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西御倭记
杨桂林、
引言
一
从青藏高原一路飘然而来的黄河穿甘出宁,过了乌兰布和沙漠后,徒然沿狼山绕了一个半圆又有奔腾南下。并以她丰腴的乳汁,哺育着这一流域勤劳善良的人们。这里南有黄河天险,北被莽莽狼山,秦城汉关所屏藩。自古以来,这里天下豪杰云集,振臂一呼,南可直捣古都长安,北退则凭险据守,西通河西走廊,东抵京津。这里就是名闻遐迩的河套绥西地区。
在八年抗日战争时期,绥西地区所发生过的一切,足够一个小男孩寻访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前那个小男孩还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在他家被红柳围得严严实实低矮的泥巴房里,每天晚上都挤满了那些被抓过壮丁,当过傅作义兵的庄稼汉们以及那些亲历者。贺重生,李锁才,乔长才是当地农民,也经历了那场血与火的战争。在呛人的旱烟味缭绕中,贺重生,李锁才,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傅作义的三十五军抓壮丁,日本人打后套,绥西军民抗战等说不完的故事。从那时起,就是这个纯情的小男孩,就一直忧伤地谛听来自大人们的窃窃私语,以后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总被这些故事萦绕着情怀。
二
这个小孩的家住在黄河滩,在他孤独的时候总爱默默地行走在黄河摊上,喜欢听纤夫们“嗨哟!”“嗨哟!”的呼喊声;喜欢看纤夫们沿河滩匍匐而来,他们脚手撑地,身体蜷缩在阳光下,隆起的脊背漆黑发亮的颜色。似乎眼前的一切,又与故事中的人物联系在一起。许多年后那个小男孩日后与绥西抗战故事的恋情,以及他一生的愿望与梦想,也许从那时起就形成了。
再后来他上学了。那时他还是一个高中生,就曾偷偷地到过绥西抗战的古战场,恩格贝,乌不浪山口,五原,包头古城,以及所有挥洒过抗日壮士们过热血的绥西大地。也走访过当时那些还健在的亲历者参与者,几十年来,这种体验他从未间断过。
在茫茫的恩格贝沙漠腹地,一眼望去,到处散落着裸露的森森白骨,连一片棺木也找不到,更没有有墓碑。在散落的白骨中一块腿骨上还残留着半截折断的刺刀。
据亲眼目睹了那场西军血洒黄沙,抗击日寇当时还健在的刘四说:“那天早上九点多钟,马鸿宾的西军三十一师来了五百多人,他们穿着尽是烂衣破靴。与日军接火后最后西军只剩二十多人,有个营长也死了。他们都死的很惨,成群的野狗围着他们转。”
为了了解马鸿宾的西军西军的脉络,我还专程到宁夏走访。在宁夏图书馆在从一部部发黄的史料中,找到了当年参加绥西抗战老兵的一些近况。
据当地资料:宁夏平罗县头闸镇东永惠村,是宁夏平原的一个普村庄。包生福就住在那里,他也是当年参加绥西抗战老战士之一。从当时的户口簿上的记载:他出生于1926年1月8日1939年11月。那时他还未满14岁,就被马鸿逵抓了壮丁,成了“娃娃兵”。后来他被分配到二〇五团一营机枪连三排八班。他所在的部队驻防绥西乌不浪山口前的四义堂,并见证与亲历了那场战争。
包生福还告诉他们:他们在大撤退时遇到了在同一个部队的吴忠人马舍巴。他俩为了找到部队,在库布其漫漫的黄沙窝里滚爬了六七天。到了晚上就搂着在沙窝里一起爬沙丘,一起埋伏,一起扛着大包袱,里面有团部的电话机等。
马舍巴背着手榴弹,俩人说死也要死在一起,幸亏他们都活了下来。当他们找到部队返回新民堡时,已是一个多月后了,正巧赶上掩埋战友遗体时开追悼会,才发现他们二O五团没多少人了,战友们的眼泪都哭干了,连铁汉团长也哭了。
他们还听战友们说:“二O五团的庞占奎,被日军抓去肩膀骨里穿了铁丝,强迫他给日军营地挑水。有天晚上他在井边,抄起扁担打倒了监视他的日本兵就跑,日本兵追兵接连向他开枪。他虽然中弹五处仍然跳进战壕,趁天黑往外爬。每爬一段地下就淌一滩血,居然爬出了好几里地,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所在的部队。”
在宁夏还听过人们讲叙这样一个故事。在西军有这样一位战士出身名门。一九三八年五月,当日寇的战火燃烧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毅然从军。在上绥西战场之前,专门回来给父亲上了一回坟。那天他一身戎装,看着妈妈忙前忙后张罗好吃的,他对妈妈说:“不用张罗什么了,给父亲上过坟我就走。”一听到要打仗,妈妈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泣泣地对儿子说:“战场上枪炮无眼,你可是咱家的独苗,……。”孩子看到妈妈那么忧伤,安慰说:“妈妈您放心,真主会护佑我们的,我们是为了保卫祖国与家园而战!”妈妈听了后含泪说:“你去吧,妈妈会祈求真主保佑你们的。”到了绥西不久,那位战士参加了血战乌不浪山口的战役之后人们再也见过他。
