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卷中:桃树梁樊家大院的崛起

卷中:桃树梁樊家大院的崛起(上)

樊昌元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他并用卖水桶的钱,买了一把掏坡用的镢子,从罗泉堡过河后,来到马栅后,先给给一家小当铺里当了伙计。并认识了马栅的名门张家,所以他决定投靠马栅的张家。到了马栅后,经张家介绍最初在黑带给财主放羊,并起早贪黑刨坡种地。财主见樊昌元老实肯干便让他用东家的牛犋耕种,樊昌元将坡地全部种上荞面。春种秋收荞面连续两年好收成,为之后的樊家大院的形成,积累了第一笔资金。
后来他来到了一个叫先黑带的地方掘洞为室,从春到秋挖坡不止。这里地处库不齐沙漠边缘地带,连绵的沙丘一个连着一个一年四季黄沙漫漫。渴了山泉解渴,饿了采野果充饥。就这样掏坡的镢子不知用了坏多少把,手上的茧子又长了几茬,只有这风沙弥漫的先黑带知道。
离他地窖不远的地方,有一只与他相邻的老母狼。这只老母狼又生了几窝崽。这些小狼崽也成老母狼了。终于有一年,能烫熟鸡蛋的黄土,盼来了第一场舂雨。樊昌元用镢子一镢一镢刨出来的土地,在春雨的淅沥下终于勃发出一派生机。于是,这满山遍野干枯的的桃树,杏树长出了新芽,不久桃花,杏花如瑞雪飘撒。
樊昌元开始在黄土坡上,撒上耐旱的荞麦、莜麦、小日期糜子等耐旱的农作物种子。几经春雨,满坡遍野长出了绿油油的苗子。樊昌元怕野兽糟蹋这些小生命,干脆在地头搭起了矛庵,从春天一直守到秋天到了秋天,直到拖着沉甸甸的果实。
金色的秋天是最诱人的季节。樊昌元在矛庵前的坡梁上,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把收获来的庄稼铺开,人踩后用连枷扑打。接着起堆扬场。当他把颗粒饱满的粮食,存放到收获在土窖里的时候,这位憨实的老农民高兴地哭了。当地的一位日子过得殷实的河曲老乡,见这位青年汉子这样有志气,便将租给樊昌元的土地分给他一部分。从此,这位梦想着有自己土地的青年汉子,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反复搓着,搓着眼泪又啪啪地撒落在沙蒿叶上。
这位殷实富足的河曲老乡见樊昌元勤恳,善良对土地情有独钟,于是便有了恻隐之心。一天他走进樊昌元低矮的矛庵房,对樊昌元说:“你与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该成家立业了。”樊昌元疑惑地望着河曲老乡说:“除了这间矛庵,几乎一无所有,谁还嫁给我这个半老头子?”河曲老乡说:“咱是庄户人,只要有苦水还愁娶不下媳妇。这样,我有个亲戚也是河曲女子,虽然模样一般,倒挺会过日子。”樊昌元听说会过日子,连声说:“准、准。咱是过日子又不是摆在柜台上看。”
就这样,樊昌元与那位河曲女子定下了这门亲事。到了秋天又是一个丰收年。樊昌元喜滋滋地在矛庵房前挖了一间窑洞。就在那年冬天,樊昌元用一头驴子将那位河曲女子驮进了这间窑洞。
第二年,樊昌元刚满五十岁。一天,这间窑洞里传出了一个婴儿宏亮的啼哭声,接生婆从窑洞里探出身子,对圪蹴在窑洞前焖抽烟的樊昌元说:“得给孩子起个名字了。”樊昌元思索了一会儿对接生婆说:“就叫五十吧。”

转眼间樊五十随着父母在这亘古荒凉的坡梁上,春种秋收。在四季交换的色彩变换中,出脱成一个体魄健壮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一天,樊昌元对院里拾掇农具的樊五十说:“咱从樊家沟出来已经五辈子了。现在还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马栅桃树梁是个有风水的地方,就在那里修处院子吧,也了却我一辈子的一个愿望。”樊五十对父亲说:“我也有这个想法。”第二年春天,樊五十父子在桃树梁上,栽种上了桃、李、杏树。春播结束后,全家人开始掘窑抬土忙碌起来。不久又下了一场春雨,满山遍野的桃、李、杏树抽出了嫩嫩的绿芽。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这里有了屡屡炊烟,有了说笑声。贫脊的山水,孕育了人们节俭的性格。因为,贫穷这里的人们过日子,能让干骨头上砸出油来,黄土坷垃挤出水来。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这里的农民极为辛苦。种庄稼全靠一犁一铧,或一锹一镢,掏坡耕种。创世以来的老规矩,就是靠天吃饭,凭苦打粮,过着极为贫苦单调的生活。
又一个舂天来了,他们把粪从圈里掏出来拌好,给牲口备上大鞍和驮篓,装上满满的两篓,人再背上一篓。就这样一篓一驮地把粪送到地里,再一锹镢或一犁一铧地,把籽种安顿下去。
秋天收割下的庄稼,还是人背牲口驮,一揹揹,一驮驮地弄回场面上再打。有的干脆在地里,铲个临时场面,用牛踩,用连耞拍,见到了金灿灿的颗粒,才算有了收成,人们的生活才算有了希望。就这样,樊五十凭着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和一颗不服输的心用锹挖,用筐挑经过三个春秋寒暑,一座四合头窑院终于落成了。桃树梁樊家大院,坡东有一条长沟。顺着长沟往东再翻过一道坡梁,便到了周家塔,连家湾,吕家湾往东,然后便到了壕米圪坨的辛家大院。也许正是六里沟小河的浸润,西北风不停地累积,在这条不足六里的沟壑中,沉淀着樊,吕,连,周,辛五大家族血脉联系。
