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篇第四

原　文

泄者①，人之殃也；恭俭者，偋②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③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④无所履者，凡在言也。巨涂则让⑤，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

快快⑥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⑦也；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⑧浊者，口也；豢⑨之而俞瘠者，交也；辩而不说⑩者，争也；直立⑪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⑫也；勇而不见惮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

⑬行也。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⑭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触虎⑮，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

牛矢”也⑯。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

注　释

①

（jiāo）：通“骄”，傲慢。泄：通“媟（xiè）”，轻慢，不庄重。

②偋：通“屏”，屏除。

③薄薄：广阔。

④危足：侧着脚。

⑤让：通“攘”，拥挤。

⑥快快：肆意。

⑦忮（zhì）：嫉妒。

⑧俞：通“愈”，更加。

⑨豢：喂养。

⑩说：说服。

⑪直立：正直。

⑫刿：伤害。

⑬

（zhuān）：通“专”，独断。

⑭忧：疑为“下”。

⑮乳彘触虎：宋本补为“乳彘不触虎”。

⑯狐父：古代地名，传说这里出产优质的戈。矢：通“屎”，粪便。

译　文

骄傲轻慢，会给人招来灾祸；恭敬谦卑，可以防止刀、箭、矛、剑、戟等兵器的伤害。即使有戈矛那样的锋芒，也不如恭俭这样的品德锐利。因此对别人说善良的话，比给他穿上布帛还温暖；说伤害别人的话，比矛戟刺得还深。所以广阔的土地，脚却不能踩在上面，不是土地不安稳，侧着脚也没有地方立足，是因为言语伤人。大路上拥拥攘攘，小路上也很危险，此时即使不想谨慎，也像有什么迫使他不得不如此。

肆意而为导致灭亡，是因为一时发怒；明察秋毫却遭到伤害，那是因为嫉妒；知识广博而不得志，那是有人毁谤；名声清白而越来越污浊，那是有人搬弄是非；供养款待别人而感情却越来越淡薄，那是交友出了问题；雄辩却不能说服人，是因为争强不让人；为人正派而不被别人赏识，那是因为好胜；行为端正却不被人敬重，是因为伤害了他人；勇猛却不被别人惧怕，是因为贪婪；守信用却不被尊重，是因为太专断。这些都是小人喜欢做的，而君子所不为的事情。

用武力搏斗的人，忘了他自己，忘了他的亲人，也忘了他的君主。为发泄了一时的愤怒，而丧失了生命，然而还一定要这样做，这就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家人受到伤害，亲人也不免受到刑罚，然而还要去搏斗，这就是忘记了他的亲人；私下搏斗是君主所讨厌的，也是法律所严明禁止的，然而还是要去做，这就是忘记了他的君主。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中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是刑法一定不能放过的人，也是圣明的帝王一定不会容忍的人。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哺乳的母狗不敢离家太远，这都是不忘其亲人的表现。而有些人却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中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样的人，连猪狗都不如啊。

大凡那些搏斗的人，一定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不对的。如果自己真的对，别人真的不对，那么自己就是君子而别人就是小人了。然而以君子的身份与小人相互残害，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中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不是错得太过分了吗？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拿狐父出产的戈来砍牛粪”的人，这是聪明的吗？这是莫大的愚蠢啊。这是有好处的吗？这是莫大的损失啊。这是光荣的吗？这是莫大的耻辱啊。这是安全的吗？这是莫大的危险啊。别人在搏斗，我该如何看待呢？将他们看作是疯狂迷乱的病人吗？不行，因为圣明的君主会诛杀他们。将他们看作是鸟、鼠之类的禽兽吗？不行，因为他们的形体是人，他们的好恶与常人相同。人们之间有搏斗，这是为什么呢？我深深地以之为耻。

原　文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然①唯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

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②，是士君子之勇也。

者③，浮阳之鱼也。

④于沙而思水，则无逮⑤矣。挂于患而欲谨，则无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⑥。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

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⑦：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⑧，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孝弟原⑨悫，

录疾力⑩，以敦比其事业⑪，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以免于刑戮也。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

