一起玩乐嘛。去去去,什么那人就是我,是你,对,肯定是你,反正不是我,我早喝醉了,而且眼前出现了好多好看的图案,方的圆的三角形的,一会儿我就人事不知了。等我们醒来后,方觉大事不妙,马特津卡和祭品都不见了。   我们四处搜寻,连水下马特津卡的大辫子气室都去看过了,没有,真的,单凭外观绝对看不出里面有人的,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进去,再说我们想他也不可能把祭品藏水里闷死啊,嗨,我们哪知道那时你在里面呢,是后来马特津卡托的一个信使告诉我们你在里面,我们才拿了斧子来救你的,妈的那草根真难劈,我们哥几个轮流劈了一个上午,才把你救出来。你别说,马特津卡还真聪明,他给了那信使不少银子,然后叫信使带上口信和一只鹦鹉,出城跑上十天的路程,把鹦鹉放了,再原路折回来,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真是会动脑子,你说,咱国家为什么就他一人会动脑子呢。   得,扯远了,掐回来掐回来。我们搜索了半天,没见马特津卡和祭品的踪影,就都着急起来,大伙商量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报告瓜特穆斯,说马特津卡骗取了我们的信任,带着祭品跑了,特索索卡失踪了,大概被他杀害了。不过我们没告诉瓜特穆斯喝酒那一节,免得当场就掉脑袋。   瓜特穆斯人一下子窜出了好高,我们是从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来看出这一点的。唰的一下,那影子就从这儿射到了那儿,隼都飞不过它。他立刻就调集大批人马,在全城彻底翻查,没有,然后到邻近村落、丛林、河流、荒山去搜索,也没有。他只好先把战神的祭品先献起来,而把献给烟雾镜神的日子拖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要是到时候还没找到那该死的祭品,那我们这几个就算是活到头了,你想,祭品没了,就该你特索索卡顶上,你也没了,那还不是我们顶上。   就在我们被看押起来的那天,忽然,马特津卡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们高兴坏了,真的,比他偷给我们酒喝还高兴啊,我们挣脱看守,拥上去就是一顿好打,打完后问,祭品哪里去了?我们的队长特索索卡哪里去了?   马特津卡当时疯疯癫癫的,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疯哪。他擦去嘴角上的血迹,说是要见瓜特穆斯。   瓜特穆斯见到马特津卡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不怎么不对眼了。我们都歪头去看,果然是唉,他那双好看的对眼没了,整个眼睛里现在全是灰蒙蒙的,上面的眼珠子我们一个都看不出来,就知道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反光,像阴天一样。   马特津卡挺着个脑袋说,他失踪了的妹妹,一直喜欢那祭品,所以他就用计把他放了,是往西班牙人那方向放的,一些特拉斯卡拉人帮了忙,所以等我们搜索到边界时,祭品早走远了。他还说,管祭品的特索索卡也是一块逃过去的,现在他一个人回来,就是为了顶死,因为他是祭司,不能逃避应该负起的责任。   瓜特穆斯才不管什么责任不责任呢,有人回来顶死再好不过,总比杀了我们这几个没用的家伙要对得起神啊。他马上吩咐手下带马特津卡到烟雾镜神庙那里,祭神所需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祭品来了,至于还要带祭品到离别山上和他亲戚见最后一面的手续就免了,祭神地点也从离别山那儿改到了中心广场上。没办法,一则他亲戚没了,二则时间不够了,三则神庙自上次被焚烧后又修葺一新,特别适合搞活动,所以我们决定移风易俗,丧事从简。   神庙下面簇簇站满了人,马特津卡也是祭神的老把式了,所以他熟门熟路,根本就不用旁边的祭司教他。好多围观的姑娘都在叹息流泪哦,起初我还以为她们是在替马特津卡快要死了而难过呢,后来近前一打探,才明白她们在哭马特津卡没了那双万人迷的对眼呢,嘿,这些娘们,没点哥们义气,不是我说什么特索索卡,要是马特津卡不把你藏起来,那天上神庙的就该是你啊,所以现在想来,我是很服马特津卡的。   对了,我还得补充一个细节,马特津卡在登上金字塔时,出了点意外,可能是长时间斋戒的缘故,他人太轻了,放在台阶上供他踩的芦笛,竟然一根也踩不断,我们让他来回上上下下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最后,还是马特津卡自己想出了主意,他叫人到水军那里拿一副干净的金球链来,然后涂了好吃的可可浆,就一口一口将十九只金球吞胃和食道里,一只衔嘴里,用来增加体重,果然,踩一根断一根,下面围观的人群和塔顶神庙里探头向下张望的瓜特穆斯等头面人物,都一起拍手称好,喝彩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马特津卡登到金字塔顶后,将金球链吐出,还给人家,然后自己走到神庙前临时搭建的祭神台前,将身上华丽的羽冠啊披风啊玉米轴项圈啊手镯啊脚铃啊一件件全摘了,然后自觉地仰天倒在祭神台上,摊手摊脚着平躺下来,他还调整了一下身子,让后腰部那块凸起的石头垫得更舒服些。