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与弟子

贴个自己的旧文:

1979年,虚岁满15的爸爸初中毕业。

爸爸的家庭使命感特别重,爱惜物资,珍惜家人。他在庙上上学,每个星期削下的洋芋皮都要带回家。爷爷常年叨念男儿十五立户之,眼看自己已经十五,家里上面有没成家的姐姐,下面有土里刨灰的三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长子的使命感,让他对这个庞大的家庭充满了忧虑,尽管考上了普通高中,爸爸在前往恩施城完成体检后,还是放弃了读书的机会。

下学的第一天,他把家门口的草仔仔细细锄了一遍,用竹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背上了粪背篓。

粪在牛圈里,婆婆用钉耙将粪薅到撮箕,再把粪装到背篓,爸爸蹲下,闷哼一声,把一背粪背起来,弄到地里。家里就那么一点田,举目拮据,爸爸一面背粪,一面忍不住叹息。

“我还是去学艺!”

爸爸在牛圈给婆婆说。他嘴里的学艺,就是学木匠。那时候木匠是十里八乡最受人尊敬的人之一,能挣钱,有身份。只不过这艺可没那么好学。

婆婆见爸爸态度这么坚决,就跟爷爷聊了这事。村里有两个大木匠,一个老何,一个老全。老何跟爷爷是好朋友,他的儿子也是爸爸上学时的小跟班,考虑到这层关系,爷爷先找了老何,然而这也正是老何准备招我爸做女婿的时候,两家大人都已经在谈了,重体面的老何害怕村里说闲话,认为这样很不妥。

爷爷于是带着爸爸,去了老全家。爸爸那会儿帅气挺拔,形象极好,谈吐也有礼貌,老全一下看上了,连带着他一共收了三个徒弟。

三个徒弟都在老全家开始了漫长的学艺生涯,老全的规矩一开始就定了。学艺三年,只过年回家,平时吃住就在师父这儿,跟师父处理一切大小事务,与师父一起干活,但没有工钱。

爸爸在老全家干了小半年,春节回家爷爷问爸爸学了啥。爸爸说每天就是打猪草、砍柴,连刨子都没拿过。聪明如婆婆立马反应出来,这是拜师的礼节还不够。那年月物资短缺,也没有别的东西。婆婆知道老全爱吃洋芋,就和爷爷一起,把家里全部的洋芋一扎背一扎背的背过去。

开春的时候,老全开始教爸爸使用各种工具,斧子、凿子、刨子,一满背工具,眼花缭乱。

老全很苛刻,紧要的东西从来只教一遍,再要多问就是劈头盖脸的骂。爸爸的两个“师兄”干了两个月,受不了这份气,陆续跑路。只有他咬牙,成了老全的关门弟子,一以贯之。

很多年以后老全自己开玩笑,说他对我爸最藏着掖着,没想到我爸脑壳那么机灵,什么都是一遍会。

师徒间的命运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就这样榫卯结合的连接在一起。

这一年冬天下大雪,婆婆和爷爷背的东西更多,老全给我爸讲很多小家具的做法和样式,所有东西同样只讲一遍。我爸说他上厕所都在一遍遍回忆师父说的每一个字。老全给我爸演示了一遍一个洗脸柜,说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能通就会,不能通就吃不了这碗饭。

正月份他出门拜年一个月,让我爸留在家里看屋。吩咐了一件事,把沙坡里的松树砍回来,他要解板子。

深冬大雪,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天天往来与沙坡,把一百多棵松树全部砍完,背回家。背磨烂了,脸也冻烂了。中途他回家,在婆婆怀里哭了一场,婆婆说吃不了这个苦,就不学了。爷爷说,都到这个功了,肩膀骨断了都要学回来。我爸于是擦干眼泪,继续回去砍树背树。

休息的空余,他就在师父家,用废木头做做柜子。我爸一法通万法,不仅领悟了全套的大小嫁妆怎么做,甚至自己琢磨透了合棺材的技巧。

老全回家,看到满屋子的松树,先是惊讶,后是满意。他完全想不到我爸会这样老实,给他全部砍回来。再看到我爸做的柜子,直接惊叹了,说你比老子还会吃这碗饭。不过他只是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楔子打太紧了。