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

⑫，是其所以危也。

注　释

①恈（móu）恈然：贪婪的样子。

②桡（náo）：屈从，屈服。

③

（tiáo）、

（qiáo）：均为鱼名。一说“

”为“

（pī）”之异文，亦为鱼名。

④胠（qū）：通“阹”，遮拦，搁浅。

⑤逮：赶得上，来得及。

⑥志：知识。

⑦常体：通常的规律。

⑧易：平易，平和。

⑨原：通“愿”，诚实。

⑩

（qú）录：劳碌的意思。

：通“劬”。疾力：努力。

⑪敦：治。比：治理。

⑫楛（kǔ）僈：轻率怠慢。

译　文

有猪狗的勇敢，有商人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争夺饮食，没有廉耻之心，分不清是非，不会躲避伤亡，不畏惧众人的强大，贪婪的眼中只有饮食，这是猪狗的勇敢。做事贪图利益，争夺财物，没有辞让之心，行为果断大胆，勇猛贪婪而凶残，贪婪的眼中只有利益，这是商人盗贼的勇敢。轻视死亡而残暴，这是小人的勇敢。凡是道义所在的地方，不为权势所动摇，不顾自己的利益，就算把全国给他也不会改变主意，重视生命坚持道义而不屈服，这是士君子的勇敢。

是喜欢浮在水面上晒太阳的鱼，等到搁浅在沙滩上才想到水，那时已经来不及了。遇到了灾祸才想到谨慎，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抱怨他人，通晓天命的人不会抱怨上天。抱怨他人的人会陷入困窘，抱怨上天的人没有见识。过失在自己，却反过来抱怨别人，这不是离事实太远了吗？

荣和辱之间的根本区别，安危、利害的通常规律是：以义为先、以利为后是光荣的，以利为先、以义为后是耻辱的；光荣的人常常通达，耻辱的人经常受困；通达者常统治别人，受困者常受别人统治，这是荣和辱的根本区别。本性诚恳的人通常很安全并能获利，本性动摇凶悍的人经常遇到危难；安全并获利的人常常快乐平和，遭受危难的人常常忧郁危险；快乐平和的人一般寿命很长，忧郁危险的人常会夭折。这是安危利害的通常规律。

上天生育众民，各有其获取生存地位的原因。思想感情极其美好，德行极度敦厚，智慧极度高明，这是天子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政令合乎法度，举措适宜，断狱公正，上可以顺从天子的命令，下可以保护百姓，这是诸侯能够取得国家的原因。志向和行为美好，为官善于治理，上可以顺从上级，下能够保住职位，这是士大夫能够取得田邑的原因。遵循规律、测量标准、刑法、书籍，虽然不明白其中的义理，但谨慎地遵守其规定，小心地不敢有所变化，父子代代相传，用来侍奉王公大臣，因此夏、商、周三代虽然灭亡，其治理国家的法度还存在，这是各级官吏能够取得俸禄的原因。孝敬长辈、诚实质朴、勤劳努力、笃实地治理其事业，不敢懈怠骄傲，这是普通百姓能够取得暖衣饱食、健康长命，免于遭受刑罚的原因。宣传不正当的理论，粉饰奸邪的言辞，做荒诞不经的事，撒谎、欺诈、抢掠、骄横、残暴，在乱世之中为非作歹、苟且偷生，这是奸邪之人所遭受危难、侮辱和刑罚的原因。他们考虑得不深刻，选择不谨慎，确定取舍时轻浮怠慢，这是他们遭受危难的原因。

原　文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①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②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③，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④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

、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⑤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⑥。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⑦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⑧？亦

而噍⑨，乡乡⑩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梁而至者，则

然⑪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

⑫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⑬也，几直夫刍豢稻梁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⑭之，

