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人意象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占有突出的鲜明的位置,有多种含义。
哀高丘之无女。(屈原《离骚》)1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高歌。(屈原:少司命)2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怿。(宋玉:《九辩》)3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杜甫:寄韩谏议注)4
闻道步行人,美人愁烟空。(李白:上之四)5
1“无女”之“女”谓治国施行美政的君王;2“美人”谓女神,即年轻美丽的少司命;3此“美一人”意指有美德之人,指作者自己;4“美人”喻君子贤人;5“美人”泛指妃嫔。
美人出自《诗经》《离骚》,是中国诗歌的原型意象。在《诗经》关于恋爱的篇章中,首次出现“美人”意象的是《静女》:“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泽陂》:“有美一人,硕大而卷”,皆是刻画女子之美,无疑是恋情诗,无有寄托。而自《离骚》,美人意象内涵得到固定、扩展。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九歌.湘夫人)
若有人兮山之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九歌.山鬼)
“帝子”“人”即山鬼,皆指女性,为君子爱慕之人。
美人意象内涵发生质变的是屈原的《离骚》》: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离骚)
此处的美人,不仅只是宓妃、简狄那种暧昧的女性,而是有抱负者,其寄托在于“美政”。到汉代乐府,相当数量的闺怨词言美人皆是言情,无有寄托。建安时,美人有言情,有寄托,如曹植《美女篇》以美女盛年不嫁,比喻志士怀才不遇,唐代以后,美人既言情又寄托。
自唐宋之后,美人意象泛化并得到发展。李白、杜甫继承了诗骚传统,为其注入崭新的内涵,使寄托成为主导倾向。李白的《长相思》《远别离》即沿着屈原开拓的道路前进。
李白诗的美人意象源自《离骚》。《离骚》中,主人求女,寻找宓妃,简狄,有虞国君的女儿,这美人即理想中的圣君。这种追求,是通过男女相恋来表达。因为男女之爱是人类情感中最敏感的最恒久最激动人心的事件。诗人通过男女相爱的事件才能传达出心中最关切最难舍的情感。李白诗中的“美人”,同于屈原希望实行的美政的君王。求女,即寄希望于朝廷再有圣君出现,重开开元盛世。与此篇照应的是《远别离》,诗人借怀念美人娥皇、女英和大舜的诀别,慨叹报国理想的幻灭。
杜甫诗中的美人是佳人,杜甫以赋的写法刻画了一位贞洁有操守、不慕富贵的女性形象。在安史之乱中,“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而夫婿是轻薄之人,宠爱新欢,抛弃了她。虽然如此,佳人贫居山野,不改其志。“天寒翆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的美人意象在内涵上拓展了美人的内质。这在诗歌史上也是空前的。
二
晚唐李商隐《无题》中以“美人”意象抒情达到了最高境界。《无题》美人究竟是“言情”,还是“寄托”?除了了解美人意象的接受史外,还应了解中国诗歌言志传统演变和文本语境来厘清。中国古代形容俊男亦以用于女子美艳之词出之。如古乐府“不意金龟子,娉婷过过我庐”,《汉书》“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前者状羽林郎,后者状汉武帝初公孙弘。二者皆状男性。此种笔法,如钱锺书所说,古希腊诗歌未有,唯中国独存。所以中国诗歌中的美人无分性别。
李商隐突破了传统文学的言情传统,既不把诗歌看作教化功能的工具,认为“古今异制,可律吕同归”,达到抒情言志效果。他说:
我朝以来,此道尤盛,皆陷于偏巧,罕或兼才。枕石溯流,则尚于枯槁寂寥之句;攀鳞附翼,则先于骄奢淫逸孩之篇,推李,杜则怨刺居多,效沈宋则绮靡为甚。
李商隐不满山水文学的“枯槁寂寥”,和李杜的“怨刺居多”,而独树一帜,他接受司空图诗歌言情追求“味外之味,言外之旨”,把自己的遭遇融入到一个女性环境之中,抒发人生况味。《无题》开首作华丽的铺垫,“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最末结局是“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蒿”“班雎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这种回忆式阻隔式隐喻结构,铺垫了浓烈的气氛,也加强了思念而未得的孤独和怅惘的情绪。这些写法,受屈原楚辞的影响,从中可看到《湘君》《湘夫人》铺垫加强气氛和阻隔式写法在《无题》中的广泛运用。所以,冯浩认为,李商隐《无题》是“骚之苗裔也”。
李商隐《无题》这种抒情方式,摆脱了传统的“赋、比、兴”的抒情方式,,最直接、最集中地、最真切地表达人心灵最敏感的部分,收到了不同寻常的审美效果。这种抒情方式,如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削平时间,没有过程。通过情绪化意象集中加以表达,历时性变为共时性。历时的事件在空间上定格,而后时空皆为情绪化消解。而这种抒情方式源于佛家修禅顿悟方式,以六觉圆通方式,打通情感交流的通道,进行情感的整合,收到功倍事半的效果。不过,《无题》运用六觉圆通法也不是平衡的。有的,六觉参差用之,如《锦瑟》“庄周梦蝶”幻觉,杜鹃啼血是听觉,“沧海珠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皆为视觉。有的则是以二种,《牡丹》以视觉嗅觉相通,表现牡丹华艳之美。《泪》则以视觉和听觉相通,表现诗人怀才不遇的悲怆情绪。
这种抒情方式,产生了多义性,即钱钟书说的“喻之二柄”,或者说喻之多柄。这种情况是唐代许多诗人所未有的。即可言情也可喻道。事实上,李商隐的《无题》,含义是多层次的,事、理、情合多为一。如《无题.锦瑟》可喻悼亡,可况己,抒发华年之痛。而有的则为三位一体,如《无题二首》《燕台》喻我、佳人,喻道理。那么究竟《无题》那些是“寄托”,那些是“言情”?通过对《无题》文本的分析,一种是实有题而无题,如《牡丹《锦瑟》》《泪》《河内诗二首》《燕台诗四首》《春雨》《碧城三首》等;直接命为《无题》,如《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来是空言去踪迹》《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等。前者在主旨表达上,不论有题或无题,其结构都呈现为一种对比的隐喻式结构,表达其人生况味。前者以密切意象表达主题,后者是先设置女性生活环境,示现幽会,而后等待,无法邂逅。不论有题或无题,其结构都呈现为一种对比的隐 喻结构,都有明显的或隐蔽的阻隔因素。这种种阻隔,可认为是门第、权势、地位、世俗势力。这正是《无题》与非《无题》, “言情”与“寄托”的区别。
三
中国哲人老子在考察宇宙本体生成时,以“玄牝”比作道,即众妙之门。而这“玄牝”作为道,有如“水”的品质。“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所以,将女性作为“道”而又具有“水”的”特质,表现了古人对宇宙的认识。这是表现中华民族心理性格和审美理想的基础。“美人意象”就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重大事件。美人意象既是“寄言“之法,不过所寄之法不是一般的“比兴“,而是以女性作为追慕的的形象,从而寄托对美好事物的不懈追求。从《诗经》《离骚》以来,形成了以阻隔式结构或密集的情绪化意象表达“美人”的艺术手法,从而收到了精邈而深沉的艺术效果。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男女相互的倾慕和思恋,表现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离骚》对“美人”的追求,表现了对“美政”理想的无限希望和生死不渝的不懈追求。美人意象摆脱了儒家怨刺传统,从而诗歌不仅是个人情感的表达,更融入社会内容,开拓了诗歌抒情的广阔境界,诗歌的审美对象从从集体走向个体,使个人的抒情表达融入深刻的社会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