为了庆典窑院落成,樊五十发了贴子把马栅的绅士张家、连家、辛家、吕家的头面人物都请来,为日后马栅张、连、辛、樊、吕五大家族的共同发展奠定了人脉基础。
乾坤旋转,天玄地黄。随着成年累月的黄土囤积,造就了这黄色高原。天雨割裂,形成这破碎的黄色泥土。在樊家大院生活的人们,像所有生活在这黄土高坡上的人们一样,他们死死生生,悲悲欢欢,一路走来,没有颓唐,没有怨恨,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深深扎根,顽强地生长。一群,一群地生,一群一群地死。
健壮者活了下来,孱弱者拿去肥土。高原默默,人生默默。黄土地上的人们纵有悲欢离合,纵有喜怒哀乐,纵有酸甜苦辣,他们仍旧淡泊守志,执著黄土,苦活在这一片黄土之上。
在樊家的旧坟地。散落着十几个黄土堆,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已陈旧,已斑驳,已从有字变为无字,但它还是那样傲然耸立着。也许,樊家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发展之谜,就隐藏在这桃树梁的层层皱折中。桃树梁的后边,是一望无际的丘陵与沙地。明的是沙,黄的是土,褐的是峰。沙与土,土与峰,峰与沙交错着,滚动着延伸向悠远。
几只火狐默默地,从一个土丘后的一片沙蒿林里闪出。它们淡定地站着,眨着如豆的眼睛打量着你,带几分亲昵,几分陌生几分畏惧。当你发现了它,并且准备仔细打量它时,它便倏地极伶俐地,消失在茫茫的土丘后面去了。
就在这黄色的世界里,桃树梁迎来了迷人的的秋天。唯有这个季节,桃树梁才隐去了,它荒凉贫瘠的本色。糜谷黄灿灿的,高粱红彤彤的,荞麦粉楚楚的,绿豆荚黑玖玖的,白菜绿莹莹的,玉蜀黍亮开自己金黄肤色,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塞满了沟沟壑壑,山山洼洼,川川畔畔。
轻风刮过,山洼沟壑的庄稼间,散发出甜蜜的气昧,川野河谷,象少女的黄裙子灼灼燃烧。
坡梁下,到处是破旧的窑洞。那些窑洞,仍然象一只只阴郁的眼睛,深深地,闪着森冷的光,默在月色里。大风从土坡上刮过,窑洞里发出苍老的回音。破败残缺的窗棂,如同老人张着,干瘪缺齿的嘴,幽幽地向行人,诉说着古老的往事。
转眼间到了大清光绪初年,昌元发妻许氏病故,家里无钱买坟地只好暂寄它处。这件事对血气方刚的樊五十刺激很大,他省吃俭用,发誓要拥有更多的土地。一天他掏了一天坡正准备回窑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原来唤他的人是前坡的堂弟樊小棉。这樊小棉是同族樊吉元的长子,到了他这一辈已经发展成为牛马成群,良田百亩的富裕人家。这樊吉元与樊昌元同一个老爷爷樊四有,也算是没出五服的本家。
樊吉元有个儿子叫樊小棉与樊五十同辈,但樊五十性格刚烈从不求人,所以平时两家也很少来往。樊小棉抢前一步走到樊五十前边,笑嘻嘻地对樊五十说:“五十哥听说你家要买地,咱家东梁有两亩好地,准备出手。”
樊五十听说樊小棉要卖东梁的地心里一震,仍然不露身色地对樊小棉说:“这事得和老掌柜商议。”樊小棉说:“行等你的消息。”樊五十回到窑洞后,问董田氏:咱爹呐?”董田氏用嘴努努正窑。樊五十走进樊昌元的窑洞后,发现自从母亲过世后,爹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为了省钱不生火,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窑里没一丝光线。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五十来了,稀稀唰唰地从被窝里坐起,然后划着火镰呼呼地吸起了水烟。
樊五十坐在爹的铺旁,对樊昌元说:“听你老人家说过,从前有个过路的游僧说过,咱家东梁的那两亩地虽然不长庄稼,但是一快风水宝地。”樊昌元停住了吸烟说:“有这回事。”樊五十继续对他爹说:“今天遇到小棉了他家要卖那两亩地。”樊昌元惊讶地反问道:“有这事儿?”樊五十点点头。于是父子俩决定,用他家的两亩好地,换小棉家的两亩孬地并作为祖茔。樊五十把寄存在别处娘的遗骨迁回自家的坟地,从那以后樊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樊五十既是从河曲巡镇樊家沟出来的第五代人,也是桃树梁樊家大院的奠基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樊家大院人们的日子在樊家父子的辛勤守护下,日子过得蓬蓬勃勃。一天,一个远方亲戚上门给樊五十提亲。原来樊五十父子忠实,厚道、本分日子过得厚撑远近闻名,前来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提亲的人说,姑娘董田氏人心灵手巧,勤快长的也秀气。樊五十觉得也挺般配,但他还是抬头看父亲的意思。樊昌元半晌没啃声,沉吟了片刻,磕了磕烟锅头说,这倒像咱樊家的媳妇。于是就定下来这门亲事。
早在同治年间,回民义军首领十六王,曾兵祸十里长滩。据当地史料记载,同治七年腊月六日,庠生刘肇业带练勇三十名,又募河西壮丁,百余赴长滩弹压,行至距滩二十里之碾子弯,与回军相遇,刘等二十余人阵亡。七日回军千余,占领长滩。次日经麻地沟黄甫川等地南去。正月初一日回军回旋神木、府谷,驰走河曲县城,时黄河已封冻,金福增令凿冰断路,回军不得过,马栅难以幸免。