我爸说学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师父教没教,怎么教,就在这有意无意的一句话里了。

这句楔子打太紧,我爸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原来为了榫卯 的紧致,他所有的东西都锤得特别用力,大小做得特别合口,开始东西特别整齐漂亮,但是不知咋滴,稍微过几天,就变形走样,原来全在楔子打太紧。

我爸适时调整,立马把握了留一线的精髓。

老全感慨,很多“憨包”听到师父这一句,根本没在意,师父完成了义务,但保留了核心。以后世面上还是只认师父不认徒弟,徒弟花了半辈子还参不透呢。

他见我爸这么聪明,认为小物件他是全通了,给我爸放了十五天的假。我爸回到婆婆他们身边,稍不停顿,给婆婆打了一副碗柜,给家里做了十把椅子。这是他学艺以后的首秀,东西精巧,管用,后面用了三十年没有一丝走形,临终前他还给我自夸:你看这椅子,到现在还没散架。

在小手艺融会贯通以后,老全带着我爸,去石窑的一家富户修大屋。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师父只带他走这一遭,看怎么谋划布局,设计屋子的样式空间。我爸眼睛不离师父,耳朵不放松一刻。把他全部的细节都记在心里,反复回味。他自己给我说,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走进了整个屋子里,眼睛一晃,就知道柱子在哪里,大梁在哪里。闭上眼睛,眼面前就是依靠地形活脱脱的一栋吊脚楼。

他觉得手艺学到家了。

此时富户的邻居刚好也修屋,现场请了老全。

老全让我爸试手。让他不要怕,师父在,一定不会出事。

我爸心知这是考验他的时候,也是出师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就端起了墨斗。他一手策划,为这户人立起来一栋漂亮的大屋,整个过程,只有一个挑头他请老全掌了一次眼。

回来老全就说,徒弟可以自己讨吃了。

有师父的地方不能有徒弟,我爸从此长期在对面大山的地方给人起屋修屋。他人长得漂亮,活做得更漂亮,名声传遍了周围。也因此,他没有娶老何的女儿,因为太多人家找着找着做媒,要把女儿嫁给他。

据说婆婆给他把远近的姑娘都说遍了,最后挑来挑去,挑了我妈。自由恋爱,很浪漫。他们经常用扑克牌算二十四点,我爸说没有人算得过我妈,她头脑灵活,嘴巴出口成章,烧得更是一手好饭菜。

我爸爱妈妈那干净体面呱呱叫的作风呢。

定亲以后,他在外公家亲自为妈妈打嫁奁。外公只出材料,他凿凿砍砍刨刨,给她做了一屋子的精巧。

八条高板凳,一对八仙桌,一个六层抽屉的大穿衣柜,一个附带鞋柜的小穿衣柜,四层抽屉的米柜、零食柜各一个,大小写字桌一对,大小碗柜一对。他们在恩施照相的时候见过电视,于是两个人还预见性的做了茶柜和电视柜。

成双成对的嫁奁 ,桌面刷虎斑纹的大漆,板面刷红漆,很有汉代家具的美感。

谁也没想到,就连家具都全部寓意圆满的一对人,却那么缘分短浅。我妈在生下我八个月后,就与他含恨辞别。留下了一句“娃儿交给你了”,在我爸怀里过世,从此以后,那些家具伉俪情深在我们家闲置了将近三十年。

