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_传习录_0505

（徐爱引言）先生于《大学》格物①诸说，悉以旧本②为正，盖先儒③所谓误本者也。爱④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⑤者也。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⑥。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⑦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⑧，处困养静。精一⑨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⑩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馀年来⑪，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誓欻，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土，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干里者⑫。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1《大学》为《礼记》第四十二篇。经一章,传十章。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一〇三三—一一O七)以为“入德之门”(《二程遗书》卷二二上,页一七)。朱子以为“修身治人的规模”(《朱子语类》卷十四,页三九九)与“定世立教之大典”(朱子《大学或问》,页二七上)。绍熙元年(一一九O)朱子以《大学》、《论语》《孟子》与《中庸》为《四书》,为以后儒学之基本典籍。朱子以为是孔子之言而曾子(参看第一一一条,注二)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朱子《大学章句》经文注)。亦有以为子思(参看第四十二条,注一)所作者。朱子格物之说,见第六条,注-一。阳明格物之说,见第七条。

2 旧本即“十三经”《礼记》之《大学》。程颐、程颖(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一O三二~一O八五)与朱子均改易章句。参看第一二九条，注三。

3 先儒指程朱。

4 爱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一四八八--一五一八)。馀杭之马堰(浙江)人。任南京工部郎中。先生为阳明妹婿。阳明出狱将赴谪贵州(一五O七),先生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正德七年(一五一二)与阳明同舟由南京归越(今浙江绍兴)论大学宗旨。阳明尝日:“曰仁,吾之颜渊也。”颜渊死年三十二,徐爱死年三十一。参看《明儒学案》卷十一(页一上至四下)颜渊,参看第七十七条,注一。

5 俟圣人而不惑《中庸》第二十九章语。

6 边幅  修饰布帛之边沿。

7 二氏指佛老。

⑧居夷三载正德元年(一五〇六)二月,太监刘瑾柄政。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下狱。阳明上疏抗救,亦下诏狱。已而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驿丞。三年春至龙场,五年(一五一O)升江西庐陵县知县,前后在贵州三年。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居民尚未开化。阳明始教之筑土架木以居,故称Q夷。

9 精一参看第二条,注四。

⑩ 炙近也。亲受教曰亲炙。

11 十余年由阳明赴龙场(一五○六)至徐爱死(一五一八),前后十三年。

12 骊黄干里《淮南子》(《四部备要》本)卷十:《道应训7页九上)又见《列子·说符篇》第八
(页四下至五上),秦穆王使伯乐求马,使者报以牝而黄。使人取之,则牡而骊,穆公不悦。伯乐叹谓人只见其外而不见其内,见其粗而不见其精。及马至,果千里之马。

以下门人徐爱录

1爱问,“在亲民”吧,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R“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5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R,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R,至‘平章协和4,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0。‘修已'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但衡今云:二说正可相资也。徒亲民而昧于新民,此鲁之所以寝衰。当时宋仁宗(一○二三—-○六三)之政近之。徒新民而昧于亲民，此齐之所以多故。当时宋神宗(一○六八一-○八五)之政近之。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3。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④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R者,得之。”
 

刘宗周云:“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何必晚年定论?(《遗编》卷十三(页一上)“何必晚年定论”。又黄宗狡引,见《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页十二下)《晚年定论》附见《传习录》下卷之末。黄宗羲《姚江学案》所载《语录》,采宗周之《阳明传信录》,并其评语。
孙奇逢云:不专在事物上,却亦不离却事物,便活。
施邦曜云:学问到精而一,万事毕矣。夫子所谓一贯即此。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H:“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刘宗周云:至善本在吾心,赖先生恢复。(《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三,页:-上。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三上。)
三轮执斋云: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是等言皆陆象山语。
捷案:日本学者多沿三轮语。陆《与李宰第二书》(《象山全集》C《四部备要》本卷十一,页六上)云:“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