这时,西北回民起义。起义的队伍攻陷了河曲县城,并渡河占领了十里长滩。一天,亲家将董田氏用毛驴搬来对樊昌元说,这年头兵荒马乱一个姑娘家在家不放心。干脆把他俩的婚事办了吧。樊五十还是看父亲的意思,樊昌元点点头。就这样在逃难中,草草办了婚事并于一八七五年生下长子樊正。樊正的到来给这个在连绵不断离乱的家庭带来一丝欢乐。连续了几年战乱终于平息了。樊五十一家又重新回到了桃树梁的老宅。接着,又先后生下了次子樊斌(1894年),三子樊换正(1905年);长女樊秋叶,次女樊冬叶,三女樊春叶。
到了光绪元年,樊五十已经五十七岁了。那个秋天对于他而言,既寻常又特殊。一天樊昌元对樊五十说:“五十今年秋天咱家又是一个好年景,在后坡我还埋了些银两,你有三个儿子都得娶妻生子,咱再重新整修一下窑洞吧!”樊五十尊从父训,领着三个儿子开始建造樊家大院的修缮。这样陆陆续续修缮了三年,于光绪三年完工。新修缮的樊家大院专门请了木雕匠人,在窑洞的前沿增加了檐雕、兽雕、花草雕,预示着一个家族的兴起。那年樊昌元虽然老态龙钟了,但也不闲着。每天清晨将樊家大院里里外外拾掇的干干净净。在樊家大院绝不容忍懒人,不务正业的人,有劣迹行为的人。
自从这所窑洞式四合头庭院落成后,樊家逐步开始兴盛起来。风水先生说,这所窑洞式四合头庭院落依山傍水,地脉极盛。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光绪十年夏日的一个清晨,马栅的河滩上一片混乱。原来一股河匪又杀回长滩。樊家大院里也人心惶惶。
樊五十对父亲说,咱还是回樊家沟老家避避难。他见父亲不吭声还是呆呆地望着他。就这样望了许久,像望着一个不可挽回的事实。樊昌元知道儿子要送他回樊家沟避难,突然悲愤道:“谁愿走谁走,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你们要走你们走好了!说着泪眼婆娑。这股水匪到了桃树梁后,抢掠了一阵扬长而
一天樊昌元拄着拐杖,看见满山遍坡的桃树被毁的七零八落,望着被洗劫后的樊家大院,把樊五十与他的的子女叫到许氏坟前,说:“再过几年我也会在这里看着你们。要记住樊氏子弟不是孬种桃树毁了咱再栽,大院毁了咱再修我和你娘就在东梁看着你们。”
光绪十二年春天,樊五十去年包地挣了不少银子,他收拾了一下行装准备还去。这时突然听到从父亲的窑洞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樊五十怔了一下心想:父亲昨天还是好好地这是咋啦。他一边想一边走进父亲的窑洞。只见父亲坐着看见他进来了,断断续续喘息着对他说:“看来熬不过这个春天了。”这时父亲突然喉咙被一块痰卡住了,泛不上气脸憋得涨红。樊五十忙上去扶着父亲并使劲捶背,过了片刻樊昌元才换上一口气。樊五十望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含着泪对父亲说“今年不去包地了在家伺候您。”樊昌元一听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抬起头,眼里闪出泪光:“你……你忘了,当年你娘怎么死的?”樊五十当然知道,同治末年河曲大旱,家里只有二升穅,娘为了他有吃的度过饥荒是被饿死的。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娘临死前说过的话:“记住今后樊氏子弟一定活出一个人样来。”
此刻,樊五十清楚父亲的心思抹抹泪,对董田氏说:“照顾好父亲。”说罢继续上路了。
樊五十走后樊昌元平静地睡着了。清晨的阳光照在沉睡的面孔上,他在梦里依旧笑嘻嘻的,喃喃地说着梦话:“咱樊氏子弟一定活出个人样来。”当樊昌元愿望与希望在同时流淌的瞬间,突然大口,大口地呕血,董田氏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然后对守在一旁的换正说:“你快追你爹去估计他们没走远。樊换正一路小跑翻过桃树梁远远望见了父亲。
樊五十回到了樊家大院,一进门就大声地呼唤昏睡的父亲。董田氏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樊五十悲声道:“爹,五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樊昌元立即醒了,他向樊五十伸出颤抖的手,樊五十柜膝过去,拉住父亲的手痛声道:“爹,您可一定要保重……。”樊昌元喘了半天道:“五十,媳妇,我不行了,我愧对祖宗啊,我要死了,可是还有一句话……,”樊五十与董田氏流着泪连连点头,樊昌元吃力地继续道:“我知道,我这一死万事皆空,可还是放不下心,你们要记住今后凡是樊家子弟,不管做了多大的官,多么有钱,不能忘了咱农民的本份。”然后,樊昌元瞟了一眼樊五十和董田氏,对他们说:“你们都对我好。长工杀羊打平伙,五十凑了一份一碗羊肉端给我吃,他却回屋睡觉。”樊五十和董田氏流着泪,互视一眼,点点头。樊昌元含着泪,头一歪有些气力不支了。董田氏惨声喊道:“爹爹——”樊昌元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记住,记住!”终于气绝而逝。
这时樊家大院乱成一团麻,闻讯帮忙的樊吉元边跑边抹眼泪,对人们号令道:“快,快,先拿白纸挂在大门上!再派人去亲友家报丧!”哭是哭了,走还是走了,顷刻樊家大院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
就这样,樊昌元一个从樊家沟走出来的农民,为了土地,抹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并把大半生交付给了桃树梁的樊家大院。为他送行那天,连路畔上前来与他辞别的多情女子,也纷纷滴下了眼泪。