旁边四个祭司到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上去四下里蹲下,每人按住马特津卡的一只手或一条腿,由于他们行动迟缓动作笨拙,引来下面观众一阵嘘声,我当时是站在神庙上的,感觉那嘘声就好像下雨一样,只不过是从地上往天上下。   接着,那个主持开膛的祭司上去了,他到底还是老资格的,所以手不抖心不慌,上去还想和马特津卡交换一下眼神,可惜马特津卡两眼一片灰,什么眼神都没有。那祭司定定心神,高高举起黑曜石刀,就要一刀下去。   听到这里我一阵打颤,嘴里的可可茶差点没把我呛死,那说故事的兄弟赶紧不说了,和其余几个一起上来又搡背又捏脖的,拼命想帮我止咳。   我喘息着,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一刀正要下去时,忽然,我们都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像是龙舌兰席子被扯裂时发出的,但又更脆些,这时我发现,原来是马特津卡的胸膛自己开裂了,呲喇喇一阵子响,唬得四个按他的祭司同时吓趴了去,而那拿刀的往地上一瘫,刀也扔了。马特津卡的胸膛就这么裂开着,我甚至能感到一阵阵热气从里面在往外冒呀,慢慢的,他伸出右手,放进胸膛内摸,天哪,他竟然勇敢地自己摘自己的心!我只感到头皮发麻,脚也软了,事实上当时神庙上好多人早已软在了地上,连瓜特穆斯都是缩着的。   猛的,我见他手一用力,那心就摘出来了。可我再定睛一看,哪里有心啊,没有啊,血淋淋的手上是空的,但几乎就在这时候,我感觉眼前一阵红,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红的,而且这红色似乎是由无穷多颗心脏组成的,每一颗看上去都是跳动的,每一颗看上去都能摸地到。起初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事后问了旁边人,包括神庙下的那些围观百姓,才知道人人都有同样的经历,都是感到有那么一刻,整个世界被这无穷多颗细微的心脏给遮满了。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后来,我们按照规定的仪式,抬着没了心脏的尸体走下了金字塔,并把他头颅切下,挂在了人头栅栏上,再后来没多久,那个信使回来了,把口信带给了我们,于是我们赶到马特津卡家,潜下水把你救了出来。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好吧,你们都回去吧,我吃饱了。”      人头栅栏就在中心广场上,由于天下着雨,所以每个插在栅栏上的人头看上去都很新鲜,即便其中有些皮肉都快烂光了。看来,这几天求雨还是很有效果的,毕竟那些献给雨神的童男童女,都是精心挑选的。而装他们的独木舟,则是我亲自监工打造的,所以,那独木舟沉得特别端庄大方,连瓜特穆斯都赞不绝口。现在我身上的负担稍微轻了一些,因为明年最宝贵的祭品还没到手,我趁机可以休息一下,四处走走,散散心。   我在人头里找了一会儿,结果很快就看到了马特津卡的头,那根尖桩上只串了他这么一个头颅,所以特别好认。   他眼睛里一粒小眼珠子也没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见到正瘪缩下去的眼白,不过他看上去气色还不错,由于不再分泌保护皮肤的蜡层,所以他整张脸水淋淋的,秀挺的鼻钩这儿,不时有水珠滴下。他的长发也被雨打得透湿,有几缕被风吹得搭在了脸颊上,很生动的,令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把这些头发从脸颊上拨去。   可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我仔细端详了许久,确定那的确是在笑,而且是嘲笑,好像他迟早知道我会到人头栅栏这里来看望他。一阵很大的风吹过,使他的头颅来回动了几下,好像他又在摇摇头,然后准备说些长篇大论,把我这个笨蛋说个瞠目结舌。   但他说不了话啦,我没见过离开身体的头会说话的,马特津卡看来也不例外。   当我认定他没法说话后,就挺直了腰板,自信满满地冲他一笑。   我笑了一半,却没法笑下去了,是的,马特津卡这笑容我太熟悉了,每次他胜我一筹时都是这张死脸,这次我一定又哪里发傻了,我表情僵在那里,对着他的那双白茫茫的眼睛,楞了半晌,忽然,天上轻轻擦过一个小闪电,我想到什么了,不由大叫一声,声音盖过了紧跟在后的雷声。      深夜,雨停了,月亮比平时更加明亮。我提着黑曜石长刀,悄悄来到那片丛林前。费了半天劲,我才找到去年开出的那条小道,然后开始劈树开路。越往里走,月亮就越大,它慢慢向我头上压下来,散发出的月晕忽大忽小。没一会儿,我的汗水飞溅出来,有些一定是溅到了月亮上面,结果传下来一股浓烈的金气味,让我闻了更加兴奋,前进的速度也更快,那些四散奔逃的蛇虫虎豹我理都不理,没一会儿,我到达了这片丛林的腹地,月亮摆在眼前这一大块石板的头顶上,好像能把石板上羽神的头给吸起来一样。   