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度___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1]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荆庄王[2]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庄王之氓社稷也，而荆以亡[3]。齐桓公并国三十，启地三千里[4]；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齐以亡。燕[襄]昭王[5]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6]，有燕者重，无燕者轻[7]；[襄]昭王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魏安釐王攻燕救赵，取地河东，攻尽陶、魏之地[8]；加兵于齐，私平陆之都[9]；攻韩拔管[10]，胜于淇下；睢阳之事，荆军老而走[11]；蔡、召陵[12]之事，荆军破；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13]；安釐王死而魏以亡。故有荆庄、齐桓，则荆、齐可以霸；有燕[襄]昭、魏安釐，则燕、魏可以强。今皆亡国者，其群臣官吏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也[14]。

其国乱弱矣，又皆释国法而私其外[15]，则是负薪而救火也，乱弱甚矣。故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故审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则主不可欺以诈伪[16]；审得失有权衡之称者，以听远事，则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轻重。

今若以誉进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17]；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18]。故官之失能者，其国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法[19]，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忘主外交，以进其与[20]，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21]。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忠臣危死而不以其罪，则良臣伏矣[22]；奸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则奸臣进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则群臣废法而行私重[23]，轻公法矣。数至能人之门[24]，不壹至主之廷；百虑私家之便，不壹图主之国。属数虽多，非所以尊君也[25]；百官虽具，非所以任国也[26]。然则主有人主之名，而实托于群臣之家也。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27]。”

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28]。家务相益，不务厚国；大臣务相尊，而不务尊君；小臣奉禄养交，不以官为事。此其所以然者，由主之不上断于法，而信下为之也。故明主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29]。能者不可弊，败者不可饰，誉者不能进，非者弗能退[30]，则君臣之间，明辩而易治[31]。故主雠法则可也[32]。

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33]，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下以修足。清暖寒热，不得不救；镆铘傅体[34]，不敢弗搏。无私贤哲之臣，无私事能之士[35]，故民不越乡而交，无百里之戚[36]。贵贱不相逾，愚智提衡而立[37]，治之至也。

今夫轻爵禄，易去亡，以择其主，臣不谓廉。诈说逆法，倍主强谏[38]，臣不谓忠。行惠施利，收下为名[39]，臣不谓仁；离俗隐居，而以非上，臣不谓义。外使诸侯，内耗其国，伺其危险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亲，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国听之。卑主之名，以显其身，毁国之厚，以利其家，臣不谓智。此数物者，险世之说也，而先王之法所简也[40]。先王之法曰：“臣毋或作威，毋或作利，从王之指；毋或作恶，从王之路。”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废私术，专意一行，具以待任[41]。

夫为人主而身察百官，则日不足，力不给[42]。且上用目，则下饰观；上用耳，则下饰声；上用虑，则下繁辞[43]。先王以三者为不足，故舍己能而因法数，审赏罚。先王之所守要[44]，故法省而不侵。独制四海之内，聪智不得用其诈，险躁不得关其佞[45]，奸邪无所依。远在千里外，不敢易其辞；[势]暬在郎中，不敢蔽善饰非[46]；朝廷群下，直凑单微，不敢相逾越[47]。故治不足而日有余[48]，上之任势使然也。

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渐以往[49]，使人主失端，东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50]。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

峻法所以凌过[游]外私也[51]，严刑所以遂令惩下也。威不贷错，制不共门[52]。威、制共，则众邪彰矣；法不信，则君行危矣；刑不断，则邪不胜矣[53]。故曰：“巧匠目意中绳[54]，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故绳直而枉木斫，准夷而高科[55]削，权衡县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56]。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故矫上之失，诘下之邪，治乱决缪，绌羡[57]齐非，一民之轨，莫如法；[属]厉[58]官威民，退淫殆[59]，止诈伪，莫如刑。刑重，则不敢以贵易贱；法审，则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则主强而守要，故先王贵之而传之[60]。人主释法用私，则上下不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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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奉法：谓执政官吏也。