樊昌元走后,樊家大院少了昔日的欢歌笑语。在夜静的时候,樊五十的窑洞里还亮着一丝光亮。董田氏把窗帘挂上,然后把头埋在樊五十怀里,又抽泣起来,哽咽道:“五十,爹走后我们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樊五十眼里含着泪花,一字一板地说:“今后凡是樊家子弟,不管做了多大的官,多么有钱,不能忘了咱农民的本份。我就不信,咱樊家子弟就不出一个人才。”

樊昌元去世后,樊家大院的大事小事全都落到了樊五十的一个人肩上。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沉重的担子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年是大清光绪十九的春天,转眼间清明到了。这天晚上,樊五十把樊家大院的大人小孩全唤到他的正窑,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那张和善中刚毅的脸上。樊五十吧嗒了一下旱烟袋,眼泪啪啪地落到了炕沿上。过了一会儿,他哽咽地说,咱家老掌柜已经走了三年了。按照祖制,守孝三年已满。回想他老人家从樊家沟将咱们这一族带到这里,才有了今天樊家大院这样的规模。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咱要给老掌柜立碑,彰显他老人家的功德!几天后,在樊家大院的坟茔里,绿草如茵的草滩上拥簇着一桶标有大清光绪十九年字样的墓碑。
然而,这种恬静的生活,还是被动乱的年代打乱了。这样的生活又经历了宣统帝继位后的几年时间。
桃树梁的下滩就是马栅,是晋北通往内蒙古西部的水陆码头。从马栅过了黄河,迎面就是明朝建起的罗泉堡,再往南就到了河曲县城。交通的相对便利,也使这里成为兵匪经常祸及的地方。
清末民初,马栅与十里长滩属准格尔的王府地界,却属河曲县管辖。这要从黑界地的形成说起。早在大清康熙三十六年,晋陕北大旱,为了按抚灾民,清廷一方面向伊克昭盟借地,另一方面在明长城以北四十里,划定为黑界地。河曲县府向准格尔的王府,借走马栅与十里长滩,并将河曲灾民安置在这里。马栅与十里长滩虽然属河曲管辖,但近百年准格尔王府的动荡与不安,也使这里也屡遭洗劫。
清末民初,住在南坪王府的,准格尔王府的东协理丹丕勒,因十里长滩的河曲人,不交岁租,便指使堂弟巴图敖其尔,带上蒙古把式匠,在房塔沟,捣毁了河曲人的一家牛犋。河曲人在威逼下,也不得向蒙古人交起了地租。
在后来的日子,丹丕勒因不满大清钦差大臣,贻谷放垦黑界地,拥兵抗垦。在官兵与,丹丕勒蒙古武装把战火引向十里长滩,祸及马栅,及吕家湾。在丹丕勒抗垦与大清钦差贻谷大军的对峙中,一边是
一路上兵丁开路,红底白字的“垦”字大旗迎风猎猎。大清的钦差贻谷在兵丁的簇拥下,从沙圪堵浩浩荡荡开来。一阵啾啾的马嘶声,让平静的马栅滩,失去了往日的舒缓安逸。
另一边是,东协理丹丕勒聚众,捣毁垦务局,垦务工作被迫停顿。九月,贻谷派兵将丹丕勒围困于崔城寨,清兵捣毁寨门,俘获丹丕勒等10人。贻谷老爷打败南坪丹丕勒后,拆了他的官邸,修建了垦局。从此,沉寂了几百年的黑界地,变得沸沸腾腾。
据说,他们生俘了丹丕勒后,从马栅押解到归绥的。在马栅的河曲人,此前受尽了丹丕勒的欺凌,他们听说生俘了丹丕勒,都争先恐后前来围观。
人们话间,押囚车的马队就过来了,里外三层全是刀枪护着。丹丕勒老爷被反绑着手,半蹲在囚车里,身上的衣服撕成了条。这是当年的史料记载:丹丕尔被俘后,于腊月十一日午后被押解到长滩,十三日又被解赴归化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二十凌晨,被杀害于归化城回回坟,终年75岁。丹丕尔被害后,他的尸体发回准格尔旗安葬。他的首级被贻谷,挂在归化城头示众。
然而,就在丹丕勒被俘后不久,匿迹了十几年的河匪,水上漂回来了。这次,他带了两船人马,声称为父报仇。
原来水上漂的父亲,是张家大院张拔贡的一名船工。在一次往河曲送货时,失足落河。年仅六岁的水上漂被一个河匪收留。这位河匪从小向水上漂贯诉说,他父亲是被张拔贡害死的,意在觊觎张家大院的财产。水上漂轻信了老水匪的话,在黄河上漂泊了十几年,在老水匪的调教下,学的一身踏浪如履平地的本领。
水上漂下船后,带人将张家大院团团围住。此刻张拔贡,正吩咐护院的把式,把火药填足,把刀擦亮,好好地把院护守住。哪个狗日的敢踏进院门,先打死他。就这样,一场血刃之战打的你死我活。
突然,河滩上,翻起一阵滚滚黄尘,一队挥舞马刀的兵勇,冲进水上漂的匪兵中间,刀起头落。匪兵被冲乱了阵势,纷纷溃逃,水上漂楞了一下,忙招呼残匪夺路逃命。
张拔贡打开寨门,迎官兵进寨。这些官兵是拔贡老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从垦局雇来的。
此后,卢占魁率“大清独立队”千余众,侵入长滩、马栅等地,奸淫妇女,掳掠财物,烧村庄,杀居民。所过之处,焚掠一空。长滩又一次化为灰烬。年底,卢匪向古城、哈拉寨一带烧杀南去。晋军黄国梁从河曲派马开嵩率骑、步兵各一营,炮兵一连,至十里长滩、哈拉寨、杨家湾征剿,均能除。卢占魁土匪南去。
据说丹丕勒的抗垦武装,被清军打败后,被归绥的将军衙门处死后,其部众被流放的流放,被充军的充军。归绥的将军衙门,还令河曲县衙,准格尔王府对造反的人联审。