⑮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

⑯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　释

①疾：引申为“极力”。

②成：结果。

③修正：美好正直。治辨：治理有方。

④注错：安排，举措。

⑤势：疑为衍字。

⑥是又人……禹、桀之所同也：疑为衍文。

⑦内：通“纳”，容纳，接纳。

⑧隅积：部分和整体，这里指伦理道德和礼法的部分和整体。

⑨呥（rán）呥：咀嚼的样子。噍（jiào）：咀嚼。

⑩乡乡：吃得很香的样子。

⑪瞲（xuè）然：吃惊的样子。

⑫嗛（qiè）：满足，快意。

⑬县（xuán）：通“悬”，差别。

⑭儇（xuān）：积累。

⑮

（yán）：通“沿”，依循。

⑯（xiàn）：宽大，博大。

译　文

就资质、智力和才能而言，君子与小人都是一样的。喜好光荣而讨厌侮辱，喜好利益而讨厌危害，君子和小人都是一样的，但是他们求得这些东西的方法却不同。小人极力做荒诞的事却要人们相信他，极力做奸诈的事却要人们亲近他，做禽兽之事却要人们夸赞他。思考问题却不明事理，做事却不够稳妥，坚持的主张却不成立，结果一定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且一定会遭受他所厌恶的。至于君子，对人守信用，也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对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美好正直、治理有方，也希望别人夸赞自己。思考问题很容易明达事理，做事很容易稳妥，坚持的主张很容易成立，结果一定会得到他所想要的，也一定不会遭受他所厌恶的。因此君子不得志时也不会被埋没，显达时则会名声显赫，死后名声会更加光大。小人对此都会伸长脖子，踮起脚跟，羡慕地说：“他们的智慧、思虑和资质，本来就是可以做圣贤的啊。”而不知其实君子与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君子举措得当，而小人举措失当而已。因此，详细地审察小人的智力与才能，足见他们也有充分的智力，可以做到君子能够做到的事。譬如越国人习惯越国的风俗，楚国人习惯楚国的风俗，君子习惯于安居华夏，这不是智力、才能、资质本来如此，而是他们的举措和习俗不同而已。仁义德行，是常守安全的方法，但并不是没有危险的时候；污秽、怠慢、欺凌、劫掠，是常常遭受危险的方法，但是未必没有安全的时候。因此君子遵循恒常之道，而小人遵循险怪之道。

凡是人都有相同的地方：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温暖，累了就要休息，喜好利益，而讨厌灾害，这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是不需要依靠什么而如此的，是禹和桀的相同之处。眼睛能分辨白、黑、美、丑，耳朵能分辨声音的清浊，嘴巴能分辨酸、咸、甜、苦，鼻子能分辨香气和腥臊，身体皮肤能分辨冷暖、生病和健康，这也是人生来就有的，是不需要依靠什么就如此的，也是禹和桀所相同的。人可以成为尧和禹，可以成为桀和盗跖，可以成为工匠，也可以成为农民、商人，这是人们的举止和习俗积累而成的。成为尧和禹就会常处于光荣的地位，成为桀和盗跖就会常处在危险耻辱的境地；成为尧和禹就会常常快乐安逸，成为工匠、农人和商人就会常常烦恼费心。但是人们都极力做烦恼费心的事而很少有人做快乐安逸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他们无知鄙陋。尧和禹不是生来就具备特殊的才质，是因为他们从不断改变原有的本性开始，经过长期的修身养性，以及美好的修行，等到将原有的恶劣本性去掉之后才具备的。

人生来便是小人，没有老师教导，不知礼法，就只能唯利是图。人生来便是小人，又遇到了乱世，学到了混乱的风俗，这是小上加小、乱上加乱啊。如果君子不得势位来教导他们，他们是不会开窍，更不会接纳的。今天人们只知道口腹之欲，又怎么会知道礼义？怎么会知道辞让？怎么会知道廉耻和礼义的部分和整体？不过是张嘴咀嚼，香甜地吃饱而已。人如果没有老师、不知礼法，那么他们的心只能以口腹之欲为正当。今天假使人们生来没见过牛羊猪狗肉和稻米、谷粱，而只见过豆子、豆叶和糟糠，那么人们就会以后者为可口的食物了。突然把牛羊猪狗肉和稻米、谷粱等食物放到人们面前，大家都会吃惊地看着说：“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啊？”这些东西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很甜，吃了之后身体舒服，人们无不丢掉豆叶、糟糠而选取这些东西。今天是用先王之道、仁义的纲纪，来帮助人们群居生活，帮助人们相互持养，帮助人们相互装饰，以实现安全稳定呢。这和桀、盗跖之道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这就好比是牛羊猪狗肉、稻粱与豆子、豆叶、糟糠之间的差别啊。然而人们都极力去走桀、盗跖的道路，而很少有人选择实行先王之道，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他们鄙陋无知。鄙陋是天下人共同的祸患，是人的大灾大难。因此说：仁人喜欢用道理劝告他人。用道理劝告并展示给他们看，使他们养成习惯，不断遵循并重申这些道理；那么闭塞的人突然就会通达，鄙陋的人突然就会知识广博，愚笨的人突然就会聪明起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商汤、武王在上位又有什么益处？夏桀、商纣在上位又有什么损害呢？商汤、武王活着，天下就跟着得到治理；夏桀、商纣活着，天下就跟着混乱。这样说来，岂不是人的本性是本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的吗？