那个祭品就躺在石板外侧,我上去一看,果然是死了,死于过量服用麦斯卡林,他周围还有几个空木罐,看来酒里掺了大量的麦斯卡林,而这个祭品却把它们喝了个精光。   我绕着这块巨大的石板走了一圈,停下,佩服马特津卡缜密的思虑、坚韧的耐心、和对他妹妹无止无尽的溺爱。我可以想像他领着祭品来到这片丛林前,和他一起艰苦地一路砍进来,然后在石板上等他妹妹希丽腾加出现,人在哪儿失踪就该在哪儿出现,这道理就跟你在家里丢了手镯,就该在家里捡到一样。但希丽腾加没有出现,我想马特津卡一定不吃不喝地等了二十天,然后他才绝望的,他最后一招失败了,希丽腾加的心上人没有唤回他的妹妹。于是,他就把毒酒给饿得不行的祭品喝了,那祭品是他救出来的,自然不会对他有疑心。等祭品倒下后,他走出了丛林,用自己去代替那祭品,而祭品则被他留给了妹妹希丽腾加,让她独自享用。   不过,虽然马特津卡没有找回他的妹妹,但他还是误打误撞对了。我沉下腰,两手扳住大石板的底部,深深吸口气,仰脖,屏息一发力,对,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做的,我追回到这里,看见希丽腾加伏在石板上,嘤嘤地哭,瓦娅站她旁边,正鼓励她和那祭品私奔。我二话没说,一伸指头就点瘪了这出馊主意的狗屁蚂蚁神。但希丽腾加我怎么会杀她呢,我这么喜欢她怎么可能杀她呢,她一定是不小心自己死掉的,我只是去扶了她一下,扶得又不重,我扶她的意思就是,那个祭品有什么好,有我好吗,你要跟他去是吧,好,我扶你一把,让你去,这是帮你,你要我帮你吗,要的是吗,要大点力来帮还是小点力来帮哪,这还用问吗肯定是要出大力帮啦,我是你哥的好朋友,我怎么能不出全力帮你呢,于是我就帮了她一把,她就被我扶着,而且越扶越高,最后离开我的手,飞起来了,往头顶上的月亮那儿飞起来了,她又慌乱又惊奇,手舞足蹈的,满头长发迎着月亮张开,一定是月亮在给她吹风。她人不断在往上升,我想我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她准能升到月亮上的,这样,那祭品就甭想得到她了,而我过了明年五月,就再到这里,把她接下来,这样就能保证不出事了,她要是怪罪我,我就说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大力气。可后来她太坏了,她不愿意在月亮上呆着,升得老高后,我看她明明可以抓住月亮了,她却不肯,又掉下来了,挎的南瓜囊塞子也松脱了,里面的胭脂虫纷纷和她一块儿掉下来,她一边掉,一边还喊着要我接她,是啊,要我接她去见她的心上人,那个什么都不是的祭品,好,你要我接,我偏不接,是的,那晚我就是这动作,两手扳住大石板的底部,深深吸口气,仰脖,屏息一发力,对,大石板被我掀起来了,它也够厚的,起码两个手掌厚,我将大石板推过头,然后脚往前走,将整个大石板全竖了起来,露出下面一大片干硬的泥土。过了一会儿,等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全都掉干净了,我才慢慢往后退,把大石板扣回到原地,于是,一切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就是说,希丽腾加不见了,她要是死了的话,那就一定是她不小心自己死掉的。   现在我重新举起这块大石板,举到一定高度后,石板背面传来祭品尸体滑落下去的声音。我把石板再次完全竖起后,见明亮的月光下,坚硬的泥土一如往昔,什么异物都没有,除了有处地方,一小团扁扁白白的棉絮在蠕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很多个胭脂虫,涨鼓鼓的,体内红红的汁液,被月光照得晶莹可爱。   我小心翼翼绕到大石板背后,将祭品尸体抓起,再绕回来,轻轻将之放到这片泥地上,然后人往后退,再一次将大石板扣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过在路经那堆胭脂虫的时候,我捡了一个,其余的我一个都没动。   月亮比先前更膨胀了,它发出的月晕几乎能拂到我的脸上,大石板上的羽神头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了很多。   我把那只胭脂虫捏开,鲜红的汁液涌满了我的双手,我想,我终于得到我的希丽腾加啦。   后记   当我阅读到《贡献》节选本中第6节的最后,即康托尔构造出一个无限基数序列时,我知道我们人类曾经在抽象世界里有过一次狠狠地跃起,然而在我们都认为那跃起必将直接到达上帝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令人晕眩的高度,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原来上帝离我们的距离,比康托尔想像中的更远。   但毕竟由着这一跃后,我们可以腾出块更大的地方,来仔细打量一下,一根线段上究竟有多少个点了。比起广义连续统那个美妙的序列来,我更关心的,是紧接着自然数基数后面的,是不是实数基数。――阿基里斯为什么能追上乌龟,佛法如何刹那生灭,莱布尼茨的单子怎么一映万物,就全靠它了。   