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但没罢免裴度,反而把他找来,试探性地问:“裴爱卿,你的伤养好了吗?”
裴度怒目圆睁,趋步下堂,取架上大刀,轮动如飞,把壁上硬弓一连拽折两张,说:“皇上,你说呢?”
“好了好了……”宪宗赶紧说,“您不要再模仿黄忠了,朕的弓都是很贵的……既然养好了伤,朕就派你做宰相,接替武元衡,督统大军,继续进攻淮西!”
这次出征誓师大会在八月举行。长安通化门外,血色红旗招展,三百名仪仗猛士列队阵前,喊声震耳欲聋。
这是一场悲壮的送行。前线的战况很不利,就在不久前,平叛的部队还中了淮西军的埋伏,大败亏输。朝廷上上下下要求停战的压力很大,裴度出征,能不能打赢,完全是未知数。
宪宗皇帝亲自替他送行,以表示支持。百感交集中,皇帝流出了眼泪,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武元衡已经不在了,这一切,要靠你了!
裴度说:“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
事后,当我们回望这一次誓师时,会惊讶地发现,居然有无数名人参与其中。
比如出战的队伍中就有我们的老朋友韩愈。他曾经说过,只要朝廷去打军阀,他愿拼了老命第一个攻城。事实证明他没有说谎,这一次,老韩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担任彰义行军司马,参加了战斗。
还有一个名叫王建的大诗人,居然也在现场。一听说大军誓师,他兴奋地离开了在长安城西的出租屋,踉跄地跑来参加,还写下了新闻通讯名篇《东征行》:
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南征。
舍人为宾侍郎副,晓觉蓬莱欠佩声……
这里的“相国”,就是指裴度。王建还记下了誓师大会的威武场面:
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
马前猛士三百人,金书左右红旗新。
最后,他表示英勇的战士们一定会殊死作战、取得胜利:
男儿生杀在手里,营门老将皆忧死。
曈曈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
还有一些大诗人,他们没能赶到现场,但也对这一场关乎国运之战无比关注,恨不得自己能够参军杀敌。
比如前面说到的李贺。大军出征这一年,李贺已经病得要死不活,苟延残喘了,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他作为当时著名的非主流青年,仕途一直不顺,朝廷从没给过他什么好处,他也完全可以不必自作多情,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
然而,李贺却一直默默关注着战况。大军出发平藩,他激动不已,拔掉输液管,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万众瞩目之下,大军向淮西开进着。裴度知道,他肩膀上所扛着的,是整个帝国中兴的希望。
这时的淮西前线,又是另一番景象。
仗已经打了好几年了,国家的损耗很大,钱粮都快跟不上了。朝廷完全是勒紧了裤腰带在坚持。打仗需要运输,大牲口都被征用了,有的老百姓已经苦到用驴子耕地。
战场上,官兵和叛兵也都打疲了,他们隔着战壕,每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双方都无力发动进攻,一天又一天这样耗着。
白居易用诗记录下了这个场景。他说:
淮西有贼讨未平,百万甲兵久屯聚。
官军贼军相守老,食尽兵穷将及汝。
这里的“汝”是指什么呢?是天上的大雁。
白居易的意思是说:大雁啊大雁,现在大军打仗,粮食都消耗光了,我看马上当兵的就要把你射来吃了。
最妙的是这一句:“官军贼军相守老。”平叛的官军和叛乱的贼军,大家互相呆看着,都打不动了,就差说好就这样一起到老了。
裴度来到前线,看到了这里的情况,决定立即采取措施。
他告诉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马上把那些监阵的宦官撤了。
这些宦官都是皇帝派到部队里来的,目的是为了掌握军中的情况,监督带兵的将领,防止他们造反。但这些宦官下部队之后,指手画脚,打赢了仗就冒功,打输了仗就推诿责任、欺压将士,搞得乌烟瘴气,部队没法好好打仗。
宪宗皇帝也很爽快,二话不说就把宦官统统撤了回去。从此将领们可以放开手脚指挥军队了。
裴度告诉皇帝的第二件事是:我之前曾经给您推荐过一个人,很会打仗。他的名字叫李愬,您还记得吗,一定要继续重用他啊。这位李愬,资历不深,名位也不高,按理说轮不到他当大将的。但皇帝也答应了:好的,重用!你推荐的人一定没错!