原　文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

①，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御欲，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流长矣，其温②厚矣，其功盛姚远③矣，非孰④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⑤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

察之而俞可好也⑥。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⑦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⑧，抱关击柝⑨，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⑪”此之谓也。

注　释

①囷（qūn）：圆形谷仓。窌（jiào）：地窖。

②温（yùn）：通“蕴”，积累。

③姚远：通“遥远”。

④孰：通“熟”，精通。

⑤绠（ɡěnɡ）：绳索。

⑥

：通“沿”，依循。俞：通“愈”，更加。

⑦案：通“按”，据。

⑧监门：看守城门的官吏。御（yà）旅：旅馆，这里指管理旅店的人。御：通“迓”，迎接。

⑨柝（tuò）：打更用的木棒。

⑩斩（chán）：通“儳”，不整齐的样子。

⑪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引自《诗经·商颂·长发》，意思是：天子接受上天的大法小法，从而庇护各诸侯国。共：通“拱”，法度。骏蒙（máng）：庇护。蒙：通“庬”。

译　文

人之常情是，吃饭想要有猪牛羊肉，穿衣想要有漂亮的纹饰，行走想要有车马，又想要有剩余的财货和积蓄，然而一年年、一代代也不知满足，这是人之常情。现在人们在生活中，知道蓄养鸡狗猪，又知道养牛和羊，但是饮食上不敢享用酒肉；家中有剩余的钱，有粮仓和地窖，但是穿衣不敢穿丝帛，勤俭的人储存了大筐小筐的东西，但出门不敢驾车骑马。这是为什么呢？不是不想，是大家无不考虑长远，恐怕以后无法为继的缘故。于是又节俭用度、约束欲望，收敛、储藏以备后用。这样的考虑长远，岂不是很好吗？今天那些苟且偷生见识浅陋的人，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奢侈地挥霍粮食，而不管将来，不久粮食财物就用尽了。这就是他们不能免于挨冻受饿，拿着瓢、背着袋子去要饭，成为沟壑中被饿死的人的原因啊。先王之道，仁义的纲纪，《诗》《书》《礼》《乐》之根本，都是对天下的最深刻的思考啊，是为天下百姓做长远的考虑，以保其万世长存的。它们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功绩盛大而久远；除了精通它们的君子，是不能了解的。因此说，短绳子不能用来打深井中的水，智慧不深刻的人不能理解圣人的言辞。《诗》《书》《礼》《乐》之根本，本来就不是平常人所能了解的。因此说：知其一才能知其二，掌握了它才能长久拥有，知识广博才能通达，思虑精深才能安稳，反复遵循、观察它就会更喜欢它。用这种方法来陶冶情操就能得到好处，用它来获取名声就会得到光荣，用它来处理群体关系就会达到和睦的效果，用它来独善其身也足够快乐，想来大概就是如此啊！

尊贵为天子，拥有天下，这是人情所都想要的。但如果顺从人的欲望，那么形势是不允许的，财物也是不能满足的。因此圣王根据人情制定礼义给人分类，让人们有贵贱的等级、长幼的差别，区分聪明和愚蠢、有才能和没才能的人。让人们各尽其职然后得其所应得的，使人们的俸禄多少与其职能相符合，这是使人们群居而达到和谐的方法。因此，只要仁人在上位，农民就会竭力耕田，商人就会精心地料理财务，百工就会精巧地制造机械，从士大夫直到公侯无不用他们的仁德和才能尽其职，这就叫作大治。所以，有的人将天下给他，他自己也不会觉得多；让他去看守城门、经营旅店、守夜打更，他也不会觉得少。所以说：有不齐才能有齐，有枉曲才有归顺，有不同才能统一。这就是人伦。《诗经》中说：“天子接受上天的大法与小法，从而庇护各诸侯国。”讲的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