转眼到了一九一一年年,山西民军发动武装起义,推翻了满清设在太原的巡抚府,建立了军政都督府。于是,一场共和军与清军的复辟反复辟战斗,波及到了黄河两岸。河曲县衙的县太爷,闻讯民军攻城,连夜逃出了县城,民军迅速战领了河曲县城。这场战乱带来的骚动渐渐淡了下来,马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年年关,黄河沿河一如既往地下起了大雪。河滩上,衣衫烂褛的马栅村打更人瞎老五在风雪中狂奔着,一边跑一边喊:“满清灭哩……民国开始哩……,”苍老的声音里透露出喜悦。
民国后的马栅,除了龙旗换成五色旗,九行十六社变成商会,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那根拖在人们脑壳后,长长的辨子。
漕运码头也是如此,大大小小差役,一律换上了民国的服装。新任河运巡检使,还是河防营的那位张管带。这位自称开发马栅张家后人的河运巡检使,有个师爷叫铁算盘周九九,是个挺深沉的人。
周九九大摇大摆地随张河运巡检使,走进河运巡检使所门。屁股还没坐定,便走出大门,边看边喊:“能剪解辫子哩!”又拍拍自己的大光蛋,自豪地嚷道:“都过来瞧瞧,这样又凉快,又清爽,哈哈哈哈……,”瘦瘦的一张瓜皮脸下,颌上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倒挂的眉毛下,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嘴角常显出的八字纹,透出几分奸诈,几分精明。
就在民国元年的一月,外蒙古国的匪军头领,陶什陶率蒙古骑兵南犯绥西,他命令王爱召的旺丹尼玛喇嘛,和白彦公,杭锦旗的朝鲁等人,率队进攻绥西黄河以南地区,很快波及到了四十里长滩。桃树连的樊家大院男女老少,把大门一锁,躲到了巡镇的樊家沟。
这场叛乱,很快就被银川镇使马福祥打败,并逮捕了旺丹尼玛等人,送往了监狱。八月,袁世凯电令绥远将军张绍曾,照会乌伊两盟十二旗王公,在归绥召开西盟会议。达旗的硕亲王爷逊布尔巴图,与西三旗的烏爾格勒德克什克王爷,都出席了会议,并发表了反对分裂内蒙古的共同声明。
这年,樊家大院省吃俭用在准格尔王爷地租种几十垧好地。恰好那几年雨水好连续成熟的庄稼填满了沟沟壑壑。一天,准格尔王爷府的二少爷带着王府的兵丁,到这一带打猎。他看到这么好的庄稼,问随行的人,这是谁家的地。随行的人查查账本说,是樊家大院的。二少爷沉吟了片刻对管家说,今年将这些地的地租,税金一起交。樊五十拿着准格尔王爷府传来的票据,知道这是讹诈。因为,按当时民国法律:地租,税金只交一种。樊氏族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聚到了樊家大院。人们议论纷纷,听说樊五十要和准格尔王爷府打一场官司,都替他捏把汗。从不服输的樊五十对关心他的人们说,这场官司不管输赢一定打。多少年了,王府仗着官府的庇护,拿捏的就是咱们这些庄户人。这次就是变卖家产,也要为咱农民讨个公道。接着,他拱手对人们说,此行,祸福难料。五十若有不测,仰仗各位族人照顾家眷。
这时,从樊家大院的门外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樊五十知道这是他的表亲田二韦世来了。这田二韦世虽然比樊五十小三十多岁,但人挺精明深得樊五十的信任。田二韦世的到来,樊五十信心更足了。这晚,樊家大院樊五十家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第二天清晨,田二韦世扬扬手说,你安心去吧,大院的事,由我撑着。樊五十说,有你我放心。说罢,便骑着那头驴子,向绥远都统衙署奔去。樊五十到了绥远后,住在粮垧街的一家客栈。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衙署都统的一位师爷也是从河曲樊家沟出去的本家。樊五十听罢,心里暗喜这官司已经有了八成的胜算。于是,乘着夜色向这位师爷家走去。师爷一听是从樊家沟出来的本家兄弟,又听是王爷讹诈百姓的案子,对樊五十说,现在是民国了这个案子肯定能赢。樊五十回到桃树梁后,一家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过了一个多月,一张传票将准格尔王爷传到绥远都统衙署。准格尔王爷按照都统衙署的判决,将多收当地租地户的租金全部退还租地户。从此,樊五十名声在十里长滩大震。

一年一度的秋天又过去了,冬天来临了。填满了桃树梁沟沟壑壑里的各种树叶纷纷落尽。一些向阳坡洼还泛着绿茂密的草丛,也抵不住来自蒙古高原的寒流,渐渐倒伏下了,成了一层厚厚的草甸。沟底欢快的溪水也停止了吟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此时,樊家大院的人们一刻也不让闲着。大门口的磨坊、碾坊也不停地转动着。在樊五十的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将这个寒冷的深秋变得热气腾腾。人们栽树的栽树,修窑的修窑,储草的储草。
这年冬天,樊家大院喜气洋洋。大红灯笼,大红喜字将这座四合头窑院装点得万分喜庆。