1938年春天的一天,刚满十六岁的周进朝正在中地里干活。突然,保甲长带了几个保丁走到地里,不由分说地绑起周进朝就走,临走时只丢下一句,“两丁抽一,三丁抽二,你被抽上了当兵走!”战争年代,政府强加给农民的另一个沉重负担是征兵。对传统的中国农民来说,要他们离乡背井去打仗无异等于索命,因此许多人宁愿活活饿死在深山老林也不愿上前线。
到后来,军队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抓丁入营。在农村,军人好像围猎一样挨家搜捕,见到青壮男丁,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捆了押送军营。这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抓壮丁”的由来。半年后,周进朝和一同被抓的壮丁集训后,从中宁坐船前往绥西抗战前线。同时在后套的临河,五原,乌拉特前旗,中旗,在鄂尔多斯的达拉特旗,杭锦旗,在国家图书馆,在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在内蒙政协等近百家单位,查阅了数以千万的历史资料,走访了近百名亲历者参与者。在他们如烟的往事回忆中,让我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三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总是被那些壮山河,泣鬼神血与火的场面萦绕着,感染着。仿佛如同一条长长的脐带,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你牵魂萦梦。于是,便有了把这段史实告诉世人的想法。然而在过去特殊的年代,以正面描写国军与在共产党合作,领导人民群众日寇殊死的战斗,确实需要勇气与胆识。
一九八一年,我在乌拉特前旗党史办工作,结识了在乌拉特中旗史志办工作的兰建中先生。兰建中先生与五原党史办的武耀中先生几乎用毕生的精力,搜集与研究绥西抗战的史料,他们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们走访了许许多多亲历者,我从他们大量的绥西抗战的史料中,深受启发。原五原县委统战部副部长武英仕先生,将一生交给了绥西抗战资料的搜集与整理。他告诉我:“日军占领五原城时,他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并亲眼目睹了日军的残暴与抗日军民的壮烈。”如今,儿时的故人们大都已经故去。那个孩子已经年逾花甲。然而,早已铭刻在儿时心灵中的记忆、不眠、不退色,记忆总是撞击着闸门呼之欲出。
在纪念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前夕,我又一次踏上寻找绥西抗战往事的行程。在茫茫的库布其,仿佛还能听到恩格贝沙漠里,那些黄土下掩埋的森森白骨还在不屈的呼喊!乌不狼山口,那些卫国而战的灵魂,已经化作坚硬的岩石耿耿难眠。在黄河岸边隐隐还能听到当年抗日健儿的战马在嘶叫,还能听到风在吼,黄河在咆哮!
故乡!绥西善良的人民,抗日健儿的呼喊,如同母亲迷蒙的泪光,永远深深地灼痛着我,让我把伤逝、哀怨、孤独和向往,困惑不安的心灵凝聚已久的渴望与梦想。
四
亚麻来村,是被沙漠包围的一个后套平原上的普通小村。当年傅作义指挥绥西大决战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眼下这里少了金戈铁马的雄风。生机盎然的初春,田野上弥漫着北方特有的苍凉与寂旷。从山口那边窜来萧萧微带寒意的大漠风,偶尔还有一行大雁横空飞过,撒下一片嘹唳的雁鸣。这雁鸣仿佛来自从远古传来的生命的回声,声音显得那样苍凉与苍老。
如今王桂花老人已经不在了。当年她亲眼目睹了日寇将一个繁华的小镇乌镇,从人们的事野中抹掉。当我再一次在这片被人称之为火烧圪旦的时候,心灵颤栗了!焦土覆盖朴拙的旧砖,残存的黄土夯打的墙基里挤出一些嫩草,也浸淫过无数将士与老百姓的斑斑血渍。氤氲着往日的苍凉和悲壮。这里也曾也有过喧嚣的生活,也有过热烈的情感奋发的精神,特殊的气质,散发过北方的雄风豪气,有过狼烟烽火的烈焰与,战争的觳觫惨烈!