于是,元和十二年,中国战争史上的一部精彩大戏就此上演。这部戏,就叫作《李愬雪夜入蔡州》。总制片人——宪宗皇帝,总导演——宰相裴度,男主角——大将李愬。
当时,朝廷平叛的北路军猛攻吴元济,使他被迫把主力部队调到北边,造成老巢蔡州城空虚,只有一些老弱部队留守。作为西路军的主将李愬看到了机会。
在一个大雪之夜,他带领九千精兵,突然向蔡州进发。为了保密,将士们一开始都不知道目的地,等到半路李愬才宣布:我们要突袭蔡州,活捉吴元济。
将士们脸都吓白了。李愬鼓励他们:这一次,我们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要么立下奇功,拿奥斯卡,扬名千古。
他们冒着大雪强行军七十里,一路上不断有人马冻死,但李愬军令如山,谁都不敢退缩。等杀到蔡州城时,吴元济还在睡大觉,等外面喊杀声震天了,才穿着底裤爬起来作战。
仅仅几小时后,这个敢质问宪宗皇帝“你瞅啥”的军阀被活捉,送往长安。三大战役中的“淮西之战”就此胜利结束。
就在这一伙人为韩碑闹来闹去的时候,我们的大功臣裴度又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锻炼身体,准备继续带兵上前线,去平定李师道呢。
临行前,有一个青年学生给他写了一封信。名字很直白,就叫作“劝宰相您不要去前线的一封信”。里面说了这样几段话:
“听说您刚讨平了吴元济不久,现在又要出征了。我很担心您。自秦朝、汉朝以来,立了大功却不知道及时收手的人,没有一个最后有好下场的,您不了解这一点吗?
“现在几路大将都在打李师道,人人都在争功。您现在带着两三个书生幕僚跑去,说起来是所谓的靠前指挥,您让他们怎么想?您这是要去和他们争功吗?”
接着,这位书生说出了最让裴度深思的一句话:
“夺人之功,不可一也;功高不赏,不可二也;兵者危道,万一旬月不即如志,是坐弃前劳,不可三也。”
看完信,裴度陷入了沉思。第二天,他告诉家人说:
“把我的行李收起来吧。我不去前线啦。”
裴度的晚年,过得很悠哉。《新唐书·裴度传》有一段记载,描写了裴度的晚年生活。我觉得自己写不出更美的文字了,就原文引在这里吧:
度不复有经济意,乃治第东都集贤里,沼石林丛,岑缭幽胜。午桥作别墅,具燠馆凉台,号“绿野堂”,激波其下。度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
如果翻译成现代流行歌曲,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一句话:
让我醉也好,让我睡也好,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有人说,裴度的晚年不该这样混日子,应该继续发光发热、为国分忧才对。那时宦官的势力不断坐大,朝政一天比一天黑暗,你裴度老爷子有威望、有能力,朝廷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能这样退隐呢。
但是我们也不能苛责裴度。他有他的理由:
我为国家,已经尽到了义务。我参与平定强藩,打赢“三大战役”,对大唐王朝堪称是一次续命,让它又延续了一个世纪。不然,唐朝很有可能不会坚持到907年才灭亡。
我对皇帝,尽到了责任。在我的辅佐下,宪宗皇帝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新唐书》里说,“唐有天下,传世二十,其可称者三君”,宪宗已然站在与成就“贞观之治”的太宗、成就“开元盛世”的玄宗同等的地位。
所以,就让裴度去“野服萧散”,不问人间事吧,我们已不能要求这个老人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