也只有追求直线的文化才会有以上说的这种挑战吧,所以想想以一百零四年为一大劫数的阿兹特克人,他们所遇到的挑战,就不可能是连续统之类的了,事实上,他们生活在另一种文化情景里,在我们看来,那情景简直就是无数美梦与恶梦的集合,在这集合里,玛雅文字是如此的瑰丽,如此的奢侈,如此的忘乎所以,以至让人看了,都舍不得用。   怕一用就醒啊。      2002-7-12      参考书目      《征服新西班牙信史》 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 林光 江禾 译   《阿兹特克文明》 乔治·C.瓦伦特 著 朱伦 徐世澄 译   《金枝》 弗雷泽 著 徐育新 汪培基 张泽石 译   《玛雅古城》克洛德·博岱 辛地·皮卡索 著 马振骋 译   《美洲神话故事》 廖诗忠 编   《蚂蚁帝国》埃里奇·霍依特 著 李若溪 译   《数学:确定性的丧失》 M·克莱因 著 李宏魁 译   《公理集合论导引》 张锦文 著   《素朴集合论》 刘壮虎 著   《康托的无穷的数学和哲学》 周·道本 著 郑毓信 刘晓力 编译   《数学珍宝》李文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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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1: 在 PyMunk 中,可以通过设置物理体的摩擦系数来控制物理体之间的摩擦力。可以使用 `Body` 类的 `friction` 属性来设置摩擦系数,例如: ``` import pymunk # 创建一个物理体 body = pymunk.Body(mass=1, moment=1) # 设置摩擦系数 body.friction = 0.5 ``` 在这个例子中,摩擦系数被设置为 0.5。 ### 回答2: 在Pymunk中,可以通过`friction`属性来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摩擦力是两个接触物体之间发生移动时产生的阻力。 要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首先需要创建一个物理空间`space`并添加体到该空间中。然后可以通过体的`friction`属性来设置摩擦力系数。此属性可以是一个介于0和1之间的浮点数。 例如,创建一个空间和一个矩形体,并将其摩擦力系数设置为0.5,可以按照以下步骤进行: ```python import pymunk # 创建一个物理空间 space = pymunk.Space() # 创建一个矩形刚体 body = pymunk.Body(1, 1) shape = pymunk.Poly.create_box(body, (100, 50)) shape.friction = 0.5 # 将物体添加到空间中 space.add(body, shape) ``` 在上述代码中,`pymunk.Poly.create_box()`函数用于创建一个矩形体,并指定其大小为(100, 50)。然后,通过将体的摩擦力系数设置为0.5,可以调用体的`friction`属性来进行设置。 通过这种方法,可以灵活地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以便模拟不同材质和形状的物体之间的摩擦效果。更高的摩擦力系数将增加物体之间的阻力,使其更难移动;而较低的系数则会减少阻力,使其更容易移动。 ### 回答3: 在Pymunk中,可以通过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来影响体之间的摩擦力。摩擦力系数决定了体之间的摩擦力大小,可以用来模拟不同材质之间的摩擦特性。 要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首先需要创建一个物理空间(Space)对象。然后,可以使用体(Body)对象的属性来设置摩擦力系数。 在创建体时,可以通过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属性(friction)来指定摩擦力系数。摩擦力系数的取值范围是0到正无穷大。当摩擦力系数为0时,体之间没有摩擦力;当摩擦力系数趋近于正无穷大时,摩擦力会变得非常强。 例如,如果要将体的摩擦力系数设置为0.5,可以使用以下代码: ``` entity.friction = 0.5 ``` 在物理空间中,不同体之间的摩擦力系数也可以不同。只需为每个体单独设置摩擦力系数即可。 需要注意的是,体的摩擦力系数还可能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体之间的相对速度、表面的粗糙度等。因此,在具体应用中,还需要根据际需求进行调整和优化。 总之,通过在Pymunk中设置体的摩擦力系数,我们可以模拟和控制不同材质体之间的摩擦特性,从而更真地模拟物理世界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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