一位战后的幸存者说“于是战争开始了。日本兵手榴弹砸碎一户农舍的玻璃窗扔进去,于是房子被炸塌,玻璃窗发出痛苦的破裂声……。”然后在日寇血腥的屠杀中,一个百年古镇永远地消失了。
乌加河在古籍中称之为北河。秦汉的记载中曾有过辉煌的屯垦历史。那时它是那般地威猛和强悍,流淌的是一种人类精神的血脉,是一种挟阴山而倚天仗剑的一种豪迈情怀。
如今它把最精彩的段落,定格在昨日的记忆里,仍然澎湃着生命的激情。一个衰老的生命总是喜欢选择沉默的,或者就这样老去,或者就这样死亡,或者在冷落中等待,一个更加强有力的崭新时代,它不仅会给乌加河带来新生,也将给绥西人民带来史无前例的腾飞。
还有沉默的五原旧城,亚麻来村,恩格贝许许多多的燃烧过战火的地方,究竟要告诉人们什么?那是被战火烧焦的土地,灰褐色的残砖碎瓦,黑焦色的半截椽檩,拦腰烧断的老树桩子,在瑟瑟的春风中,仿佛向人们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乌不浪山口,有有145座坟墓茔,安葬着一九四0年一月国民军陆军第八十一军,三十五师二0五、二0六、一0八团阻击日寇时148名阵亡官兵的遗骨。
其实,在日寇的成千上万吨钢铁与炮弹下,这仅仅是阵亡官兵的一部分,他们中间大多数早已融入泥土了。墓前立砖碑多已残缺不全,砖刻可35(师)5、6、8(团)字样,标有姓名职务,标有连长、特务长、中士、列兵等,以士兵居多。
此时,起风了纷飞迷茫的碎叶,与一片哀鸦黑羽下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个母亲的身影。这是一群悲痛欲绝的母亲,在坟茔前长跪不起。她们的头上一律戴着白色的小花,宛如一朵朵绽放的迎春花,这是铭刻在一个民族心灵中永远的记忆。
五
二00七年六月,五原县委与政府决定重修五原抗战烈士陵园。(1942年当时的绥远省政府拔款在五原旧城东侧建立了烈士公墓,掩埋了阵亡将士的骨。1943年,根据群众意愿对公墓进行了修缮,兴建了烈士灵堂和烈士纪念碑。)时任县委书记张绥昌同志,邀我与介中为新建的抗战碑写赋,我俩欣然从命。重修后的五原抗战烈士陵园落成时,陵园北侧,是一片庄严,肃穆,洁白色的墓群。这里也长眠着一百六十多名绥西抗战时壮烈牺牲的英灵。虽然岁月穿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但仿佛听到这群沉默在黄土下的生命,如同老人一样告诉人们,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血与火,战争与动乱,经历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那些数不清的故事。
在揭碑仪式那天,又有幸见到了由美国专程赶来,出席五原抗战烈士陵园揭碑仪式的,还有傅作义将军外孙女晨风女士。晨风女士也谈及了她的外祖父在绥西战役中的一些细节。她说:“绥西战役,也是西北人民在抗日战场上,与日军的唯一的,一场正面交锋,其战争之惨烈,其战争之规模,其动员民众之广泛,其战争之持久,都是空前绝后的。”
是的,西抗战八年绥西人为此死了数以万计。面对山河破碎,国土沦陷,几乎所有城镇都被炸成废墟,但是大多数绥西的军人与百姓并没有被屈服!因为支撑一个古老民族,永远挺立的脊梁就是信念,就是对皇天厚土的固守,就是对古老文明的眷顾。
今天,当我们行走在这片和平、充满生机的土地上,人们会记起到他们吗?记起那些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区为民族独立、国家尊严毅然献上生命的人们吗?其实,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精神血脉的一部分了。
绥西御倭记
最新推荐文章于 2025-05-02 11:09:24 发布