[2]荆：楚也。庄王：名族，穆王子，共王父。

[3]氓社稷：谓死也。亡：谓失势力，非灭亡之义。

[4]齐桓公：襄公子，名小白。启：与“开”古通用。

[5]燕：姬姓国，召公之后。襄王：依顾广圻说，改“昭王”。昭王名平，王哙子。

[6]河：黄河。蓟：今天津蓟县。国：都也。涿：今河北涿州；方城：属涿。袭：重也。袭涿方城：谓以涿之方城为重蔽也。中山：国名。

[7]谓邻国得燕为党者，则重；反是者，则轻也。

[8]陶：今山东定陶也。

[9]私：以为己有也；言魏加兵于齐，以平陆为己邑也。

[10]管：故管叔所都，今属河南郑县。

[11]师久为“老”。魏与楚相持于睢阳，而楚师遁。

[12]《史记·魏世家》云：“右蔡召陵，与楚兵决于陈郊上。”蔡县在豫州北七十里；召陵故城，亦在今河南郾城县东四十五里。

[13]兵：魏之兵也。冠带之国：诸夏也。诸夏冕服采章，异于蛮夷之被发左袵。

[14]所谓奉法者弱也。

[15]营私于国法之外。

[16]谓得守法度之臣，授之以政位，加群臣之上，故不可欺以诈伪。

[17]能由誉进，所以比周于下，求其虚誉。

[18]官由党举，所以务交，求其亲援。

[19]据王先慎说改。

[20]与：谓党与。

[21]朋党既多，递相隐蔽，虽有大过，无从而知也。

[22]伏：谓隐。

[23]私重：谓朋党私相重也。

[24]能人：私人也。

[25]君之徒属人数虽多，皆行私重，故非尊君。

[26]百官虽备，皆虑私家之便，故非任国。任：谓当其事也。

[27]此系上韩王书，故自称臣。

[28]非朝廷之衰：谓非朝廷真空虚无人也。

[29]使法择人：以官名举人也；使法量功：按名督实也。

[30]弊：读为“蔽”；“弊”“蔽”古通。遮蔽，引申为埋没。以法量功，故能不可蔽，败不可饰也；以法择人，故誉不能进，非不能退也。

[31]明辩：《管子》作“明别”。“辩”与“辨”古通。

[32]雠：谓校定可否。

[33]质：与“贽”通，始为臣时所执以为礼者。

[34]镆铘：利剑名，傅：加于，迫近。

[35]贤哲之臣，事能之士，皆以公用之。

[36]既任臣以公，则政平国理，人无异望；故不越乡而交，无百里之戚。

[37]提衡：两两相对如一也。提衡而立：谓愚智各得其所。

[38]倍主强谏：违背君主意图强行谏说。倍：通“背”，违背。

[39]收服下民之心，以为声誉。

[40]物：指上廉忠等。简：择而斥之也。

[41]具以待任：谓意与行俱待君之任使也。

[42]言当用法而察之。

[43]繁辞，则虑惑于说；饰声，则耳听不知其伪；饰观，则目视不得其真。

[44]要：约也，一也；言先王之所执守者，不多端矣。

[45]险：通“撿”，奸邪也。躁：通“譟”，多言也。关：用也。

[46]郎：近侍之官也。势：依俞樾说，改“暬、暬：近也。

[47]凑：合也；单微：单独寒微之人也。言自亲近重臣，直至疏远卑贱之人，皆用法数以审赏罚，毋有相违。

[48]治不足：言所治之事少，不足治也。日有余：有余暇也。

[49]人之行路，积渐不觉而已易其方；喻人主为臣侵其权势而不自知者，非一朝一夕之故。

[50]司南：即指南车，以喻国法；朝夕：喻正邪。

[51]《管子》作“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外：斥也。游：据顾广圻说删。

[52]门：所出也。谓刑罚之威，不以假人；政令之出，不与人共。

[53]邪不胜：谓邪不可胜诛。

[54]巧匠目视意度，皆合于绳墨。

[55]夷：平；科：物之凹凸。

[56]益：溢也；重则溢之使轻，多则溢之使少也。

[57]羡：有余也。

[58]据王念孙说改。

[59]殆：通“怠”，怠惰。

[60]贵明法有度之言，而传之于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