这年,樊五十将刚满十六岁的樊正唤进正窑对他说,给你定下一门亲事,冬天就将媳妇娶回来。樊正怔了一下,看了一眼父亲诺诺地说,听父亲的。这年冬天,一顶大娇将樊正的新媳妇娶回樊家大院。不久,这个媳妇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樊正急得抓耳挠腮。这时,董田氏突然想到了马栅许家药铺的老神仙许三老命。这许三老命原是中原人氏,祖上是名货郎担。大约在大清同治年间,到了许三老命祖父那一辈竟然考中秀才。于是,弃文从医成了这一带有名的中医世家。许三老命也算是樊家大院的世交,听到樊五十的媳妇病了,急忙背上医包骑着驴,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樊家大院。
许三老命走进内室,看见樊正媳妇躺在炕上病怏怏的。便走到炕沿号了号病人的脉象脸色徒然大变。在一旁的董田氏知道不妙,便将许三老命唤到室外。许三老命对董田氏说,侄媳患得可能是鼓症。这样,先给开给几付中药服后仍不见效就准备后事吧。董田氏听着许三老命得得远去驴蹄声,突然晕过去了;人们慌乱地将她扶进卧室。
几天后,樊正媳妇也走了,樊家大院顿时慌作一团。远在达拉地赤三壕的樊五十闻讯后,也匆匆地往回赶。当他走到羊圪梁时,按照阴阳定下的如土为安的日子,在董田氏的主持下,已经将亡媳打发了。从此樊家大院的人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静。他们往后的日子似乎又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很难把他们的感受真实地表现出来。他们的生存不是自然条件优越,也不是由于祖辈的遗赠。而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才一步步走向温饱的。
转眼间桃树梁的桃花又开了。在通往后套的黄土道上,成群结队的灾民拥挤着,向一股倾泻的洪流,不停地涌向大后套。第二天,驻河曲县的官兵突然封了河,他们把大小船只全用铁链子锁起来。驻守在河堤上官兵搭起了窝棚,在堤上来来往往的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枪。马栅河对面罗全堡下的河滩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据《河曲县志》称:“河邑人耕商塞外草地,春夏出口,岁暮而归。但能经营力作,皆足养家糊口。本境地瘠民贫,仰食于口外者无虑数千人。其食糜米、麦面、牛乳、牛肉,其衣皮革、毡褐,其村落曰:营盘,蒙古语曰达子语,凡出口外耕商者,莫不通蒙古人语”。“黄龙弯弯的河曲县,三亲六眷漫绥远。二姑舅呵三老爷,八百里河套葬祖先。”
在桃树梁樊家大院的坡梁下,就是通往西口外大后套的一条古道。南飞的大雁又开始了漫长的迁徙。随着大雁的嘎嘎声,一辆辆牛牛车满载着粮食从遥远的大后套,涌向马栅黄河码头。一路上,走西口的河曲人络绎不绝地回来了。这时,
樊五十的表亲田二韦世从达拉地的赤三壕,捎来一封信,说是那里今年雨水好又是一个丰收年。这天,他接到信后唤来前坡的本家兄弟樊小棉。这小小棉虽说年纪不大却也见过一些世面。他读完来信后沉吟了片刻,对樊五十说,我看成。现在是民国了,王爷也不向大清那阵子受到专宠了。樊五十打赢与二少爷的官司也觉得有些道理。再说,桃树梁毕竟地瘠土薄也没有发展了。于是,决定带着樊正想出去闯荡,闯荡。
转眼间,又到了三七河开的季节。村里的一些勤快人家已经开始耙地上肥,修枝磊埂了。樊五十这几天把自家的地前前后后转了一遍,然后哪块地今年适合种啥,都做了安排。是呀,一个和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户人,在他心目中土地就是命根子。
临走那天董田氏对樊五十嘱咐说:“你和孩子们放心去吧,咱爹和孩子们有我呐。”董田氏说着嘤嘤而泣。樊五十挑着行李,领着孩子一路向北。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樊五十看见董田氏还站在桃树梁的桃树下,远远地眺望,樊五十心碎了。是啊,家对远行的人来说,都有一份强烈的生离死别,都有一个足可生死以之的伴侣,他们本可过一种艰辛,却很温馨的日子了此一生的,但他们还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门,而他们的亲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
樊五十父子晓行夜宿穿过茫茫的库布齐沙海,到了一个离达拉特旗赤三壕,还有几十里路远的一个叫马场壕地方住了下来。
这里属于庫不其沙漠东端,往北面走不久就到了白泥井蒙地吉格斯太。天黑的已经看不清路了。这里还有一家小店。是走西口的人们经孤山、五里墩、庙塔,都在这里打尖歇尘的地方。如今,人走房塌,那间小店只剩下三堵墙,还淤满了沙子。樊五十在向阳的那堵墙前,刨开沙子,铺些枯干的沙蒿,“铺前襟,盖后襟,两脚钻进袖圪筒。”
樊家父子刚迷糊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几个人说话,再后啥也听不到了。不一会儿,几个端枪的人将他团团围了起来。樊五十心里一惊,知道遇上土匪了。这几个土匪也大开眼界,只见樊五十还没等土匪眨眼,一个龙腾虎跃,随着那根红柳扁担在他手里上下转旋,那几个土匪早倒在地上。樊五十拿起枪一看,哪里是枪,原来是一根着了色的木棍。
樊五十驱散土匪后连夜,领着樊正,樊斌继续赶路。他们又走了一程遇上了,从樊家沟出来刮野鬼的本家的侄子樊六。这樊六从小在西口道上学艺唱二人台。
樊六说;“从黑界地的几百处火盘,到甘草滩,方圆几百里,无论掌柜的还是揽工的,都是山西,陕西人。到了晚上没啥红火的,不是赌就是抽。一些不赌不抽的,爱听打坐腔,听二人台。樊五十:“那你是到甘草滩唱二人台?”