大穿衣柜里面藏着他们的结婚证,他们谈恋爱时候的照片,连胶卷都保存着。中间还有一个黄皮笔记本,里面写满了我爸给我妈的情诗。

妈妈走后,我爸抚养我,没再二婚。

失去爱侣的同时,我爸迎来了自己“事业”中的旺盛期,他自己带着两个弟弟,四处修屋,三兄弟名气太大,加上老全渐渐将目光放到做生意。几乎村内外所有的房子都由他们包揽。

那时候十里八乡全部的吊脚楼,都是我爸设计立屋,其他的木匠只有在他们忙活不过来时,做一点装板壁的小活。

巅峰时候,很多人都欠我爸的钱。因为他们很多装了房子,钱不够,都要央求我爸缓一缓。其中有的人一缓就是十多年。

我爸心善,况且也挣得到钱,也没催,由着他们拖。也有不少人,孩子上学总会找他借钱。我爸很慷慨。

只不过他的儿子,在学校除了六一儿童节,平时很少享受零花钱的待遇。

借钱最多的,还是他师父。

老全做生意失败,木匠活又做不过徒弟,捉襟见肘,只好自己又做了一个酿酒厂,生意要好不好,倒是便宜了我外公。一年四季喝他们的酒,很少给钱。

老全好面子,兜里又没票子。隔三差五要找徒弟借钱,我爸从不吝惜。师父的两个女儿出嫁,钱都从他身上借的。师父说过后还,我爸过后从没提。

在他看来,这碗饭毕竟是师父给的,香火情在那里,几十百把块钱又算什么呢?

不过世界就是那么有趣,我爸赚得眉开眼笑的时候,他们的舒服日子也慢慢结束。

2000年前后,村里开始流行水泥平房。吊脚楼的生意江河日下。

这时我爸做的最后一次大屋,是给他弟弟,我的幺叔,设计了一个六间三层的高大楼。房子向阳,居高临下,敞亮得很。

这是爷爷的心血所聚,也是爸爸木匠手艺大全的“遗作”。从此以后,全村将再也没有这样的全木吊脚楼。

在时间的长河中,“熊师傅”也将慢慢减轻他满背的木匠工具,扔掉斧子,拿起电床。

当打沙机,倒砖的电振在村里声声轰鸣,一间间平房拔地而起,木匠的行头就这样冷却了下来。

老全的酒厂也倒闭了。

师徒俩都没有做房子的挣钱来源,想到徒弟的一手好本事,老全带着我爸,二人合伙,干了一段时间合棺材的事。一副棺木工钱三千块,平摊下来一人一千五,师父找活,徒弟出力。他们又这样辉煌了一阵。

此后,老全将目光投入城市。一头扎进农民工的大潮。

六十岁的老全,迎来了他的老运,因缘际会做上了包工头。为了干好包工头,他再次叫上了徒弟。

我爸丢掉木匠背篓,跟着师傅在高楼大厦中干了新的门路。他脑壳灵光,很快学会看设计图,楼层最复杂的楼梯全是他做。那几年房地产黑,欠钱的多。但老全的工地从来不会出现拖欠薪资。因为我爸他们能做活,更能打架。

很多人说,老全是我爸给他做发财的。

因为我爸给他做出了口碑,给他讨回来报酬。不过我爸总觉得,这是老全的运气,他说师父有这个命,该发。而他只是一个做活路的而已。

老全在青岛生意越干越大,钱越挣越多。原本干瘦的身子也发了福,长粗长壮,体态和声音都多了一抹不可描述的威严。

我爸跟着师父,也挣了几十万。可惜他买彩票,一夜之间全部付之流水。

他一度很懊悔,觉得没给自己的儿子挣下什么。但我从不怪他,万物来去,都有命数,并不是我埋怨不满,就能更改的。

2015年前后,有一个马老板欠了我爸三万块,迟迟未还,那正是他输钱的时候。马老板人真诚,可是也遇到惨祸,举家清贫。擅长讨债的他,决定任由对方缓一缓,没想到,这三万块最终也没有回到兜里。

因为就在次年,他就因直肠癌崩断肠子紧急住了院。

老全来看了徒弟,出院之时专程相送。会一点面相堪舆 的老全留下我说了一会儿话,让我好好照顾我爸。给我说你爸爸时日无多了。

其实医院已经给我讲明一切,我当然心知肚明。

在青岛的长街上,挨边八十的老全,顶着烈日送了我们很久很久。直到我搀扶老爸,登上回恩施的车。

师徒在夏天的青岛挥手告别。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接,这一转身,一辈子的缘分就这样尘埃落定。

2020年,冯家爷爷过世。因为疫情滞留在老家的我去那边坐夜,遇到了同来的老全。人们七言八语聊到了我爸,聊到了老全富贵逼人的今天。有人开玩笑说我爸是老全的好徒弟,也是老全的贵人。

老全只是拍拍我,没有多言。

人生路漫漫,生死总无常。老全和我爸的师徒情,琐碎又微妙,没有人说得清,究竟谁是谁的什么。这里面有角逐,有试探。也有隐藏,有坦然。有无数的账,只存在他们的内心,从来没有说,从来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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