樊六:“是哩,每年开口子,甘草滩东碾房的王掌柜都要举办一场,祭祀草神娘娘大会。届时,算卦的,耍杂的,开杂货铺的,打玩意儿的,边商,蒙客都要前往”。
樊六:“草神娘娘?”樊六:“是哩,在很久之前,黄河里有条恶龙兴风作浪,驱使河水暴涨,淹没了两岸大片农田、村子。有对新婚不久的夫妇,男的叫王哥,女的是王爷的独生女叫那仁花。王哥决心要除掉恶龙,与恶龙在滔滔的洪水中博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恶龙降服了,洪水退走了,人们却被瘟疫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王哥跑遍了庫布其大沙漠,寻找能治瘟疫引起咳嗽的草药。”
樊六继续说:“一天,一场铺天盖地的沙尘暴将王哥埋在沙丘下。那仁花闻讯后,在王哥遇难的地方,边哭边呼唤,王哥哥,王哥哥。哭着,哭着,泪变成了血,滴在沙漠里,长出漫梁遍滩的甘草,当地人也叫甜根根。那仁花也变成了一只报春鸟,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她飞来飞去不停地呼唤,后来掏甘草的人把她当做草神娘娘祭祀。”几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三岔口。三岔口有几户人家,门前有两条路,一条通甘草滩,另一条通往赤三壕。在通往赤三壕的半道上天已经黑了。路边有一间快要倒塌的小屋。樊六叩开一扇半掩的门,随着一声响动,传来了女人悦耳的声音:“又是那个枪崩的,门开着呐。”樊六听着有些耳熟,再仔细想想,原来是枪崩鬼老圪旦。
老圪旦看到樊六后头还有三个男人。便把他们让进屋,住了一宿。第二天
在路上,樊六告诉樊五十。老圪旦的男人,在那场风靡鄂儿多斯的独贵龙运动中,被官府杀害了。她的爹在城川教堂应差,吸上了洋烟。老圪旦被她爹卖了几次,最后沦为妓女。在大梁外,象老圪旦这样的野鸡,如同断了根的沙蓬,风刮到哪里算那里。
走着走着,又到了月黑天黯的时分。翻过一道沙梁,望见远方有一盏闪烁的灯。樊六指着那盏灯对樊五十说,肯定是草神娘娘怕掏甘草的人迷路,显灵照应的。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到马场地揽工的张掌柜接他们来了。
十一
张掌柜把他们接到西碾房的一处大棚里,是用苇席临时搭建的。棚顶拖下一根绳索,悬挂着一盏硕大、晃荡的油灯。棚内乱哄哄的,喝酒的,玩赌的,唱酸曲的,应有尽有。在大棚的一角,大伙盘的火计,给樊五十父子和樊六端来一盆泽蒙花拌汤。
第二天,甘草滩上迎来了祭祀草神娘娘的日子。老沙窝附近蒙民,做甘草生意的客商,赶牲灵的哥哥,打玩意儿的角色,小商小贩,都涌进来了。
东碾房的张掌柜今天是主角,一大早他一边招呼帐房、把头拱手迎请客人,一边指挥工人搭彩棚。祭祀的时间到了,帐房先生为主祭,他高声呼道:“请草神娘娘……”呼声一落,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天,人声鼎沸。
四个半裸着的彪形大汉,丛草神娘娘庙里,抬着梳着小抓鬏儿的草神娘娘,迎请到彩棚的中央。台下,披着袈裟的喇嘛,在香烟缭绕,蜡烛高燃的供桌旁,边念经边摇动法铃。西碾房的各路把头领着各自的铡工、掏草工、在王掌柜的带领下,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着,铡刀,铁锹,都系着红绸子。帐房先生又高声呼道:“拜草神娘娘。”
在张掌柜的带领下,按水、木、金、火、土的顺序,分别由河曲帮、保德帮府谷帮、神木帮、西路帮跪拜草神娘娘。祭祀后,随之进行了开口仪式。
散了后,人们挑着行装,到了各自的草场。樊六和樊五十父子分到甘草滩的最西端,叫老沙窝。草场里,有提秤的大把头,评价的二把头,还有一名帐房。
大伙儿分别拿着特制的铁锹绳索,跟着大把头满福,从草场来到了老沙窝。樊五十学着别人,在一个硬土塄下,开一个马口,再把红柳扁担横搭在马口上,铺上从张掌柜那里租来的苇席,盖上土。樊五十猫腰进去铺上草,一个能睡三个人的地窝子就这样搭成了。
头一天,樊五十在老沙窝转悠了一天,土没少挖就是没挖到甘草。收工后,他钻进地窝子,把生米装进一个小布口袋里,用麻绳系住口,在水里浸泡,再在火上烤,湿漉漉的口袋被烤得直冒热气,把布袋烤干了,再浸湿,再烤。夹生饭做成了,他就些红腌菜吃饭后,一个人望着被夜色吞噬的老沙窝。
喧嚣了一天的老沙窝静伏在苍天下。飘浮不定的磷火,在隐隐的狼嚎声中,令人怵然。此时,从来不露真容的樊五十,确实有些感慨了。走了三百年的西口古道,是成千上万晋陕人,生生不息用血,用命铺就的是一部说不完,道不清的传奇,是一部读不懂的奇书。这大火盘里,樊六正襟危坐,三弦轻轻一拨,脚踏着脚踏板,用浓重的河曲口音,一字一板凄凉地唱道;
这过了二月是春分,
走西口的人出了门。
东三天,西两天,
无处安生。
饥一顿饱一顿,
饮食不均。
人们嘎然寂静。倾刻间,只听得大弦嘈嘈如烈马奔,小弦袅袅似妇人泣,神采飞扬,口吐清音;
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
下黄河拉大船驼背弯身。
进后套挖大渠自带囚墩,
上后山拔麦子两手流脓。
走后营拉骆驼自寻充军,
大青山背大炭压断板筋。
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冻,
遇传人遭瘟病九死一生。
十二
在樊五十远离桃树梁樊家大院的日子,远在百里外的樊家大院家已至深夜,烛火依旧“突突”地燃着。董田氏已经呆呆地坐了很久,一旁的秋叶努力忍着瞌睡,她手捂着嘴打了几次哈欠后,终于开口劝道:“妈您,您别担心……前坡的吉元大叔说了,我爹不会有事的。董田氏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做声。这时夜暗沉沉地笼罩着樊家大院。
第二天当一抹阳光照在樊家大院的时候,董田氏揉了揉一夜无眠的眼睛,走出房外。院内停着一辆蓝篷马车,正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原来这辆蓝篷一辆蓝篷马车,原来是樊换正接她娘和几个姐姐到沙圪堵听戏的,见到马车董田氏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董田氏沙圪堵听说,在十里长滩又逢有股土匪过境四处抢掠。后来,直到这股土匪被绥远都通的马队将这股土匪剿灭。樊家大院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桃树梁。这年夏天,河滩上,豌豆,板豆鼓的足足的肚子,人们喜滋滋地谈论着再等几日开镰。过了几日长坪一带的河滩上突然起风了,顿时黄河岸边叠浪干层,海海漫漫,一望无际。突然,干层叠浪轰轰地涌向大堤。大堤上响起一片报警的锣声,“黄河涨水啦!黄河涨水啦!”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无数人的呼喊,“决口啦!——”“决口啦!
在慌乱逃难人群的中,樊家大院的女人与孩子们在董田氏的带领下,要在桃树梁通往河滩的沟头,开始筑一道防洪坝。刚刚过门的樊正媳妇,秋叶,冬叶,还有回娘家的春叶,从廉家书房读书回来的换正,抬土的抬土,铲土的铲土。抬不动土脱下长衫用长衫装土。这条防洪坝在午夜的时候终于筑成了。这时有个邻居慌慌张张跑来告诉董田氏说,她家在河滩上眼看吃到嘴边的豌豆全泡在河水了。大伙听后都呜呜地哭了。董田氏威严地扫了大伙儿一眼说,田毁了重种,人的志气没了这个家族就完了。第二天,在董田氏的带领下将泡在河水里的豌豆全捞上来并嗮干后脱粒成了牲畜的饲料。
然而洪水退后淤出一片河头地。河滩的坡梁上,散落着稀稀疏疏的人家。人们为了争的这些土地,家族与家族之间,经常发生械斗。在这条闭塞,固守的沟壑里,人们似乎对外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茫然。
一天,从河曲县城,来了两位洋人。一位是准格尔王爷请来的神父比利时人门肯,陪他前来的是神父的女友爱娜。爱娜坦肩露乳,在马栅的大街上四处游逛。消息传出,招来四邻八乡的人,前来围观。这件事门肯神父向准格尔王爷,与河曲县府提出严重交涉。
那天,正巧春叶在马栅卖菜,她听到洋人要在河滩上种罂粟(洋烟),便跌跌撞撞回到桃树梁的樊家大院,把遇到的事告诉了母亲。董田氏威严地对她说:“女孩子家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准乱嚼舌根。”
就在这年春天,门肯神父在准格尔王爷的支持下,在离马栅不远地方建立起教堂,他经常到附近的村庄传教。准格尔召有个金喇嘛,早年到过印度,尼泊尔求佛,精通四国语言。对洋教也有所了解,自然成了门肯神父物色的对象。凭金喇嘛在地方上的威望,教堂周围十几个村庄的百姓也很快信了教。门肯神父让信徒们,在河滩地种上他从英国带回来的洋烟种子。到了夏天,正是洋烟花盛开的季节,河滩上,纷红,淡白,胭脂色的洋烟花,动动荡荡,宛如一群款款向你走来的美妇,让成群,成群的男人丢魂失窍。
在洋烟的诱惑下,水陆码头四通八达的马栅也纷纷建起了大烟馆。在廉家书房读书的樊换正,在同学们的引诱下也去了几趟大烟馆。董田氏知道后,责令樊换正跪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对换正说,咱老樊家从樊家沟出来,靠的是一把镢子,经过几代人的勤奋、诚实、守信、不沾染恶习才有了樊家大院这样的规模。接着她将樊家大院的人都唤来,并当众定下规矩:今后,凡我樊氏后人不尊祖训者,逐出樊家大院,并不准进入祖茔。
十三
樊家大院的人,与所有河曲人一样,贫瘠的土地,与被山河环抱,与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形成了他们勤俭,自私,执拗,又不豁达的性格。盛行的儒风,也成就了他们保守,循规蹈矩的一面。所以,在这大家族里,子女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稍有不甚,都会遭到大人的斥呵。
园子地里,在得得得的驴蹄声中,樊家大院的孩子们一边看着围着水车转的小毛驴,一边坐在树荫下,稚声稚气的朗诵刚学会的,赵,钱,孙,李,周,武,郑,王,百家姓。这年樊换正从廉家书房出来,谋了一个在马栅小学教书差。他心里清楚,他是樊家大院里第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农民要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有所为必须有文化。所以,一边有空,就将樊家大院的孩子们叫在一起,让他们读识字。
这年秋天,远在达拉地赤三壕的种了一年地的樊五十与长子樊正,喜获丰收。父子俩喜滋滋地用几辆牛牛车装满了糜谷,回到了樊家大院。樊正自从媳妇病故后,原本不爱说话的人变的更沉默了。原来自从樊正丧妻后,樊五十急得抓耳挠腮。一天,他回了一趟马栅的樊家大院,在半道上遇到了马栅的张双。这张双与樊五十也算是世交,他看见樊五十无经打彩问道:“拜识,近日家里可好?”樊五十叹口气答道:“一般。”张双知道樊五十话中有话,便说:“能否到家里一叙?”樊五十点点头。于是两人回到了张双的家中。
这天张双的老伴,正好去了河曲城的亲亲家,家里只有女儿七女在家。张双对七女说:“这是你桃树梁的樊大爷,你炒两个菜我们喝几盅。”七女应声去了厨房,不多一会儿,七女将两碟炒菜,与一壶温好的酒端上来了。七女麻利的手脚引起了樊五十的好感。他回到发家大院后,就托人到张双家提亲。其实张双也早有此意,只是女家不便提出。
这天,樊正正在田里犁田,马栅张家大院的管家,匆匆地骑着大灰骡子赶到田里。张家大院的管家神秘地将樊正叫到田头,对他说,他的一个本家妹妹叫七女子,去年刚刚死了男人留下一个女儿。七女子的父亲敬佩樊家大院的人正格、勤劳、诚实、守信。想把七女子改嫁给樊正。樊正一听连连摇手说,不行俩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张家大院的管家说,张家看准的是人年龄不是问题。樊正迟疑了一会儿,对张家大院的管家说,樊家大院家规极严最终还的父母说了算。张家大院的管家笑着说,俩家老人早就鼓捣好了。樊正说那就让父母做主吧。不久,俩家人选择了一个良辰吉红红火火把樊正的婚事办了。
在往日的岁月里,樊家大院的人们,经历了一场亲人的生离死别,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这天樊正起了个大早,他从草料堆上抱回一捆谷草,扔到大黄牛的跟前,大黄牛牛伸出长舌头卷了一束,眯缝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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